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林海
(1.常州工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 常州 213002;2.常州工學院趙元任研究中心,江蘇 常州 213002)
趙元任(1892—1982)是一位舉世公認的、杰出的語言學家?!墩Z言問題》[1]一書是他在臺灣大學文學院作的講座的匯編,出版于1959年。作者近來又重讀了《語言問題》以及趙先生的其它有關語言問題的文章,啟迪很多,獲益匪淺。遂寫成這篇小文章以紀念該書公開出版發(fā)行五十周年。
1959年,趙元任應胡適先生的邀請從美國到臺灣講學三個月。在臺期間,他的演講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講演時聽眾倒是出意外地多,領略的人也不少,每次連窗口窗臺上都坐滿了?!盵2]《語言問題》就是這次講學的匯集,一共十六講,主要包括“語言學跟語言學有關系的一些問題”、“語音學跟語音學的音標”、“詞匯跟語法”、“方言跟標準語”、“語史跟比較語言學”、“語言跟文字”、“外國語的學習跟教學”、“實驗語音學”、“一般的信號學”等等。內容豐富,涉及面廣。下面就“語言的一般問題(本質與特征)”談談作者學習《語言問題》后的感想。不當之處,請讀者批評指正。
語言是什么?語言是如何產生的?語言的內部機制是什么?世界上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不同的語言?同一種語言中為什么又有這么多不同的方言?諸如此類的問題還有很多。這些問題有的已經有了初步的或比較令人信服的答案或闡釋,有的隨著語言研究的深入正在變得越來越清晰,而有的則仍然是“神秘莫測”而又“令人神往”,如同生命的起源、地球的形成等問題一樣。也正因為如此,語言的魅力激發(fā)了人們持久而強烈的學術興趣,語言的研究得以一代又一代地不斷延續(xù)和深入,從而產生了諸如語言學、語音學、語義學、語源學、語用學、語法學、修辭學等專門的研究領域和學科分支。
語言究竟是什么東西呢?趙元任先生認為 “語言是人跟人互通信息、用發(fā)音器官發(fā)出來的,成系統的行為的方式”[1]3。 根據這個定義,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第一,語言是人類的產物;第二,語言是有聲音的;第三,語言是有系統的;第四,語言是用來交流信息的;第五,語言是一種行為方式。
趙元任先生這個觀點與絕大多數語言學家所公認的定義或界定不謀而合,互相呼應。羅納德·沃德華(Ronald Wardhaugh)在他的《語言學入門》(Introduction to Linguistics)一書中指出:語言是人類用以交際的一個任意的有聲符號系統(language is a system of arbitrary vocal symbols used for human communication)[3]3。對照起來看,我們不難發(fā)現,趙元任的表述跟沃德華引用的界定幾乎沒什么兩樣。第一,兩者都認為語言是人類的產物;第二,語言是有聲的;第三,語言是一個系統;第四,語言是用來交際的。不同之處在于“任意”(arbitrary)以及“行為方式”和“符號系統”。但是細細研讀一下趙元任先生對語言特征所作的歸納,我們發(fā)現這些細微的差異其實也是不存在的。
語言有哪些特征呢?趙元任認為語言有五個特征:第一,它是一種自主的、有意識的行為;第二,語言跟語言所表達的事物的關系,完全是約定俗成的關系,這是已然的事實,而沒有天然、必然的關系;第三,語言是一個人類社會的傳統的機構;第四,語言富于保守性,又是跟著時代變遷的;第五,任何一種語言都是一個由比較少的音類所組成的有系統的結構。
下面結合作者自己膚淺的認識與理解,分別就語言的這些特征談談感想與體會。
第一,語言是一個系統。
任何語言都是一個完整的系統。如果不是完整的,而是支離破碎的,那么這個所謂的語言就不可能傳下來,因為它不具有可學性,也就不可能得到實際應用。任何一種語言系統細細分來又都有兩個系統,一個是聲音系統(sound system),另一個是意義系統(meaning system)。只有聲音沒有意義,不能稱為語言。比如,在英語里,說I saw the bank是有意義的,是正確的,但如果說成I saw the nbka或 I saw bank the或I bank saw the 或I the bank saw等等,那就是毫無意義的(nonsense),盡管它是有聲音的。而有意義沒有聲音的“語言”不是語言,是文字,這也是語言跟文字的主要差別之一,這里不予贅述。
第二,語言是自主的、有意識的行為。
現代語言學尤其是神經語言學的發(fā)現證明,任何語言都是自主的、有意識的行為。這也是人類區(qū)別于其它動物的最明顯的標志之一。人類的大腦經過不斷的進化,具有其他動物所沒有的強大的思維能力,它既能進行形象思維,又能進行邏輯思維。此外,人類還具有健全的發(fā)音器官,其功能也十分先進且又豐富多彩,既能發(fā)出自然的聲音,也能發(fā)出各種“藝術”的聲音。由于這兩個特征,人類才有可能進行相互間的、有目的的信息交流。從信息論角度看,信息交流必須經過“編碼—發(fā)送—傳遞—接受—解碼”五個階段。但發(fā)送出來的信息必須是既有聲音又有意義的,否則接受者便不能接受和解碼,信息交流就不能奏效。有聲音而無意義的東西不是語言,如前面舉的例子。再如一般情況下的打噴嚏、咳嗽等。不過,趙元任先生也指出,如果這個咳嗽是有意識的、成心的,在一定的語境下,它是有意義的,那它就是語言,就是“非語言”的語言,因為它是想喚起人們的注意。
第三,語言是任意的符號系統。
語言是一個符號系統,符號跟符號指示或表達的事物之間的關系是任意的。用趙元任的話說,這種關系是“約定俗成”的,并非是天然的、必然的。在他看來,“一個語言里頭最任意的部分就是它的詞匯”[1]41。比如,英語的moon,在中文里叫“月亮”,sun叫“太陽”,son(與sun發(fā)音完全相同)叫“兒子”,the Milky Way(牛奶路)叫“銀河”,lipstick叫“口紅”,rose叫“玫瑰”等等。如果這種花不叫rose或“玫瑰”,而叫另外一個名字,這花兒仍然是芳香沁人的。即使在同一種語言里,語言跟語言所表達的事物的關系也完全是任意的,比如“金花菜”在常州北部地區(qū)的方言里叫“秧草”;“紅薯”在吳語地區(qū)叫“山芋”,在北方則叫“地瓜”,大相徑庭。曾有外教問我,中文里頭的“七上八下”為什么不能說成“六上七下”或“八上九下”,“三三兩兩”為何不能說成“四四三三”或“二二三三”呢?我說這是約定俗成,是固定詞語,不能改變,不能用簡單的數學的加減法來對待語言問題。
語言的任意性還表現在它固有的某些方面的“不可預知性”。比如名詞的單復數問題,英語里有,法語里有,但中文里沒有。即使在英文里,我們也不能“知其一”便能“知其二”,比如英語名詞的復數形式一般是在名詞后加s或es,但是ox(牛)的復數形式卻是oxen,man(人或男人)的復數形式是men ,curriculum(課程)的復數形式是 curricula,而 alumna(女校友)的復數形式卻是 alumnae,等等。沃德華指出,語言的這種“不可預知性”在于語言過程中發(fā)生了變異,這些變異是不可預知的(Language is unpredictable only in the sense that the variations of the processes that are employed are unpredictable)[3]5。
第四,語言是人類社會的傳統的機構。
趙元任認為:“一種語言的產生,至少是由上千上萬人的共同生活演變而成的,大同小異的互通信息的方式?!盵1]4所謂的傳統的機構,就是說語言的形成經過了漫長的歲月,取得了人們的共識,不會輕易地消亡。語言會隨著社會的變遷而漸漸發(fā)生變化(不可能是劇烈的變化),但是一種語言的消亡必須是以使用這種語言的人們的消亡為前提的。另外,語言又是一種行為方式,“是一套習慣”?!傲晳T這東西啊,是養(yǎng)成容易改變難?!盵1]156一個機構里的人們,操同一種語言的人們自小習慣了這種語言的語音、詞匯和文法,一旦有一天突然說這個那個都不行了,那么他們還能進行有效的交流嗎?比如“老板”、“夫人”、“小姐”、“同志”等稱謂使用的“歷史變遷”就生動地說明了語言這種“習慣”是“養(yǎng)成容易改變難”。換句話說,語言具有很強的保守性和穩(wěn)定性。這也是為什么語言能得以一代又一代傳承下去的主要原因。
第五,語言具有一定的開放性。
語言雖然富于保守性和穩(wěn)定性,但它又是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變化的?!罢Z言的變遷在一個人的一生就可以覺得出來?!盵1]5語言的這種變化雖然在語音、句法、修辭層面也有些許表現,但主要的變化一般都見于詞匯層面,因為前者具有相當的穩(wěn)定性,如果變化得太大,人們之間的相互交流就會出問題。而詞匯則是一種語言里最活躍、最敏感、最易變的成分,它深深地打上了時代的烙印,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遭遇揚棄。比如“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紅衛(wèi)兵”、“游街”、“大字報”、“上山下鄉(xiāng)”、“批斗”等等詞語現在已經被擯棄不用了。時代在發(fā)展,社會在前進,其進程中新思想、新事物、新發(fā)現、新概念層出不窮。新的東西呼喚新的表述,而語言的內在機制本身就具有一定的開放性和包容性,于是新的詞語、新的表達法便應運而生。英語和漢語里有很多鮮明的例子可以用來佐證這一觀點。比如在英語里,近二三十年來,新詞語不斷涌現,為此而編寫的英語新詞語詞典就已經出版了好多部。比如,隨著計算機技術的發(fā)展,與計算機有關的新詞可謂“日新月異”,如compu-terist(計算機專家),computerization(電腦化),computerese(計算機語言),computernik(電腦迷),CAD(計算機輔助設計),CAM(計算機輔助制造),CAI(計算機輔助教學),computer virus(計算機病毒),antidote[抗(解)病毒程序],等等。
順便說一下,新詞的構成主要有四種方式。第一,創(chuàng)新法,即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詞。如isomorphism(同構),quark(夸克),lasercomp(激光電腦排版機),Frisbee(玩具飛碟)。第二,拼綴法,即在現有詞的基礎上,用前綴、后綴等與其它構詞成分構成新詞。如microelectronics(微電子學),autocue(自動提示器),photobotany(光植物學),bionics(仿生學),dink(丁克族、丁克家庭,由double income,no kids之首字母縮略而成)等。第三,增義法,即在原來的詞上加上新的含義。如前面提到的antidote原義是(醫(yī)藥里的)解毒藥,比喻“對抗手段或辦法”,現作為電腦術語,義為“抗病毒程序”。gay原義為“快樂的、華麗的、鮮明的”,現在的意義是“同性戀者”。第四,借詞法,即借用或吸收外來詞語。比如,sushi(壽司,來自日語),wonton(餛飩,來自漢語),autopista(高速公路,來自西班牙語),favela(貧民窟,來自葡萄牙語)等。
漢語的情況也不例外。自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新思想、新概念、新技術、新事物、新發(fā)現不斷涌現,人們的生活方式也隨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新的詞語、新的說法也是層出不窮。如“雷人”、“水貨”、“網站”、“網址”、“網頁”、“網民”、“網蟲”、“黑客”、“閃客”、“博客”、“農轉非”、“白領”、“藍領”、“電腦”、“農民工”、“打工仔”、“宅男”、“超女”、“空巢老人”、“動漫”、“外向型”、“閃婚”、“80后”、“90后”、“手機”、“粉絲”、“光盤”、“光碟”、“MP3”、“USB”、“BBS”、“OK”等等。其中有不少已經收入了正版詞典。
第六,語言是人類獨有的,是用來溝通和交流的。
趙元任指出:語言是人跟人之間的互通信息。這就是說,語言之所以為語言,那是人所獨有的,也是人區(qū)別于其它動物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標志。現代科學研究表明,有一些動物(如蜜蜂、海豚、寒鴉、狗、黑猩猩等)也有屬于它們自己的、用以溝通和交流的所謂的“動物語言”。但是,這些“動物語言”不具有人類語言的“二重性”(duality),即聲音系統和意義系統同時并存。人類的語言可以用來回憶過去,憧憬未來,也可以用來欺騙他人,也可以用來建構一種理論,甚至可以用來建構語言本身的“元語言”(metalanguage),而“動物語言”卻做不到。蜜蜂不會討論去年的食物問題,海豚不會為了來年制定什么計劃,寒鴉(jackdaw)不會用叫聲來相互欺騙。此外,人類的語言還可以用來表述行為。比如:
1.I pronounce you husband and wife.(我宣布你們結為夫妻)
2.I′m sorry.(對不起)
3.I bet you a dollar.(我賭一個美元)[3]7
語言是人類社會的基石。有了語言,人們才能共同生活、工作和娛樂,使得信息互通成為可能,使得人們表達思想、感情、態(tài)度或意見的欲望得以實現。語言還能使一個人與周圍的其他人或物的距離拉近,使人們在一種被人類學家馬林諾維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稱為的“交際性的談話”(a phatic communion)中相互熟悉、相互聯系、相互親近。
有學者指出,語言的產生與使用對人類自身的進化和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起到了非同尋常的作用。毫無疑問,這是非常正確的。如果沒有語言,我們的世界、我們的社會會是什么樣子,那是難以想象的。
趙元任《語言問題》一書涉及到語言的方方面面:既有談語言科學的,也有談語言學習、語言研究的;既有談語言的,也有談文字的;既有談標準語的,也有談方言的;既有談語法的,也有談語音的。他的語言觀即使在五十年后的今天也還是比較先進的,沒有過時,因為他的語言觀符合語言的一般原理,揭示了語言的內在特質。當然他的語言觀的形成與他在美國期間與諸如薩皮爾(Edward Sapir)、布龍菲爾德(Leonard Bloomfield)、斯特蒂文特(Edgar H· Sturtevant)、特拉格(George L· Trager)、薩默菲爾特(Alf Sommerfelt)、瓊斯(Daniel Jones)、詹姆斯(Lloyd James)等世界一流語言學家保持良好關系是密不可分的。可以說趙元任先生的《語言問題》是一部語言學入門教材,能帶領我們進入色彩斑斕的語言世界,進而使我們產生興趣、從事語言研究。
[參考文獻]
[1]趙元任.語言問題[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2]楊步偉.雜記趙家[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3]Wardhaugh Ronald.Introduction to Linguistics[M].Sed ed.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