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曉林
愛與美的連綿
葉文玲的家鄉(xiāng)是浙江玉環(huán)縣。作為《無憂樹》的責編,我在與她多少次的深談中,曾經(jīng)聽她懷著一種美好的情感,多次提到她的家鄉(xiāng)這個很美很美的名字。為此,我覺得手中的這部書稿,就從一頁頁無聲的鉛字,幻化作一枚枚玉做的佩環(huán),如她家鄉(xiāng)依傍的大海波濤那樣,鏗然作響,聲聲入耳,扣動心靈。
縱觀葉文玲的作品,的確暗合了玉文化的真蘊。1981年,已經(jīng)在文學之路跋涉多年并取得不菲成就的葉文玲,拜訪了在杭州休養(yǎng)的文壇泰斗巴金先生。巴老的指點和鼓勵,促成了葉文玲創(chuàng)作歷時長達八年之久的《無夢谷》并于1995年的問世。這部作品發(fā)表后,立即引起了文壇的強烈反響與共鳴,被公認是“以鮮血和生命譜寫的中國一代知識分子的心靈史”。雖然尚無寫“三部曲”的宏愿,但葉文玲總覺得言猶未盡,好像還有許多事情與人物沒有寫完,于是后來就有了第二部小說《無桅船》(單行本為《三生愛》)的出版。盡管如此,她的有關人生、有關男人女人“桅”與“船”的思考仍未止息,于是,她的第三部長篇《無憂樹》的命題和它的人物,就悄然潛入其中——于是我們便看到葉文玲以她特有的創(chuàng)作激情,很快寫出的這部長篇。
如果說《無夢谷》是在廣闊的時代背景中表現(xiàn)了作家對一代知識分子生存狀態(tài)和歷史命運的深切關注,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作家對于人文立場竭力守護的頑強與堅執(zhí),《無桅船》是通過講述祖孫三代女性的命運,頌贊中國女性的犧牲精神、母愛的偉大和對苦難人生的堅韌承擔,那么,《無憂樹》則是以真摯的情感表達、高雅清麗的繪寫,以及對于濃厚現(xiàn)代生活氣息的描繪、生動機巧而充含哲理的語言敘述,細膩地刻畫了當代社會眾生的心理和生存狀態(tài),盡顯現(xiàn)時社會的紛紜駁雜。葉文玲曾說:“為什么我將這三部書題作‘無盡人生?人生有限,但社會人生是豐富之極是永遠書寫不完的歷史。三部書的題記就是這三部書的主旨。我通過主人公對往事的回憶、表述,告訴世人我所理解了的比現(xiàn)實生活更加深刻的一些東西?!痹谶@“三部曲”中,讀者能夠強烈地感覺到一股愛與美的暖流在其間連綿起伏、長流不斷。
葉文玲是如此表述本書的創(chuàng)作主旨與追求的:“中國古代女性里面,我更喜歡悲劇性的女性,她們的內心世界熱烈真摯優(yōu)美,靈魂高尚。悲劇命運,是不公的時代賦予她們的。我骨子里喜歡這類人物。每當自己想要表述的時候,感受最強烈的自然也是這些人物。”由此,我們讀《無憂樹》,其感覺猶如觀賞繽紛的鮮花和美麗的蝴蝶。但那花、那蝴蝶給我們的竟不是鮮艷明亮的愉悅,而是如空氣一般包圍著我們身心的一種凄清的美麗,是一股沁入心脾的汩汩的憂傷。葉文玲用女性細膩的感覺和心靈,體驗著種種孤苦傷感的舊事,但她在敘事時卻十分的當心,從來不輕易說出這故事的最后意義,作品中的人物對于自己各自人生的體味也是守口如瓶,他們緩緩地走過來又是慢慢地隱去,只留下各自的長長人生軌跡,令人玩味不盡。
在這部《無憂樹》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葉文玲自覺地從小說的密度、長度、難度包括懸念推理式情節(jié)安排等方面對自我的挑戰(zhàn)。讀完《無憂樹》,似乎感到絕望和希望同時襲震著我們,沉重又綿長,那種特別的閱讀情緒,有點像是在大海深處游泳,一任悲愴之水將我們包圍。
把人字寫端正
“愿誠心誦持真言者,皆得涅槃。把人字寫端正?!边@是《無憂樹》的題記。人該有怎樣的一生?人該有怎樣的幸福?這既是生活中人們苦思冥想并反復詰問的話題,也是葉文玲在作品里暗藏的“幸福人生”的精義。被人稱羨為“鉆石王老五”的男主人公、H市著名企業(yè)家于津生,在舉行婚禮的幸福時刻,忽然被人們發(fā)現(xiàn)從高樓墜地,生死未卜……是自殺還是他殺?與主人公密切相關的新婚夫人裴蓓、女秘書烈烈以及被于津生視為紅顏知己的女記者寧可,都因這一突發(fā)事件陷入了深重的迷惘之中。一邊是生死未卜的痛悔和追憶,一邊是力圖擺脫的苦惱和拷問。大起大落中有女主人公難以言說的情懷,大苦大悲中有智者高士對人生哲理的思考。當所謂的“人生秘密”被抽絲剝繭般地揭開,當“內心真相”在眾人眼中顯影定型之際,此時,男女主人公的結局已是讓人不勝欷歔、感慨萬端?!笆巧畹谋瘎?,卻不失瑰麗的亮色”——書中人物深刻的省悟,宣示了人生最復雜也是最簡單的真理:活著,該如何把人字寫端正。
可以說,《無憂樹》真正的主題核心在于對現(xiàn)實悲劇的剖析,而小說最沉重、最深刻的地方,就在于對人們種種靈魂形態(tài)的拷問和審視。中國千百年來的男性中心文化,被作者設計在兩性關系上的一個突出表現(xiàn),就是視女性為男性享樂的玩偶和生養(yǎng)后代的工具——文化本質層面上的“被看者”或“被用者”。其文化的特征之一,就是以它的巨大驅動力,使生活于該文化環(huán)境人們的言行舉止不自覺地順應其要求。置身于這一文化中的女人,往往是無意識地扮演了某種文化角色卻不能自知,并且很少有自省甚或反抗的能力。在葉文玲的經(jīng)驗世界中,有過女性遭受重大傷害的記憶,這對她而言也許是刻骨銘心的,也影響了她對這個世界的一些根本的看法,成為她創(chuàng)作的最初心理動因和動力源。葉文玲的關于悲劇風格的創(chuàng)作追求也由此而定位,這使得她幾乎無一例外地以苦澀、凄艷卻又是抒情的筆調,去訴說女人的不幸。在當代小說家中,從題材的角度看,與葉文玲相似而偏重于女性命運寫作的作家并不少見,但像葉文玲這樣在越來越深廣的人文背景下,以一種堅忍的姿態(tài)反復書寫那些沉重的故事,則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何謂“無憂樹”?無憂樹即古印度受到萬眾敬仰的菩提樹。中文別名為思維樹、無憂樹、覺樹。葉文玲之所以將這部長篇定名為《無憂樹》,是與她對于人生真諦的不斷思索分不開的。她如此說道:“在我心中的文學,永遠和神圣、莊嚴、責任甚或痛苦這些莊重的詞匯緊緊相連;在我心中的文學,永遠和真、善、美以及人類最不可缺少的同情心和正義感是一母同胎。”很顯然,作家是從人性的終極關懷這個基點出發(fā),來真實、真誠地構建自己文學作品中的唯美主義思想和感傷主義風格。認真品味這樣的人生器識,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家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是基于對生命的熱愛與尊重,尤其是對歷史進程和現(xiàn)實存在中的“女性家族”的熱愛與尊重,因而,作家在《無憂樹》中傾注了她對人的生存和幸福以及怎樣做人的全部關懷,而其中的追念,則是自有一種莊重肅穆而深沉悠長的古意。正是這種古意的引導,使得我們在細致地品讀《無憂樹》之后,便在結構中感到了曼妙的空靈,在語言中感受到了凄迷的美麗,在意念中體會到了人性的力量,在意蘊中領略到了精神的喜悅——這都表達出作者的創(chuàng)作審美理想和對于人生理念的終極關懷,顯示了一位當代作家的美學信念、必備的人類良知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凄美之霧中的生命風景
烈烈是《無憂樹》中塑造得最為成功也是最令人感傷的女性形象。她既是于津生的助理和秘書,又是他的情人,甚至曾經(jīng)得到他會娶她的許諾。她第一次出現(xiàn)在
讀者眼前,是在于津生婚禮的當天,于津生出于種種考慮,要烈烈在他舉行婚禮時遠走他鄉(xiāng),但烈烈恰恰就在這時出現(xiàn)在于津生的面前:“我為什么不能來?是我害你還是你害我?于津生,你要明白,我不是你的奴婢,你要我走我就得走,你想讓我什么時候消失我就得什么時候消失!走有什么?我是要走的,我早都想過要走了,我本來連死都想過了,我連死的心都有了!告訴你吧,我剛才要是不來,起碼我自己真會闖到你的結婚禮堂死給所有的人看!你送什么貴重東西給我我都不稀罕,你想想,難道我是圖你的東西?你別假惺惺,好,于津生,我們就照那天你說的那樣,我現(xiàn)在就要你真答應而不是假答應……”這是一種在自己的精神荒原中的獨步,一種在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依賴關系訴說中確立的女性獨立身份。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烈烈最終還是推翻了以為自己是命運寵幸的幸運兒的糊涂認識,因為她終于發(fā)覺,于津生對于自己的占有,并不是出于真心,而是逢場作戲,只不過他比一般男人的手段更加高明更加具有隱蔽性。這是她在得聞于津生突然找上了“官府干金”裴蓓并且要堂而皇之地與之結婚,像終于攀上頂峰的人又突然失足谷底、絕望透頂之后,產(chǎn)生的內心頓悟。此時,烈烈除了積累多時的憤恨疑惑以及滿肚子的憐憫委屈外,她沒有計較個人得失,甚至放棄了對于津生的怨恨,她善良地提出希望和裴蓓等人一起陪護于津生,以盡早喚醒這個不死不活的“仇人”——為了于津生,更為她自身的清白。在烈烈的人生旅程中,我們所感受到的是一種強烈的生命尊嚴感,是一種對于自身獨立人格的執(zhí)著維護。她的生命,如同一座閃光的燈塔,構成了一幅流光溢彩卻凄清冷艷的生命風景。
寧可是作品中另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她不但是H市的第一美女、第一“名記”,而且曾是于津生、更是H市許多要人的座上客。她從名牌大學畢業(yè)分配到京城的權威媒體,后來又到了《H城快報》,一篇應制之作的長篇報道《會當立馬江海頭》,使于津生一夜之間紅遍大江南北,也使她與于津生結下了難解之緣。作品中的寧可,既不是官員也不是領導,卻比某些官員更有能耐更有地位,更有說話的分量。而且,這種屬于別一種“話語權”的分量,是以她的工作能量來體現(xiàn)的,這其中不僅包含了政治因素,更是摻和了經(jīng)濟和社會文化的多種要素。作品中,葉文玲對寧可這個人物是充滿欣賞眼光甚至是飽含敬意的。寧可正派、嚴肅、能干、智慧,她有俠氣,內斂而不張揚,她既能洞察秋毫也能藏事深諳,她那以氣質造就的優(yōu)雅而恰到好處的微笑,那精致而嬌好的面龐所生的不妝而美,特別是那雙深湖似的清澈雙眼,都在加深著她的一種與生俱來的從骨子里透出的驕傲感。當她得知當初自己很是崇敬的于津生竟然跳樓自殺時,其心情自然是無比的復雜和凄然?!叭绻敵跄茴A知或稍稍想像他今日的結果,她會那么熱情而崇敬地記錄這個叫于津生、這個被她一門心思地認為的企業(yè)界精英嗎?她還會那么熱血沸騰地描摹這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恥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可能要不了多久就會被送往太平間火葬場的男人嗎?你是不是還是那個有抱負有理想有干勁有才情有良心有熱情有公信度有責任心的記者寧可……你只需要將自己與他有關的以往找出來,將那個本子找出來,哪怕上天入地也要找出來,不管有用沒有用,都要找出來,盡最大努力找出來?!?/p>
正是葉文玲在《無憂樹》中設定了恰當?shù)呐詳⑹稣吲c女性的敘事視點,才會有烈烈和寧可等一系列別有生命光彩的女性形象的出現(xiàn)。烈烈和寧可的人生行為,可以理解為是對某種自由精神的注釋,而它們事實上又構成了女性個體歷史上不滅的精神深化與不朽的靈魂,烈烈的死亡和寧可的失望,顯示著某種高貴精神的退場,也意味著她們已是不愿再向我們傳達某種浪漫的精神和氣息。
直逼意識深層的女性視角
應該說,寧可在經(jīng)濟上是獨立的,在情感上是覺醒的,然而她還是始終沒能逃離女性的角色(她一度也不自覺地視于津生為“知己”,并差點誤入對方的情感圈套),這實際上是當代大多數(shù)女性的一種心態(tài)。寧可有良好的家學淵源,有著令人羨慕的海外關系,有超乎尋常的優(yōu)秀的自身素質,有明確的生活目標和多種生活追求,但婚姻極度不成功的她,使她情感生活的滿足幾乎為零。她對兩性世界最直接的感受是:此方面最主要的危害是來自男性的不忠和背叛。在寧可身上,葉文玲表達了一種女性的焦慮和精神的壓抑,傳達了女性意識中那種深層而隱秘的巨大痛苦。
同坦誠地披露女性存在意識和生存狀態(tài)的價值取向相一致,葉文玲選取了獨特的女性視角來敘述故事,通過主人公心靈的閃爍,直逼女性意識的潛意識狀態(tài),從而獲得內心透視的效果。即將身穿婚紗舉行婚禮的裴蓓,聽到于津生墜樓的消息后,“她在臨場的表現(xiàn)也的確與眾不同,而且鎮(zhèn)靜得非常人可比……裴蓓既沒有哭也沒有叫,只是重重的跌坐在梳妝臺前的那張小皮椅上……在她齒縫間不斷游絲似的冒出的兩個字,到底是罵著‘騙子騙子還是‘該死該死,小林和南楠都沒聽清!”“好可惡的于津生呵!他寧可選擇跳樓,而不想與你做夫妻!他用這一瞬間的一縱一跳,證明了他對你的所謂‘感情,說得好聽一點,簡直就是鏡中花、水中月,你與他,從頭到腳,只不過是假情假意的薄薄一紙婚書!”裴蓓本想在新婚之夜將自己三十五年來的所有秘密連同那段委屈的歷史,向于津生和盤托出,到頭來,于津生連這樣的機會也沒給她,看來,她只有將它們和自己的靈魂一起帶入另一個世界了??墒撬湃鍤q啊,作為妻子,她可以合法繼承于津生的產(chǎn)業(yè),但這不僅不會給她帶來絲毫的快樂,相反,只會喚起她更深重的痛苦記憶。葉文玲就是這樣成功地將筆觸由對外部世界的詰問而轉到對人物內心世界的開掘上,從而展示出幽深隱秘的女性心理世界,并為其唱出凄艷的挽歌。
在《無憂樹》里,葉文玲幾乎是不讓讀者有絲毫的思想準備,讓我們一打開作品,就讓這些人物滿面愁容地走來。作者筆下的這些女性,都無一例外地背襲著沉重的負擔——有來自精神層面的,也有來自生活層面的,有來自過去的,更有來自現(xiàn)今的。裴蓓中學時被歹人輪奸,父親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調動工作、改變環(huán)境替她保守這個秘密,但是裴蓓卻似乎是永遠再也無法打開銬鎖著她心靈的沉重枷鎖。她的一生都在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生活總是在她對往事稍有忘卻、人生的驕傲感稍稍抬頭的時候,便以種種方式提示她是“罪人”。從抽象的表層看,它們顯然表示了葉文玲對女性命運的一些近乎悲觀的看法,與此同時,這些不幸背負精神重壓的女性,又都是一些倔強的近于怪異的形象——烈烈對自己的命運走向竟是了如指掌,她清醒地意識到“說到底是自己把自己弄丟了”;裴蓓在遭受了一連串打擊之后仍表現(xiàn)出極強的心理承受能力;寧可更是表現(xiàn)了驚人的堅韌生命力,對外物有著一份難得的高傲與不屑,以精神的方式營造著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南楠亦是如此,她毫無顧忌地表現(xiàn)自己,她拒絕周遭環(huán)境給以自己的“強行規(guī)范”,不愿讓自己消融在“己所不欲”的文化和人際交往的“潛規(guī)則”之中。
在《無憂樹》中,作者堅守的精神家園,既是一種現(xiàn)實存在的和諧自然,又有一種形而上的精神屬性,更是一種高貴的人文精神的真實傳達。在當下,市俗性、市儈性和功利性日益性侵蝕著人類的精神圣殿,熄滅著人文主義的激情火焰,玷污著人們靈魂的純潔園囿,而葉文玲則通過她的小說,告訴我們應該怎樣保持住人自身的靈性、想象、愛戀、激情和自由的天性,怎樣把持個體生存的合理尺度。正是這樣一種美好的精神引導著葉文玲,使她有足夠的力量和信心,悲壯地守望著心靈的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