安 寧
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又在與母親爭吵。依舊因為嘴笨,而處于劣勢。手機接通的時候,他還忿忿地一句:這輩子選擇你,真是一個錯誤!聽見我的聲音,他的嗓門,即刻低了下去,猶如一條小溪,由險灘處直沖下來,在平緩的山澗,終于由吼叫改為溫柔的低吟。
他依舊叫我的乳名:小寶,最近在北京好不好?有男朋友沒?吃飯好不好?身體呢?胃病又犯了沒?我總是等他嘮叨完這一連串的話,才嘆口氣,責(zé)怪于他:怎么又和我媽吵上了?30年都忍了,就不能再多忍讓一下?已經(jīng)是一個錯誤,何苦再自己糾結(jié)著不放過?況且,你現(xiàn)在退休了,讀讀書,寫寫文章,養(yǎng)養(yǎng)花草,多好啊。
他像個小孩子一樣,虛心地聽著,時不時地“嗯”一聲,表示對我意見的贊同。等我說完了,他總會傻傻地問一句:小寶,將來我們走不動了,你最希望誰跟著你過?你媽,還是老爸我?我笑,說,我會建一個三層的樓房,你住樓上,我媽住樓下,我在中間,這樣即便是你們吵架,也隔著一張我老虎般發(fā)威的臉。他聽了樂呵呵地一個勁笑,似乎,已經(jīng)看到那樣明亮幸福的生活,正大踏步地向他走過來。
每次等我快要掛斷的時候,他總是不忘了加一句:小寶,老爸這輩子選擇了和你做父女,真是一個英明的決定。我抓住每一個機會,對他實施愛妻主義教育:若不是我媽,你能和我有這緣分嗎,所以,不管我媽脾氣多么不好,多么看不順眼,你還是為了我,忍忍,再忍忍吧。
而他,則在這時,神色黯然,輕輕“哦”一聲,便不再言語。我也找不到話去安慰,胡亂地說一句“再見”,便掛斷了電話。
我終于明白,他在心里不管如何地愛我,始終,還是不能原諒17歲那年,我犯下的一個錯誤。
我記得那時我是一個被他寵壞了的丫頭,讀高中,以宿舍里有跳蚤為理由,堅決不住校,要他每晚接我回家。
這樣一個理由,其實根本在他那里,立不住腳。因為他去送我那天,早就實地勘測過宿舍條件,覺得干凈衛(wèi)生,又沒有我懼怕的跳蚤,才放心讓我住校。但我卻不過是住了一個星期,當(dāng)當(dāng)樣子,便無論如何,也不肯住了。
真正讓他接我的原因,其實我只寫在了日記本里,連母親和最親密的朋友,都不肯告訴。那時候他在工作上,認(rèn)識了一個女人,我曾經(jīng)在他的單位,見過一面,果然是比母親,溫柔優(yōu)雅,又懂得尊敬于他。我記得我走的時候,無意中通過窗戶,瞥了一眼,看到他與那個被我喚作“蓮姨”的女人,站在一起,輕聲地說笑,竟是那樣地和諧,就像,他們生來,就該是這樣,如水與岸,依偎纏繞在一起。
我守住了這個秘密,沒有說給母親聽。況且,我已經(jīng)長大到足夠幫助母親,挽救她從來沒有品味過的幸福。就算,不是為了母親,為了我自己,我也會與他的這場婚外的愛情,抗?fàn)幍降住?/p>
我為此制定了很詳細(xì)周密的計劃,來阻止他的這場燃燒。我在他上班下班的路上,等他一起回家。我甚至為了趕上他的時間點,而遲到早退。周末的時候,他說去單位加班,我總是背上書包,賴著與他一起去。他寫被母親認(rèn)為毫無價值的稿子,投給本城的報社。我則邊默記單詞,邊用余光,窺視他,是不是偷換了信紙,寫起了情書。
有那么幾次,我和他的視線,恰好相遇在一起。他嘆口氣,給我起身倒一杯熱水,又撫撫我凌亂的短發(fā),不說話,但我還是從他手掌的溫度里,知道,他心底漸漸浮起的涼意。
這樣的監(jiān)視,終于在有一天,讓我們起了沖突。
我記得是他的這段感情,度過了寒冬,悄無聲息地,背著母親,走入春天的時候。學(xué)校里舉行春游,我心懷了計謀,征求他的意見,去還是不去。他聽后當(dāng)即回答:當(dāng)然是去,天天在教室里憋著,對身體不好呢。
這樣的回答,卻是讓我難過了許久。最終,我告訴他,我打算去郊外春游。他即刻忙著給我準(zhǔn)備出行用的東西,還特意拿出一個月的工資,給我買了心儀許久的照相機。臨行的前一天晚上,看他哼著歌,在廚房里忙活著給我準(zhǔn)備飯食,我很想沖他大吼一通,讓他不要用這樣的殷勤,來遮掩自己的快樂。但最終為了更完美的結(jié)局,我還是忍住了,扭轉(zhuǎn)過身,假裝睡覺。
他送我到學(xué)校門口,看我加入到春游的隊伍,才轉(zhuǎn)身離開。而我,則在他轉(zhuǎn)身的時候,偷偷溜出了人群;并像一個幽靈般,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他,朝單位的方向走。
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他在離單位還有一條街的時候,忽然不見了蹤影。我看著面前的三條岔路口,決定即便是走到天黑,我也要將他與那個女人,從某個角落里,找到,并扭送到母親面前,道歉賠罪,并答應(yīng)永不來往。
我就這樣來來回回,走了4個小時,一直到將三個岔路口,和每一條路上滋生出的更小的巷子,全都找遍了,都沒有將他尋見。我?guī)缀蹩毂蛔约杭m結(jié)得給瘋掉了,想著他正在某個角落,背著母親,與另外一個漂亮的女人,說著讓我嫉妒發(fā)狂的甜言蜜語,我的拳頭,便想要打人。
就在我即將放棄的時候,他與那個女人,卻在我身旁的公園里,親密地走出來。我就在那一刻,像一只發(fā)瘋的小獸,一下子沖過去,將手中的書包,朝他與那個女人重重地砸過去。周圍很多人,都好奇地圍觀過來,看著他與這個女人,一聲不響地任我砸著。
最后,我砸累了,那個女人,流著淚,整整被我弄亂的衣服,又委屈地朝他看了一眼,便走出了人群。我以為他會將我從地上扶起,溫柔地說聲抱歉,領(lǐng)我回家。如果是這樣,那么我想我會完全地將他原諒??墒?,他什么也沒有做,卻是丟下我,默默地分開人群,朝單位的方向,走去。
我在這之后,選擇了住校。沒有告訴他,他也沒有問。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在母親面前,保持了沉默。事實上,母親對他的事,很少過問。她是個強悍的女人,在單位是一個人人敬畏的領(lǐng)導(dǎo),在家里,更是說一不二。他在她的眼中,是個無用又有點可憐的文人,掙錢少也就罷了,還在自己的精神天地里,始終不肯出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如此功利又熱鬧。
我不再用他接送,他也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再過問我的學(xué)習(xí)。但我卻是知道,他已經(jīng)不再與那個女人來往,而我曾經(jīng)在他多次努力下,都萎靡不振的成績,也奇跡般地,一路朝上游奔跑。
他與母親,依然爭吵不斷。我周末回家,看到因為一點瑣事,便對他大吼大叫的母親,不再幫他阻止。只是將門關(guān)上,當(dāng)作,什么也沒有看到。常常是半夜里,聽見他在書房臨時搭起的小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我很想像小時候那樣,賴進他的懷里,抱著他,附在他的耳邊,替他說說母親的壞話。那時候的我們,像是這個世界上,彼此唯一的親人。而我,也覺得,我們可以這樣相守到老,不棄不離。
可是,我漸漸長大,他卻依然,被母親忽略;甚至,到現(xiàn)在,連自己曾經(jīng)的寶貝女兒,也快要離開他了。
那一年我報考大學(xué),想要征求他的意見,卻還沒有開口,就被母親一句話給攔住了:除了北京,哪兒也不要去!去北京讀書,是母親年輕時候的夢想,但卻沒有實現(xiàn),而今,無論如何,她也要將這樣一個做了20年的夢,在我的身上,變成現(xiàn)實。
他對于這樣一個決定,曾經(jīng)與母親有過爭執(zhí),但他微弱的聲音,很快被母親給強行壓制下去。他沒有對我說起因此與母親的爭吵,但我卻是從他的眼中,讀出了他的無奈。
就像,他對于那場被我毀掉的愛情的無奈一樣。
四年的大學(xué),他只來過北京一次,是出差,正好路過,給我捎來小城新鮮的栗子,糖炒的,很甜,被他一路捂在懷里,還帶著他的體溫。我接過去,邊咯吱咯吱地像老鼠一樣吃著,邊陪著他,慢慢在校園的銀杏樹下散步。
我記得我對他說,別總是跟母親吵架,不管她怎么看你,但在我心里,你是一個比她內(nèi)心強悍的男人。他突然就笑了,側(cè)過頭來,看著我,像看小時候那個流著長長鼻涕要他去擦的傻丫頭。笑著笑著,他就將手,放在我的頭上,輕輕地?fù)嶂?。我在那一刻,通過一雙手粗糙遲緩地?fù)崦?,終于知道,時光,再也不肯將我們留在相依相偎的童年。我已經(jīng)成人,而他,卻是這樣快地,就老去了。老到已經(jīng)沒有力氣,逃離一場無愛的婚姻。
可是,為什么,對于他這樣我曾經(jīng)盡力捍衛(wèi)的忠誠,卻反而生出了陌生與隔膜?就像,與他并肩站在一起,和母親對抗,才本應(yīng)是我們之間,最親密無間的姿勢。
后來有一天,我們坐在陽光溫暖豐裕的陽臺上,將頭靠在一起,懶洋洋地曬著春天日漸溫潤明亮起來的陽光。他開始絮叨我小時候的事情,說那時的我,像一個賴皮狗,總是有辦法,讓他妥協(xié),又忍不住生出憐愛,更加地寵我。我瞇眼聽著,像聽他唱給我的搖籃曲,朦朧中,問他:17歲那年,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打碎了你的愛情,你有沒有,恨過我呢?
他微微地側(cè)頭,看我在他的肩頭,微閉著眼睛,像在夢中。他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只是將枯瘦無力的手臂,伸出來,將我的左肩,輕柔地攬住。就像,攬住一塊值得一生珍愛的玉石。
而我,就在這樣一個久遠(yuǎn)的無聲的動作里,終于明白,他對我的愛,可以深到,放棄一切。
包括,他不舍又疼痛的愛情。包括,他一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