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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書

        2009-04-10 09:19:20白少邪
        同學(xué) 2009年3期

        白少邪

        像是在被追趕那樣努力地向前跑著。

        疾馳的車擦肩閃過危險(xiǎn)的流光,鞋子不住地落進(jìn)水洼,濺起寸寸泥團(tuán)。身子也凍得直發(fā)顫,然而此刻比落湯雞還要狼狽的兩個人,內(nèi)心跳躍的卻是前所未有的亢奮與激越。因?yàn)榫驮趧倓偅麄兺蹈皆p騙犯的老巢,搶回了壞人訛詐恩師的六萬五千塊診療金。

        陸守將錢放在書包里,小心地護(hù)在胸前,林色邊跑邊笑,她幾乎能想象到老師得知錢能完璧歸趙時高興的表情。

        “不知道宿舍關(guān)門沒有,如果我們現(xiàn)在去找老師他一定會嚇一跳?!?/p>

        “不能回學(xué)校?!标懯卣f,“那群人說不定等在那里?!?/p>

        “那要去報(bào)警嗎?”林色問。

        他想了想:“你拿著包去老師家里,把錢交給師母,我去找我表姐想辦法打發(fā)那些人,如果報(bào)警我們的檔案上也會留下記錄?!本郾姸窔?,盡管目的是為了報(bào)答師恩,但一個未滿十四歲的初二生和一個準(zhǔn)大學(xué)生家教卷進(jìn)這樣的麻煩里,畢竟不太光彩。

        陸守將林色送到老師在城北的私人公寓,昏黃的路燈照進(jìn)樓梯口,女孩的臉上漸漸浮起不安:“還是我跟你一起去吧?!?/p>

        “傻瓜,表姐要是知道我拐帶自己的學(xué)生去做這種事,她一定會殺了我的?!标懯厣焓置念^發(fā),蹭了蹭,手指曖昧地停留在林色的臉頰。

        微涼的皮膚因奔跑而紅潤著,細(xì)膩的觸感出賣了主人的稚嫩。這么小的臉,這么小的孩子,要什么時候才能長大?陸守想著,對上女孩炙熱的眼神,胸口深處滿溢著無以名狀的感動。

        林色回握住他的手,語氣甜蜜:“我們做了一件好事對不對?”

        “是。”他笑。

        “你答應(yīng)過的,只要這次我能幫到你,以后都不可以嫌我小,就算你上了大學(xué)也不能跑得太快,一定要等我追上來。”

        五年的歲月差距在現(xiàn)下看來或許還不合時宜,但總有一天這份只能藏掖的感情會坦蕩在驕陽之下,肆意張揚(yáng)。

        “你知道親吻未成年人的方式嗎?”陸守忽然說。

        林色紅著臉,黛色的睫毛撲閃撲閃。

        陸守咬破自己的食指,抓住她的手?jǐn)傞_,然后用血在白皙的掌心內(nèi)畫了一個唇印。

        紅跡扭曲著,就像是幼兒的涂鴉?!昂贸蟆保稚f,將吻痕緊緊捂在懷里。

        “別亂跑,等我回來。”陸守鄭重道,認(rèn)真得就像是某種誓言。

        雨更大了,深藍(lán)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幕當(dāng)中,許久,林色才收回目光,取出電子懷表按在了計(jì)時的位置。

        05年3月12日,22點(diǎn)45分。

        她送還了錢袋,拒絕了師母謝意的挽留,回到分別的樓梯口,靜默地等待。

        又過了兩個小時,夜更深了,街上已全然看不見人影。忐忑間,花壇里忽然傳出凄哀的鳴叫,林色走過去,翻開樹樁,草叢間蜷縮著一只通體漆黑的幼貓,用熒綠的瞳孔冷漠地瞪視著她。

        轟地一聲,天邊響起連綿的悶雷,疾馳的轎車失控沖里出跑道,刺眼的光芒直直地朝她逼來——

        08年2月24日,9點(diǎn)04分。

        在九峰山公墓舉辦的教師葬禮聚集了數(shù)百名自愿前來悼念的學(xué)生。

        林色在人群中見到了師母,闊別數(shù)日,柔弱的女人仿佛新生的春筍般在照顧丈夫的生活中逐漸強(qiáng)韌起來,即便最后也沒能贏得了病魔,卻已能拋下淚水,微笑地向身邊的孩子去講述與亡夫的幸福點(diǎn)滴。

        她始終沒有靠近,從頭至尾都只是安靜的,遠(yuǎn)遠(yuǎn)的,猶如自閉一般隔絕著懷念的氛圍。

        江麻以在一旁看了很久,才猶豫地拍了下前面的肩膀:“林色……是你嗎?”

        她回過頭,茫然地看著這張似曾相識的臉。

        “我是陸守的姐姐,他以前給我看過你的照片。”

        林色的眼里閃過怔愕,半晌,才勉強(qiáng)道:“對不起,我沒有去他的葬禮?!?/p>

        “沒關(guān)系,我明白?!苯橐杂脧?fù)雜的眼神打量著她,最后伸手揉了揉林色的頭發(fā),“一點(diǎn)也沒有變啊?!?/p>

        三年了,她身體里的生物鐘好像隨著陸守的死停擺了一樣,抗拒著重要的青春期,毫無成長。

        “我聽說你一直在到處調(diào)查小守死因,現(xiàn)在也沒有放棄嗎?”

        “那不是意外,直到找到兇手為止,我都不會再去見他。”她執(zhí)拗地說,回想起那時被迷糊的司機(jī)送到醫(yī)院,卻看到陸守渾身是血地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的情形。自己只是輕微的擦傷,他卻再也沒能從病床上醒來。

        盡管警方已經(jīng)判定是陸守失足墜樓,但無論如何林色都認(rèn)為是那群詐騙犯將他推下的樓梯。

        那是他們兩個一起進(jìn)行的戰(zhàn)役,最后卻只有陸守為此犧牲,如果不能讓兇手付出代價,她就永遠(yuǎn)沒有資格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傻孩子,為什么要責(zé)怪自己呢?”江麻以難過地看著她,“假如小守還在的話,一定不想看到你這么痛苦?!?/p>

        林色努力地?fù)P著嘴角:“我沒有在勉強(qiáng)自己,我只是……忘不了他。”

        那個以美術(shù)家教的身份,通過恩師的介紹走進(jìn)她生命的人,就算用上一生的時間,林色也無法將他忘記。

        江麻以被她強(qiáng)烈的情感所迷惑了,她只知道陸守有個很喜歡的小妹妹,常??洫勊刑旆钟趾芸蓯邸H欢诖酥?,她從沒想過這兩個人還有師生和朋友以外的關(guān)系:“難道你們以前,在一起?”

        林色垂下眼簾,許久,淡淡地?fù)u頭:“不?!?/p>

        他們從來也沒有開始過。

        那時因?yàn)樗€太小,陸守說愿意等她長大,然而現(xiàn)在就算她長大了,約定也已經(jīng)毫無意義。

        江麻以看著她的神情便已了然,似在思索般沉默了片刻,才道:“后天是我的生日,你能不能陪我去一個地方?”

        “只要不是陸守的墓地就可以。”林色平靜地說,“我該回去了,小乖還在等我?!?/p>

        小乖是林色在三年前撿回的黑貓,家人時常抱怨黑貓不祥,于是她干脆自己找公寓搬了出來。還是初春的街道落著冷雨,陸守舉著風(fēng)衣將林色裹在懷只有二十平米的單間已經(jīng)上了年頭,簡陋而潮濕,天氣變壞的時候還會漏水,好似連房子也沉浸在那個雨夜里。

        廉價的房租是用稿費(fèi)支付的,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林色開始畫連環(huán)涂鴉,最初發(fā)表時鮮少有讀者問津,在編輯的堅(jiān)持下持續(xù)刊載至今,漸漸地成為能夠出版的小眾漫畫。

        那是一個敘事詩般的科幻小品,故事發(fā)生在23世紀(jì),由于醫(yī)學(xué)的迅速發(fā)展人類獲得了永久不死的權(quán)力,政府和宗教為了杜絕永生帶來的社會后遺癥,制定了名為模擬輪回的計(jì)劃。每當(dāng)一個公民因在生活中受到意外和疾病的致命傷害,法院就會判定此人虛假死亡,由特殊機(jī)構(gòu)清洗他的記憶,然后以新的身份強(qiáng)制移民到另一個星球,在不同環(huán)境里開始另一段人生。

        林色將小乖作為漫畫的主角,講述了被遺棄的黑貓為了尋找接受輪回計(jì)劃的主人,開始跨越宇宙的孤單旅行的故事。每次下筆的時候,她都會想象已經(jīng)死掉的陸守,是否也像漫畫那樣接受了某種命運(yùn)的安排,在她所不知道的世界寂寞生存著。

        由于將過多的精力花在了尋找詐騙團(tuán)伙上,林色曾經(jīng)優(yōu)異的學(xué)業(yè)變得岌岌可危,親戚見面時只會斥責(zé)她的不長進(jìn),朋友也看不下去她的固執(zhí),逐一遠(yuǎn)去。等意識到的時候,她的生命里似乎只剩下一只黑貓和成堆的畫稿。

        偶爾也會有讀者來信被編輯整理送來,其中有一個叫黃泉的人,雖然只通信過兩三次,卻讓林色感到意外的熟悉和親切。

        給小乖喂過牛奶后,她展開剛剛收到的信封。

        “林:

        收到了你寄來的新刊,謝謝。

        你在回信里問了我關(guān)于雨天的看法,我突然想到施洋烈士墓后的園林,小學(xué)春游時種在那里的常青樹,不知道現(xiàn)在是否依舊能夠接收露水的滋養(yǎng),茁壯成長。

        人們常常說懷舊是衰老的象征,我卻時常無法抑制地沉浸在零碎的回憶里。

        難道過去真的是不可逃避的嗎?那么究竟逃避是什么?

        無根無底的追尋?還是用遺忘來承擔(dān)面對?

        黃泉”

        小乖在林色的腳邊磨蹭,她彎下身,把它抱上了沙發(fā)。

        黑貓卷著尾巴,慵懶地陷入酣睡,林色畫下這一幕,又想起奈何問的話。

        于是展信寫到:

        “我無法體會種樹人的心情,即便是無心摘下的種子,也唯恐它開出孤獨(dú)的花。

        回憶是很寂寞的時候,因?yàn)橹挥惺サ?,才會去回憶?/p>

        然而要如何遺忘已經(jīng)融和進(jìn)血液里的刻骨銘心?

        既然已經(jīng)拋棄了未來,又怎可連過去也一同背叛。”

        “在這邊!”江麻以從屏風(fēng)探出頭,林色遲疑了片刻,才踏進(jìn)這間略顯寧靜的酒吧里。

        服務(wù)生頻頻投來注視的目光,江麻以連忙將她拉進(jìn)座位,夸張地扯著她的衣領(lǐng):“你怎么穿校服出來了?”

        “今天學(xué)校期末考,我剛做完就來了,還來不及回家換衣服,

        江麻以嘆了聲,從袋子里翻出一件紅色夾克:“還好我早有準(zhǔn)備,把這些穿上?!背@邊看來,“我去一下洗手間。”

        “快點(diǎn),表演就快開始了?!?/p>

        什么表演?她混沌地想,花了點(diǎn)功夫才找到目的地,等換好衣服出來的時候,大廳已全然換了模樣,五光十色,繽紛熱鬧得猶如電視里的華麗盛典。

        生日宴會需要這么大的排場嗎?林色想,剛往前擠了兩步,四周忽然黯了下來。

        哐——隨著渾厚的鼓動,一道藍(lán)光打在舞臺上,打扮怪異的視覺樂隊(duì)自托臺徐徐升起,帥氣的造型引起了爆炸性的呼嘯。

        林色受驚地捂住耳朵,琴音響起,沸騰的氣氛驟然沉靜。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然后磁性的聲線滲透進(jìn)酒吧的每一寸空氣里,林色在周遭沉醉的聆聽中瞪大了眼睛,如遭電擊地望著一頭紫發(fā)濃妝的主唱。

        她的心跳得很快,猛烈得像要從發(fā)麻的頭皮里迸射出來。

        陸守!

        林色在心底喊,然后痛苦地抓住胸口,抑制著自己離奇的妄想。

        可是不行,那個人臉,聲音,樣子,無論怎樣回避都會和記憶中的那個人重疊在一起。

        這太瘋狂了,明明早已沉寂的人,又怎可能死而復(fù)生在她的面前唱起安魂曲?

        一定是她的認(rèn)識出了問題,竟然會錯認(rèn)連做夢也不會模糊的人。

        “林色!”江麻以從后扶住她的肩膀,“你的臉色好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那個人……”林色迷惘地看著她,“他和陸守是什么關(guān)系?”

        這里并不是二十三世紀(jì),她絕不相信自己漫畫里的故事會成為現(xiàn)實(shí),可如此相似的人就在眼前,林色不得不懷疑江麻以把她帶到這里來的用心。

        “不要激動,你認(rèn)出來了是不是?”她仿佛是給予支撐般握住林色的手,“等這首歌結(jié)束我?guī)闳ズ笈_見他,到時你就會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p>

        接下來的四分鐘林色幾乎是在恍惚里度過的,大腦和雙腿仿佛都失去了重心,微弱的傾斜也能翻天覆地。

        只有視線始終不變地凝固在那道身影上,歌唱的人在她的幻想里褪去了時光,重回到相聚的時刻,夢境真實(shí)到難以辨認(rèn)。

        一曲終了,換另一支樂隊(duì)上舞臺。

        江麻以牽著林色穿過走廊,敲開了那扇白色的木門。

        來開門的是身材高大的鼓手,看到林色吹了聲口哨:“江姐,你什么時候干起拐帶兒童的勾當(dāng)了?”

        “閉上你的嘴,出去!”她將外人紛紛趕走,來到化妝臺前,紫發(fā)的男子正對著鏡子卸假睫毛。

        “他叫陸東?!苯橐缘慕榻B打消了林色心底最后的奢望,可下一句話卻又把她的心狠狠地吊起,“他是死掉的小守的另一個人格?!?/p>

        “什么?人格?”林色有些聽不懂。

        陸東拿卸妝濕紙抹了一把臉,轉(zhuǎn)身對著她道:“你就是那家伙過去的學(xué)生?”

        林色迷惘的看著這張臉孔:“雙胞胎?”“不是說了是第二人格嗎?”陸東不悅地打斷,“以前我這副身體的主人從小就有嚴(yán)重的解離癥,醫(yī)學(xué)上把它稱作DID,分裂性身份錯亂,俗稱人格分裂。”

        “怎么會,他沒有告訴過我。”

        “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告訴你?”

        江麻以這時插口解釋:“我們一家人為了小守好對他隱瞞了這件事,長久以來都偷偷地在給他看心理醫(yī)生。”

        林色回望著陸東:“那么,你跟他,你們是同一個人?”

        “我不是說了嗎,以前是,但三年前陸守從樓梯滾下來起就已經(jīng)被殺死了,現(xiàn)在這個身體只屬于我。”陸東指著自己的胸口,“你最好不要弄錯,這不是失憶想起來就能解決的問題,可以說他的靈魂已經(jīng)完完全全不在了,至于我跟你一點(diǎn)瓜葛也沒有,要不是給表姐面子也不會站在這里跟你解釋。”

        江麻以拍了他的胳膊:“笨蛋,你的語氣不能更友善一點(diǎn)嗎?”

        “想要溫柔對待就去找陸守啊,我天生就是這樣,改不了!”陸東暴躁地脫下假發(fā),旁若無人走到一旁開始換衣服。

        林色呆呆地站在原地,因?yàn)樘^震驚連質(zhì)疑的力氣也喪失了。

        江麻以嘆了口氣:“很抱歉沒有早點(diǎn)告訴你,三年前我們帶著小守去美國做手術(shù),雖然身體康復(fù)了,但醫(yī)生說他大腦的神經(jīng)線出現(xiàn)了微妙的缺失,所以屬于小守的那部分人格被永久銷毀了。為了讓他恢復(fù)正常的生活,他爸爸給他換了新的身份和名字,盡管外表看起來沒有差別,但現(xiàn)在的陸東已經(jīng)完全是另一個人。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可以去小守的墓地,他的骨灰盒是空的,我們立碑只想在形式上說明小守已經(jīng)死了,我?guī)銇硪娝仓皇窍M悴灰倩钤趦?nèi)疚里,忘記他。”

        忘記……林色轉(zhuǎn)頭看向陸東,他光裸的背后還留著一道蜈蚣似的傷疤。

        心口陣陣抽痛,仿佛要窒息一樣說不出話。

        江麻以安撫地伸出手,林色本能地躲過了。

        “讓我想一想,我要想一想。”她說,然后踉蹌地奔出了這個扭曲的空間。

        “黃泉:

        今天突然想到要畫新的故事,結(jié)果卻被自己所設(shè)想的情節(jié)迷惑了。

        假如有一天,從異世界而來的陌生靈魂竊取了你最重要的那個人的身體,你會怎么辦?

        林”

        回信比往常還要快,第二天大早編輯就帶著食物和讀者回函來了。

        林色焦急地接過,打開。

        “林:

        這可真糟糕,聽起來比黑貓小乖所面對的模擬輪回計(jì)劃還要崩潰。

        倘若只是洗掉記憶,又怎能更改一個人的性格,過去和存在,那些真實(shí)發(fā)生過的經(jīng)歷會慣性地銘刻在人類的靈魂里。

        但如果連靈魂也不在了,那就像長久流逝的河流,哲學(xué)家赫拉克利特曾經(jīng)說過,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今春綻放的花也一定不會是上個秋天里凋零的那朵。

        即便克隆出一個軀殼給你,填塞出相同的回憶,相似的舉止,然而你們也只能不斷地復(fù)制虛假的過去,卻無法開拓出真正的未來。既然如此,這樣的身體與被裝進(jìn)了程序的機(jī)器人又有何區(qū)別?那僅僅只不過是歲月投射出的虛偽殘相。

        難道你千辛萬苦所要尋找的,會是一個廉價的替代品?

        黃泉”

        太過尖銳的詞句,如同射線透視了林色心底自欺欺人的慶幸。

        她像被燙傷一般丟開手里的信紙,環(huán)抱著膝蓋,在閉塞的房間里彷徨地喘息著。

        作為開幕和壓軸的不二選擇,陸東的樂隊(duì)登臺表演時幾乎是場場爆滿。

        林色每天都來,看了二十幾場,臺上人的表情動作,張揚(yáng)的姿態(tài)和火熱的情緒,每多看一眼就和印象中的陸守遠(yuǎn)去幾分。

        這只是一個軀殼,她反復(fù)著黃泉的話,卻始終抵不住用酸澀的目光注視著這具軀殼。

        陸東本來不大想理她,可久了就連貝司手都對這個場場光顧的小妹妹起了興趣:“嫩是嫩了點(diǎn),但賣相還行,如果你不要就讓給我,偶爾換換胃口也不錯?!?/p>

        “去你的,誘拐未成年是犯法的?!?/p>

        “誰說的,都十六了,我昨天問過?!?/p>

        陸東的眉頭一挑,隱約覺得這樣下去似乎不太妙,于是找了個機(jī)會把人攔在巷子里,警告著:“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不是陸守,你不要企圖在我身上找他的影子,沒戲?!?/p>

        林色靠著墻,神情低落:“我知道?!?/p>

        “那你還來干嘛,有錢沒地方花?”

        “我有問題想要問你?!彼f。

        陸東無語,示意她早說早了。

        “陸守還在的時候,你也在嗎?”

        他遲疑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關(guān)于我們的事,你都知道?”

        “當(dāng)然不知道,他醒著的時候我睡著,他睡著我才出來,雖然是第二人格,我也是很注重隱私權(quán)的?!标憱|道,“其實(shí)你現(xiàn)在跟我說這些都沒意義,就算我知道又怎么樣,那也是陸守的回憶,不是我的?!?/p>

        “……是啊?!绷稚е齑?,心口隱隱地糾結(jié)著。

        陸東以為她懂了:“所以你以后別來煩我了,讓我那些粉絲知道了,還當(dāng)我跟你有些什么就不好了?!彼室饪浯笃湓~。

        林色笑了笑,眼里卻像在哭:“我只是看著你也不行嗎?我們從來都沒拍過照片,如果不好好記住,我怕有一天連他的樣子也忘記了?!?/p>

        陸東望著她的表情,像是任性,卻又有種求不得的卑微。這樣的氣氛讓他禁不住浮起急躁:“不就是照片,我回去給你找張還不行嗎?”他說著掉頭就走,腳步快得像是逃離。

        黑貓小乖終于找到了主人,然而他卻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在這里?”林色尷尬地看了看左右,不時地有人好奇地生活,那是一個它觸手不及的世界,他的主人甚至變得對貓毛過敏,光是靠近也會不停地打噴嚏。

        林色畫完這一段,忍不住哭著寫道。

        “生存到底是什么,死又是什么?

        生命到底是什么,你所愛的那個人又是什么?

        我越來越不了解,究竟尋找的盡頭是回憶,還是永恒的忘卻。

        林”

        “林:

        你問了一個自人類誕生以來,所有哲學(xué)家都在苦苦探索的問題。

        關(guān)于生存的意義和究竟,我認(rèn)為它就像雞生蛋蛋生雞一樣,是無法用言語解釋的循環(huán)圈套。

        正好比有的人認(rèn)為信仰比生命更加重要,而有的人認(rèn)為生命比信仰更重要,前者是發(fā)起戰(zhàn)爭的借口,而后者是結(jié)束戰(zhàn)爭的理由。人類所締造的所有冠冕堂皇的真理,難道不都是為了給錯誤的結(jié)果粉飾太平的美好包裝嗎?

        當(dāng)你選擇堅(jiān)持的時候那是對情感的忠誠,當(dāng)你選擇放棄時則是對理智的寬容。

        又或許對與錯根本就不重要,你所能做的只有忠于自己的選擇。

        而我則永遠(yuǎn)會支持你的選擇。

        黃泉”

        三月初始的時候小乖得了罕見的花粉癥,林色找不到動物診所,只有把它藏在袋子里偷運(yùn)進(jìn)了醫(yī)院。

        美女醫(yī)生對這只毛色光滑的小東西很有好感,破例答應(yīng)為它診治。

        林色坐在門外,一面等一面思索給黃泉的回信。

        這時走廊盡頭傳來劇烈的吵鬧,她怔了怔,看到陸東從那個房里出來,黑著臉一副情緒不快的樣子。

        她猶豫著該不該上去打招呼,就見陸東的腳下虛浮的一晃,用手撐著墻面,差點(diǎn)摔在在地。

        林色趕緊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你沒事吧,身體不舒服嗎?”

        陸東詫異地看著她,目光里是毫無防備的彷徨與不安。

        突然他用力地將她推開:“別碰我!我現(xiàn)在不想看到你!”

        林色的肩膀撞在墻上,痛得發(fā)麻,直到陸東走遠(yuǎn),才回頭看向他出來的那扇大門,正中間掛的是心理咨詢室的牌子。

        林色向江麻以詢問陸東的病情,她支吾了很久,才說他自陸守消失起就患了嚴(yán)重的偏頭痛,每到天氣轉(zhuǎn)變的時候就會發(fā)作,就連心理醫(yī)師開的藥也治不好,催眠了幾次都不見作用。

        “前兩年是痛得很厲害,但去年來明明已經(jīng)好了很多,最近卻突然又加重了?!苯橐钥鄲赖卣f,“不知道是不是登臺太累的關(guān)系?!?/p>

        不是的……林色知道,盡管陸東沒有說,光是那個眼神她就能明白。是因?yàn)榭吹阶约核艜菢?,就像漫畫里的主人對黑貓過敏,陸東的大腦也在對她過敏。

        幾天沒有看到那個小孩出現(xiàn),貝司手奇怪地問陸東:“你該不會把小妹妹給甩了吧?”

        他煩躁地敲著七頭鼓:“ 不關(guān)你的事?!?/p>

        “怎么不關(guān),我可是真的很喜歡她,要是能有這樣純情的小女朋友我一定會很疼她的?!?/p>

        陸東突然起身踢翻了凳子:“我警告你,離她遠(yuǎn)點(diǎn)!”

        貝司手被他的反應(yīng)嚇到了,訕訕摸了摸鼻子。

        江麻以沖了進(jìn)來,激動地說:“我們遇到那個詐騙犯了!”

        “哪個詐騙犯?”陸東問。

        “就是騙你老師錢,又把小守推下樓的那個,他剛剛從酒吧門口經(jīng)過,被林色認(rèn)出來了?!?/p>

        陸東的胸口一緊:“那她人呢?”

        “追過去了。”

        他匆忙地推開貝司手,沖出房間。

        潮濕的小巷里,林色像貓一樣輕巧地尾隨在男人的身后,手心里握著折疊小刀,被過熱的掌溫捏得發(fā)燙。

        三年前,她和陸守就是從這個人的手里搶回老師的救命錢,之后無論多少次去他的巢穴,都找不到半點(diǎn)線索。

        男人對著隱蔽在墻內(nèi)的鐵門敲了敲,遞出錢,微微開啟的門內(nèi)伸出一只手,將白色的小袋子交換到他的手里。

        林色看過電影,她知道那包東西意味著什么,意外地目擊到一場危險(xiǎn)的交易,她不安地將身體縮在啤酒箱背后,等人走遠(yuǎn)才拿出手機(jī),顫抖地按下報(bào)警的號碼。

        “你在干什么?!”本應(yīng)離開的男人突然殺了個回馬槍,面色猙獰地將她抓了起來,對著臉辨認(rèn)了幾秒,才冷笑道:“我記得你,你壞過我的好事。”

        林色抬腳踢向他的小腿,握著刀狠狠朝他刺去:“你殺了陸守!”

        男人穩(wěn)住失衡的身體,冷不防握住她的手搶過小刀:“你說什么?”

        林色慌亂地喘息著:“是你把陸守推下了樓梯。”

        他想了想:“那天跟你一起的小子?你們搶走我的錢之后我就沒有再見過他?!?/p>

        林色錯愕地瞪大了眼:“怎么可能……”

        “放開她!”這時陸東自街尾沖來,不等他們反應(yīng),就義無反顧地撞開了男人的身體。

        小刀滑過他的衣服,下一秒,鮮紅的血噴濺開來——

        好在江麻以即時報(bào)警,施暴的男人以販毒罪被逮捕了,警方審問了整整一夜,最終確定他與陸守當(dāng)年的失足毫無關(guān)系。

        陸東的手臂受了傷,被送到醫(yī)院后整整縫了二十九針。林色一直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樓梯口,聽著他在病房里吃痛的喊叫,淚水不止地濕了臉頰。

        “小朋友,怎么一個人躲在這里哭???”貝司手突然出現(xiàn),將大團(tuán)的紙巾塞在她的手里,“是那家伙自己不自量力才會受傷,不是你的錯,你不要自責(zé)?!?/p>

        林色哽咽地?fù)u頭,突然難過地捂住嘴,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推著林色進(jìn)了洗手間,果不其然,很快便在門外聽到斷續(xù)的作嘔聲,淺短得就像是無力的呻吟。

        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哭到吐出來,他有點(diǎn)被嚇到。

        過了一會兒林色走出來,眼睛和鼻子都是紅紅的,就像受傷的兔子。

        “要不要帶你去看醫(yī)生?”

        “不用,謝謝?!?/p>

        貝司手想了一下:“那就去看陸東?你來這里就是為了去看他的吧?!?/p>

        林色的神情異常地痛苦起來:“不行……”

        “沒什么行不行的,我?guī)闳ァ!彼挥煞终f地將她推進(jìn)了病房,江麻以知趣地退讓出來,將空間留給他們兩個。

        白色的房間里漫溢著消毒水的味道,加濕器在床頭升騰著白霧。

        除了微弱的呼吸聲,空氣里只剩下長久的安靜。

        林色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罰站,而陸東則將纏滿繃帶的手臂交握在胸前,靠著枕頭,略帶不悅地瞪視著她。

        “怎么不說話?”

        突來的質(zhì)問讓林色不由得一顫,抽了口氣才道:“對不起。”

        “我不是想聽這個?!彼锰籼薜恼Z氣嚴(yán)厲地說道,“不過是個小孩子,居然天高地厚地想要復(fù)仇,你以為這是在演肥皂劇嗎?憑你一個人又能做些什么?!?/p>

        “對不起?!?/p>

        “我說了不想聽你道歉!”他激動地直起身子,怒氣騰騰地看著那張宛如受害者般無辜脆弱的臉。

        淚水控制不住地從眼眶掉落下來,林色慌忙地擦過,五臟六腑再度泛起糾結(jié)的酸意。

        黑貓到底在尋找什么,她又到底想證明什么?

        緊追了三年的犯人,最后卻再度證實(shí)那次的悲劇只是意外。那一刻林色覺得自己好傻,不斷地沉溺在雞生蛋蛋生雞的陷阱里難以自拔,不但沒能找到陸守的一絲一毫,反而眼睜睜地看著重要的人在面前再度倒下。

        曾經(jīng)最恐怖的一幕猶如歷史重演般反復(fù)在她的腦中回轉(zhuǎn),鮮血淋漓的單架,緊張忙碌的急救室,冰冷刺耳的儀器聲……一度刻意掩埋的忐忑,就像被激活的病毒程序,在主機(jī)和屏幕上翻滾著可怕的代碼。

        “要怎么樣……”林色抽泣著,緊抓著胸口竭力說道,“我已經(jīng)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將你們分開?!彼囊暰€始終停留在灰暗的地板,“我以為只要握著那份回憶不放就永遠(yuǎn)不會失去,但結(jié)果傷害的人卻越來越多,最后就連你也……”

        陸東怔怔地凝視著她。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明白了,我不會再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只要有你在的地方,我會盡量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p>

        “你說什……”陸東愕然地伸出手,然而她已經(jīng)捂著口拼命地跑了出去。

        房門因?yàn)轱L(fēng)力重重地合上,咚的一聲,宛如敲打在心底的沉痛悲鳴。

        貝司手連忙撫著她的背:“怎么了,你該不會想吐吧雨點(diǎn)敲打在玻璃窗上,發(fā)出清脆的回音。林色蜷縮在床角,瑟瑟發(fā)抖地用被子裹著自己。

        水漬滲過墻壁浸濕了床榻,她好像是踩在虛浮的海底,體內(nèi)洶涌般炙熱,皮膚卻透著寒氣。

        小乖擔(dān)憂地在她腳邊鳴叫,聲音忽遠(yuǎn)忽近。

        直到第二天編輯趕來,才將高燒近四十度的林色接回了家。

        “要不是我怕你那里下雨漏水去看,你真的要不聲不響地死在公寓里了?!本庉嫶蠼悴粺o后怕地說。

        林色小心地道著謝,將燙好的牛奶倒進(jìn)盤子,照顧小乖喝下。

        肆虐了數(shù)日的暴風(fēng)雨在今早瞬間放晴,濃烈的驕陽蒸發(fā)了大地的水汽,通過陽臺照射在林色的身上,好似要將她的心情也一并抽空。

        結(jié)束了。

        從未如此安寧的體會到這句話。

        她看了看窗口折射的耀眼光芒,走到書桌前提筆寫道。

        “黃泉:

        很抱歉今后我都不會再跟你通信,我終于決定停止這三年來的荒誕追尋。

        過去就像是趟過黃泉的船,喝掉奈何橋上的孟婆湯,一切往昔就真的不復(fù)存在。

        又或許我所認(rèn)為那些承諾與約定,其實(shí)從開始就不曾存在過。

        我的所有奢望和臆想,都將隨著此刻的放棄宣布終結(jié)。

        謝謝你,直到最后都支持我的選擇。

        林”

        將這封信親手寄出以后,林色忽然很想去看他所說過的那棵常青樹。

        坐了半個小時的車來到施洋烈士墓,置身在鬧市當(dāng)中的墓碑后有一片恬然靜謐的小樹林。

        過去那些前來悼亡的人會在這里種下象征懷念和尊敬的樹,上面掛滿了紙做的小白花,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動。

        即便過去了漫長的歲月,他們依舊沒有被人遺忘。

        林色蹲下身,將雛菊放在樹下,略帶溫暖地笑了。

        眼前忽然籠罩了人形的陰影,她回過頭,意外地看到了本該在醫(yī)院的陸東。

        “你怎么會在這里?” 她困惑地站起身,背著光,留意到他糟糕的臉色和疲倦的眼神。

        “我找了你整整三天,就快把學(xué)校和公寓翻了個遍!”陸東咬牙道。

        林色不解地問:“找我有事嗎?”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從懷里拿出一沓信封。

        林色驚訝地?cái)Q起眉睫:“你是……黃泉?不可能,那根本不是陸守的字跡?!?/p>

        “我已經(jīng)說過我不是陸守,筆跡當(dāng)然會不一樣!”他大聲吼,驚擾了樹梢歇息的黃鶯。

        “是,我騙了你,雖然我不是陸守,但關(guān)于他和你的事我一直看得一清二楚。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記得,就因?yàn)橥涣瞬艜^痛。找了很多心理醫(yī)生,他們讓我把情緒用抒寫的方式釋放出來,所以我才會跟你寫信。”

        “為什么要說謊?”在同一具身體里,他卻只能靜靜地注視著他們的過去和點(diǎn)滴,屬于陸守的那份負(fù)重的情感強(qiáng)烈地傳染到他的靈魂里,越是掙扎就越無法拋開。

        那根本就不是信,而是承載了陸守的回憶和思念的情書。

        “我不懂。”林色糊涂了,“既然你不是陸守,為什么要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人生里?既然出現(xiàn)了,又為什么要將我趕走?”

        陸東的臉上浮起自嘲的苦笑:“我也不知道?!?/p>

        看見時就會抗拒,消失后又去尋找,這份既擔(dān)心又焦躁的矛盾心情到底是他的還是陸守的,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總而言之,在我的頭痛治愈以前,不許你停止和黃泉的來往。”陸東強(qiáng)硬將信塞到她的手里,猶豫了片刻,仿佛是難為情般地轉(zhuǎn)身走掉了。

        林色迷惑地將信封打開,潔凈的白紙上,是用紅色的蠟筆畫出的唇印。

        ——你知道親吻未成年人的方式嗎——

        那時在雨中的最后溫柔回蕩在她的耳廓里。

        林色看著這份特殊的情書,許久,微笑著落下淚來。

        “笨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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