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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支山,沒有杏花

        2009-04-10 09:19:20寒武紀(jì)蒹葭
        同學(xué) 2009年3期
        關(guān)鍵詞:東籬

        寒武紀(jì)蒹葭

        月色傾城。卻穿不過紙窗,照不進寂寞深宮。

        禮部侍郎殷東籬垂手站在養(yǎng)心殿里。天朝年輕的帝王桓旃隱在暗處,艱難地開口:“殷卿素以口才著稱,朕想請你去地牢,說服一個人……叫他卸下兵權(quán),留在京城。還有……幫我?guī)堊謼l去。”

        燭火被點亮,殷東籬看見皇上雙眉蹙起,蒼白的手緊握住筆。

        捏著封好的字條,在大內(nèi)總管樸公公的指引下,殷東籬穿過回廊,一路走進地牢深處。

        一進囚室,就看見一個單薄身影坐在昏黃孤燈下。囚室雖暗,眼前人的光華卻足以照亮一切,就如青竹、孤松、江月,一般清冷軒朗。這樣的人,應(yīng)該相遇在草色煙光里,而非暗無天日的地牢。

        瞬間,殷東籬想起此人身份:“檀將軍?”

        是了,一定是他。手握兵權(quán)又風(fēng)華天成,除了年方二十的上將軍檀迦洛,不作第二人想。

        檀迦洛站起身:“麻煩大人轉(zhuǎn)告皇上,只要能找到一個足以抵抗北狄的守將,臣都愿意留下。如果沒有,就請讓臣繼續(xù)鎮(zhèn)守鄢支山?!?/p>

        殷東籬沉默。本朝重文輕武,加上朝中眾多前太子心腹,一個有能力的忠臣實在難找。

        默默將手中字條遞出,打開的一刻,殷東籬眼尖地看見上面寫著: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檀迦洛的唇邊浮起苦澀,表情變幻不定,過了許久終于平復(fù):“麻煩大人回一句話給皇上: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p>

        殷東籬點點頭,解下腰間玉簫,借三分月光,吹起十分蒼涼。曲終,將玉簫放在桌上,他轉(zhuǎn)身離開。

        再次來到養(yǎng)心殿。

        聽了傳回的話后,桓旃就一直站在窗前不語。殷東籬第一次覺得,原來天子這么瘦,瘦得就像一枚針,把天地間所有哀慟縫成一件衣裳,穿在身上。

        天快亮的時候,桓旃終于開口:“朕會放迦洛回鄢支山,殷卿,你陪他同去吧?!?/p>

        殷東籬沉吟:“雖說將在外,應(yīng)有監(jiān)管大臣,但檀將軍不會……”

        桓旃搖頭:“迦洛決不會背叛我。一切軍務(wù)你都不用干涉。朕叫你去,只是因為令尊是當(dāng)世神醫(yī),殷卿也醫(yī)術(shù)絕倫。朕只要你無論多么兇險,全力護住迦洛性命?!?/p>

        出宮的時候,殷東籬隱約聽見歌聲:晚風(fēng)拂帷裳,孑影無燈伴,相離莫相忘,天涯兩相望……

        回鄢支的那日,艷陽高照。檀迦洛藍衫銀槍,端坐白馬上。陽光打在他臉上,映進殷東籬眼底。

        走出許久,迦洛轉(zhuǎn)身,向高高城樓用力揮手。那個人,應(yīng)該還站在城樓上吧?雖然已經(jīng)看不見他的模樣,但那明黃色的衣袍依舊反射著刺目的光芒,刺痛雙目。

        相識多少年了?一時竟想不起來。輾轉(zhuǎn)流年里,兩人像航行在同一條河上的船只,曾經(jīng)結(jié)伴揚帆,卻終究在水之岔口轉(zhuǎn)櫓錯身,一任寂寥天色將彼此吞沒。

        記憶涌上來之前,檀迦洛揚起長鞭,縱馬奔馳,將所有過往拋卻。

        快馬走了十日,終于來到鄢支山南。十里春風(fēng)換成隆冬苦寒,紅巾翠袖換成飛砂走石,殷東籬的心卻從未有過如此飛揚。

        天朝與北狄以鄢支山為界,分守南北兩處天險,相隔百里,僵持不下。北狄大軍堅守山中,卻屢以先鋒營出山偷襲騷擾。檀迦洛的眉一天比一天緊。

        這一日,殷東籬隨檀迦洛策馬奔馳許久,來到一處斷崖邊。檀迦洛隨手遞過來一支玉簫,正是地牢里殷東籬贈他的那支:“殷兄,吹一曲吧。這次北狄來勢洶洶,攻守得宜,且專攻我軍空隙,我擔(dān)心,聽簫的日子要過完了……”

        未說完的話被風(fēng)吹散。殷東籬將簫放在唇邊。陽關(guān)三疊,一曲回腸,山谷里回音久蕩。

        三日后,檀迦洛走進殷東籬帳篷,將一件銀白的軟甲交給他:“殷兄,今夜我將帶兵從斷崖下山,阻擊北狄先鋒營。黃副將鎮(zhèn)守大營。此地多有危險,殷兄不會武功,請將這件軟甲穿在里面。”

        走出帳篷,檀迦洛高聲向所有兵將宣布,從此后,檀家軍中,殷東籬說的話就等于檀迦洛說的。

        殷東籬望著眼前人堅毅面容,握指成拳,正色道,“你一定要活著?!?/p>

        檀迦洛點頭,雙眸蘊滿誠摯:“殷兄也千萬保重。”

        一夜漫長至此。

        殷東籬站在山頂,看時間在暗夜里趁著不知來處的微光寸寸縮短。天色熹微的時候,奇襲的人馬終于回營。他們大獲全勝,可是沒有喜悅,檀迦洛以身翼蔽士兵,胸口中箭。

        周遭一切突然黯淡下去,眾人的嘈雜,滿目的鮮血……殷東籬什么都看不見,只有檀迦洛毫無生氣的面容無限放大。

        黃副將驚叫,檀將軍有天蠶甲護身,怎會中箭?

        殷東籬僵住,將外衣扯開,“是這件嗎?這是檀將軍的護甲?”

        黃副將怒吼:“這件天蠶甲刀槍不入,是皇上賜給將軍的,怎會在你身上?”

        仰頭,深吸一口氣,殷東籬接過迦洛,沉著吩咐左右準(zhǔn)備熱水、傷藥,送進帳篷。

        剛鉆進帳篷,卻被吞吞吐吐的黃副將拉住:“殷大人,檀將軍是……”

        輕輕將迦洛放到床上,殷東籬的眼光滿是心疼:“我知道,檀將軍是女子。還請黃將軍在帳外守著?!?/p>

        不錯,文武驚天下,絕世再無雙的檀迦洛是女子。那日,她從地牢放出來后,自己曾擔(dān)心她的身體為她把脈,那時就知道了。

        坐在床邊,殷東籬靜靜看著枕上蒼白睡顏。想起第一眼看見她時的欣賞,想起得知她是女子時的驚訝喜悅,想起那日看見她把簫帶在身上時的溫暖,像是看到,安祥夜晚里,兩支流水在寂靜的匯合點相遇,載著各自攜來的一路星光,溫柔交匯。

        三天三夜,檀迦洛終于醒來。一睜眼,就看見殷東籬溫柔小心地給自己換藥。

        即使已把自己看成男子太久,迦洛的臉還是紅了,小心地開口:“你……”

        殷東籬抬頭,看見迦洛黑珍珠般的雙目。她終于醒了,內(nèi)心的狂喜喧囂吵囔,他卻只是皺著眉說:“為什么把軟甲給我?你知道有多危險嗎?”

        “朝中臣子多是前太子心腹,你是難得的忠臣,我不想你有事。”

        心忽然痛起來,笑容變得苦澀:“原來,你只是不想他失去良臣,江山不保啊……”

        笑著要自己不介意,可又怎能不嫉妒。他們共有的無數(shù)歡笑淚水,都是自己不能介入的過往。

        檀迦洛受傷的消息很快傳回京城。半個月后,八百里加急送來詔書,皇上得知后無比震驚,執(zhí)意御駕親征。

        一個月后,浩浩蕩蕩的大軍終于抵達。

        北狄人狡猾,眼見天子大軍駐扎鄢支,竟一反以往出山騷擾的戰(zhàn)術(shù),只憑借北山屏障,堅守不出。大軍幾次進攻,都是殺敵一百,損己一千。

        這日,桓旃煩躁地在帳篷里踱步。簾子忽然被掀開,隨行的樸公公走進來,手里捧著白色的狐裘:“陛下,下雪了,請穿上狐裘?!?/p>

        桓旃一楞,此刻不過是八月中秋,居然下雪了?

        樸公公陪笑解釋:“北地一向冷得早。前人有詩云,胡天八月即飛雪,確是事實?!?/p>

        撩開簾子,屋外,大朵雪花飛旋而下。不遠處,迦洛正站在雪地中央,指揮將士們將帳篷加固、將糧草加上防潮油氈。雪花落在她發(fā)上、身上,轉(zhuǎn)眼凝結(jié)成細小的冰晶。

        恍惚中,桓旃看到很多年前的自己與迦洛。

        六七歲的迦洛,父親是十歲的賢王桓旃的太傅。任性的迦洛與桓旃在院里奔跑,稍不如意便哭鬧不停,總要桓旃將她抱在懷中輕哄才罷休。

        八歲的迦洛,唯一的兄長戰(zhàn)死邊關(guān)。檀太傅決意把她扮成男子,培養(yǎng)為一代將才。嚴(yán)酷訓(xùn)練中,她向自己抱怨:能用哭解決問題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

        一晃多年,十四歲的迦洛自邊關(guān)返京,興奮萬端的自己帶著迦洛騎馬去郊外。清明雨前,陌上杏花粉白,漫天鋪地像下了一場雪,落在迦洛的鬢角衫上。自己傾慕的眼神與落花一同摩娑在迦洛臉上,如光滑的絲綢一點點鋪開。后來,自己握著迦洛的手,與她同在云紋箋上寫: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可是一年后,他卻為了爭皇位娶了太師之女。

        又一年,父皇駕崩,自己從長兄前太子桓淵手中搶到帝位。檀太傅病死,她遠走鄢支。

        再四年,為了要她入宮為妃,他竟不惜奪她兵權(quán),將她下獄。

        思及此,桓旃心中一痛,轉(zhuǎn)頭向樸公公道:“將這件狐裘給檀將軍,就說是朕賞的?!?/p>

        不一會兒,迦洛捧著炭盆、夾著狐裘進了帳篷。

        將狐裘還與桓旃,又將炭盆生起火,迦洛看著桓旃:“圣上離京日久,下臣擔(dān)心逃竄在外的前太子會趁機作亂;加之北地苦寒,還請圣上早日回京。”

        離得那么近,連迦洛臉上細微的絨毛都根根清晰。忍不住伸出手,卻被迦洛偏頭避過?;胳剐牡卓嘁獯笃?,只覺有些什么砰然坍塌,無法還原,不能重來。所有纏綿糾葛,是永遠地定格在昨天了。

        原來,自己是這么想念迦洛。寂寥深宮里,夜夜于無人處的悵惘若失??v江山在手,也耐不住情絲一縷縷消磨。

        久久,桓旃聽見自己干澀的嗓子哀求:“迦洛,隨我回京吧?!?/p>

        迦洛的眼落在遠方:“我不會隨你回去。曾經(jīng),我愛你心無旁騖?,F(xiàn)在,卻只有失望。愛的本質(zhì),原來比一年生草木還要短暫?!?/p>

        多年前一起看花的繾綣歲月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胳?,我對你失望,在五年前你另娶他人的時候,在你將我下獄的時候,我對你的愛戀,已在不斷累積的灰心失望中磨成飛塵。杏花煙雨的古遠記憶,留到今日,只剩碎片。

        日光漸移,屋里暗下來,她的眉眼帶了三分模糊的隔閡,仿佛隔河看柳,走不進去。

        桓旃不顧一切伸出手,緊緊抱住迦洛,將潮濕的吻印上,像踏雪的鞋履,在雪上印下痛苦的標(biāo)記。迦洛只是筆直站著,人與唇俱冰冷。

        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道完美傷口,折斷時光。蒼茫半生,回首前塵,誰知道誰傷了誰,誰又最終受了傷。

        輕輕推開桓旃,迦洛走出帳篷,翻身上馬。

        門外,雪光映著彤云,明亮陰影參半,圓滿亦缺陷。就像她的世界,曾經(jīng)為愛坍塌,卻又為了責(zé)任為了更多的圓滿,重新站起,堅毅決絕。很辛苦,但這才是,真正的人生。

        斷崖邊,迦洛坐在石頭上,靜靜眺望對面暗沉山崖。

        一只溫暖的掌撫上頭頂:“你沒有忘記他?!?/p>

        迦洛仰起頭:“是,沒有忘記,又如何?遺忘或者懷念,歡笑或者斷腸,都只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他人無關(guān)。我什么都不要求,只想為他守住這鄢支山。無論沉浮朝暮,他的江山里都有我的影子,他年書寫青史,也有我的名字同他站在一處?!?/p>

        簫聲乍起,星星從天邊奔來,殷東籬的聲音縹緲浮游:“你愿意把影子交與他的江山,那你愿不愿意把身體交給我照顧,把心,交給我守護?”

        第一次出口詢問,卻像在心底說過無數(shù)次,仿佛千秋萬世,弱水三千,他率性而行的一生所等的,只是向這么一個人問出這樣一句話。

        迦洛的眼不置信地睜大,像晨露清澈無助,倉皇地跳上馬,絕塵而去。

        煙塵漸遠,殷東籬的眼陰沉下來,像美麗的綢緞?wù)归_,忽然飛出匕首:“檀迦洛,你一定是我的。”

        鼓掌聲響起,山崖背后走出一個桀驁的身影:“殷先生是否已拿定主意?”

        “我要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之后就不再客氣?!?/p>

        “殷先生果然情種?!眮砣舜笮?,“只是,我賭這次她依然不會選你。閣下與我們的合作已成定局。”

        三日后,浩浩蕩蕩的天子大軍班師回朝。之后,每隔十日就有一只打著皇家特殊標(biāo)記的信鴿千里傳書與迦洛。迦洛每次讀信的表情,都憂傷又堅決。

        轉(zhuǎn)眼又三個月。殷東籬為迦洛吹過十次簫,談?wù)撨^無數(shù)軍務(wù),他知道,迦洛視他為戰(zhàn)友、同袍、知交。然而,他要的不只是這些。

        這幾日,他明顯看得出,迦洛的焦躁連簫聲也安撫不了。是,怎能不急,足足十五天,信鴿一直未曾飛抵。是決意遺忘還是京城出事,誰都不知道。

        傍晚,他在馬棚里找到迦洛。

        一走進來,就看見迦洛摟著她的坐騎——一匹純黑的汗血馬,在馬的耳邊低語。那么孩子氣的動作,殷東籬笑了:“它的名字是?”

        “孟浩然。”

        殷東籬失聲大笑。迦洛的聲音被馬脖子壓住,悶悶的:“十年前,我們得了大宛進貢的兩匹小馬駒。我的叫孟浩然,他的叫廣陵。”

        “送孟浩然之廣陵”,原來,他們曾約好,她要奔向他的懷抱,就像孟浩然奔向廣陵。殷東籬的笑凝固在唇邊,苦澀一抹一抹涌上來,像是打翻了黃連壇子,又被他硬生生咽下去。就算你想做奔向廣陵的孟浩然,我也決不做眼睜睜看你走的友人。

        伸出手,想拉住迦洛抱著馬的雙手,一個士兵卻急切地奔了進來:“將軍,八百里加急軍情。”

        迦洛的臉一下子凝重起來,迅速接過軍報。驚心動魄的草書寫著:前太子桓淵起兵作亂,逆師往京城撲去,請速救援。

        “通知全軍戒備?!卞嚷鍑诟浪托诺氖勘?,又看向殷東籬,“殷兄覺得怎樣救援最好?”

        “按兵不動。”殷東籬的聲音鏗鏘,毫無回轉(zhuǎn),“叛軍不過勝在動作迅速,所以看起來氣勢如虹,真正論到兵力,卻及不上各地駐軍多。現(xiàn)下北狄猖獗,我們兵力有限,分身乏術(shù),若率師回京救駕,鄢支一旦失守,百萬民眾流離失所,大好河山為異族鐵蹄踏破,這個責(zé)任誰擔(dān)?若我們堅守鄢支,京中禁軍可抵抗一個月有余,到時各路駐軍皆已入京,雖然冒險,卻未必救不得。兩者孰輕孰重,我相信你比我明白?!?/p>

        “我知道??晌也荒茏屘熳右陨矸鸽U?!?/p>

        “是臣子不能讓天子冒險,還是你檀迦洛不能讓愛戀的人冒險?你不是決意忘記他嗎,為何又如此牽掛?”

        “我在地牢的時候看過一只壁虎,它的尾巴被桌子壓住,迫于形勢,它毅然斷尾而去。可就算它的選擇完全正確,斷尾也會痛吧?”

        殷東籬的心涼下來:“你若執(zhí)意帶兵救駕,我也不能阻攔。只是這鄢支……”

        “此地五萬大軍,我率兩萬人上京救駕,黃副將與其他人鎮(zhèn)守此地。至于殷兄……”

        “我會陪你一起去。萬一有何不測,沒有人比我更精通醫(yī)理。”

        “嗯,那就有勞殷兄。我現(xiàn)在就去找諸位將領(lǐng)商議?!卞嚷宕筇げ阶叱鲴R廄,身后,殷東籬的模糊的聲音拉長成風(fēng):“迦洛,你有沒有想清楚,他,究竟是你的尾巴,還是身體?”

        既然,你連唯一一次機會也選擇了他,那就別怪我,不擇手段。

        大軍行了三天,抵達青州境。

        夜深霜寒,殷東籬端一盆溫水入迦洛帳篷。他的聲音溫和,像招呼自家親人,迦洛,這幾日你太辛苦,來,洗把臉,我?guī)湍闳嗄笠幌隆?/p>

        迦洛溫順地走過去,坐在殷東籬身前的椅子上,任他修長的手指不輕不重地按摩頭頂穴位。這樣舒適的推宮過血,從自己上次受傷起一直持續(xù)到今。起初,她還有些不好意思,日子久了,卻漸漸喜歡上這樣溫暖的放松。就像身后的人一樣,似一株樹,單純筆直生長,沒有過多枝椏,只聞怡人葉香。抬頭看得見陽光,閉眼聽得見鳥叫,低頭靠上去,就能睡一個好覺。

        迦洛的眼皮漸漸合上……

        不知睡了多久,陣陣轱轆的滾動聲將迦洛驚醒。

        “你醒了?”伴著溫存的嘆息,殷東籬的唇落到迦洛額上,柔和得似一夜梅瓣輕輕拂過,清淡溫雅。

        身下不斷的顛簸讓迦洛感覺到,自己在疾速前進的馬車上,想坐起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癱軟,無法動彈。迦洛的眼倏然睜大:“我這是在哪里?”

        “馬車上啊,我們不是要去京城嗎?”殷東籬笑笑,似在嗔怪她的健忘。

        “為什么我不能動?”

        “因為你病了啊,我只好替你暫代軍務(wù)。幸好你曾經(jīng)正告全軍,我說的話就等于你的,省去我不少解釋的麻煩?!?/p>

        迦洛的眼漸漸瞇起來:“我被你囚禁了?”

        “我怎么會囚禁你?”殷東籬仍在笑,“我只是看你太辛苦,給你下了些我獨家密制的軟筋散,讓你好好休息一下。這些日子,就要委屈你與我同處一個馬車了?!?/p>

        沉默片刻,迦洛笑了:“你是桓淵的人?雖然我命全軍聽你指揮,但眾人皆知我忠君,絕不會隨你逼宮?!?/p>

        殷東籬也笑:“桓淵的人馬自會逼宮,何須我動手?我只是幫他守住京城各處關(guān)卡,不讓各地駐軍入京救駕;對外則宣稱奉你命令,幫圣上守關(guān)。誰曉得其中曲折?!?/p>

        “我不明白,”迦洛的聲音痛心中帶著疑惑,“你分明不是貪權(quán)之人,究竟所圖為何?”

        “咦,你竟不知曉嗎?從地牢初見那一日,我之所做,只為你?!陛p輕嗤笑了一聲,似在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卻又分明帶著久抑的忿懣,“你懷中,一直藏著他的信,一封又一封,每一封云紋箋上都寫著:‘遙記春日,杏花如雪。何日歸來,與君共賞?你教我,如何不嫉不妒?又怎能,不爭不搶?你不愛我,我便毀了那人的江山。我與桓淵合作,就算得不到你的心,也一定要得到你的人?!?/p>

        那一剎那,迦洛看到殷東籬的眼,冷得像冰石又朦朧如春霧,是醉生夢死的沉淪,又是朝生暮死的無奈苦楚。他的手,微微向自己伸出,像要輕拂鬢發(fā),卻停在半空,凝結(jié)成一個固執(zhí)而痛苦的姿勢。

        明明那樣恨,她的心還是不由得為之揪痛。

        沉默的馬車壓過光陰,單調(diào)的車輪聲碾過人心,這一日大軍終于抵達嘉州——距離京城不過百里的京畿重地。

        夜半時分,一陣旋風(fēng)掠過,簾布輕掀,簾外竹枝黑瘦的影子,像一個個不安的掌印。迦洛倏然驚醒。

        黑暗中,再細微的聲音聽起來都格外清晰。她聽見殷東籬問:“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

        一個壓低的聲音答:“主上及五千死士今晚可以攻入京城。宮中禁軍三千,估計會成僵持之局。就等殷先生明日入京,守住入城關(guān)卡,最遲三日,主上在各地隱藏的兵馬定能盡數(shù)入京。到時候天下易主,殷先生就是最大功臣?!?/p>

        片刻,來人離去,掀起的簾子尚未放下,迦洛看見殷東籬的面目在月光與黑影的交替間浮沉,像潮濕昏暗泥土中盛開的白菊。頭疼得厲害,她低低呢喃:“今日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亦相同。”

        “來日方長,還是好生保重,才有后續(xù)可看。”殷東籬伸出手,為迦洛細細掖了被角。

        隔日,大軍抵達京城。果然如昨夜那人所說,城樓守衛(wèi)虛空,只留一地鮮血,殷東籬帶領(lǐng)的檀家軍兩萬精兵迅速掌控各處入口。

        之后,迦洛被安置在城隅一處極隱蔽的地下室里,殷東籬再沒出現(xiàn)過,只留下豐盛的食物與清水。她看不見外面的情形,只能透過頭頂上巴掌大的氣孔隱約聽見震天的廝殺吶喊??墒?,空氣里彌漫的盡是血腥氣,她又怎會猜不出發(fā)生了什么。

        她恨,習(xí)武學(xué)兵十余年,她第一次如此虛弱,卻是拜她推心置腹引為知己的人所賜。她更恨,曾經(jīng)發(fā)誓要保護桓旃的,卻在最危險的時候一無用處。一想到身處險境的桓旃,骨骼碎裂之痛便蔓延全身。

        月亮又一次東升西落后,殷東籬終于踏入地下室。

        站在迦洛面前,他一向清朗的眼里竟似有蛛網(wǎng)糾結(jié),細細密密情緒萬端,又脆弱得被風(fēng)一吹就破?!板嚷?,你猜到那人的結(jié)局了嗎?”

        看見殷東籬安然走進來的那一刻,迦洛的心就完全沉了下去。既然殷東籬無恙,桓淵必是得手了,那桓旃……

        她不敢再想下去,頭痛得要炸開。桓旃,那個令自己三千里山河相隨,二十年光陰與共的人,真的已經(jīng)消散成寥落晨風(fēng)里的塵埃了嗎?

        一聲輕笑從門外傳來:“不要再嚇唬迦洛了?!?/p>

        迦洛的頭倏然仰起,她看見桓旃大步流星邁進屋內(nèi)。電光流年,瞬息一生,仿佛春日杏花輕落臉上,她不敢置信:“你,沒事?”

        “這只是殷卿的計謀,假意與叛軍聯(lián)手,騙得他們盡數(shù)進京,然后檀家軍守住關(guān)卡,甕中捉鱉。各地趕來的叛軍也被京城外埋伏好的駐軍一網(wǎng)打盡。朕終于將這棵盤根錯節(jié)的大樹連根拔起了?!?/p>

        “可是……”迦洛轉(zhuǎn)頭看向殷東籬,發(fā)現(xiàn)多日不見,他黑瘦了許多,像被烈日暴曬過的稻草人。

        他遞來一杯水,喂她吃下軟筋散的解藥,“迦洛,起初我們怕你預(yù)先知道,神情難以作偽;入京后,我怕你一旦知道真相,執(zhí)意要解藥入宮救駕,我不想你冒險……”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不成功,天下人都會以為你是真的叛亂,你將萬辭難辯?!?/p>

        “我知道,可我想幫你解決大患?!彼?,像往常的每一個微笑一樣,和暢溫柔。

        一直沒有落下的眼淚落了下來。

        走出地下室,外面陽光燦爛,鮮血早已被清理,什么痕跡都沒有,仿佛這場叛亂只是幻覺。

        桓旃想要牽起迦洛的手,卻被她輕輕掙開:“陛下,下臣明日就回鄢支去。”

        為什么?桓旃的眼瞪大,你肯千里迢迢來救我,說明心中有我,又為何不肯與我相守?

        是,我仍不能忘記你。我們是兩條曾經(jīng)并肩流淌的河流,在赴海的寂寞途中,共看月落烏啼、江楓滿天,同聽兩岸猿聲、鷓鴣啼春。只是,那些都過去了。

        永別了,桓旃。檀迦洛在心底輕輕說,我依然愿意,為你守住這江山,守在那鄢支山下??墒?,我也想嘗試過嶄新的生活,想讓自己的心,被一個永遠微笑凝視自己的人守住。

        轉(zhuǎn)頭,小心翼翼地開口:“東籬,我也許永遠忘不了江南的杏花,但我愿嘗試把你裝進心里,你,還愿去鄢支嗎?”

        殷東籬笑了,不帶一絲痛苦的溫暖幸福的笑:“鄢支山上雖沒有杏花,但迦洛,我可以陪你看大漠飛砂,晴川歷歷;還可以在每個有月亮的晚上吹簫給你聽?!?/p>

        永別了,杏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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