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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營地篝火

        2009-03-27 04:33:54袁瑋冰
        民族文學 2009年2期
        關鍵詞:馬克西姆火堆吉米

        袁瑋冰

        獵鄉(xiāng)人都知道:進了魔谷出不來。中妮浩闖進魔谷了。

        此時的拉吉米可不像往常那么自信、傲橫了。他的眉毛聚成了皺巴巴的一條線兒;瓦灰色的眼珠子更加黯淡,仿佛被攪混了的兩個泥坑;挖里挖挲的紅胡子也不像以往那么精神抖擻了——他太難受。這滋味可不像酒喝多了,那樣倒痛快??蛇@滋味呢,哭?笑?他媽的,他的娘們兒中妮浩闖進魔谷了……

        冒煙雪里,拉吉米騎在不倫不類的馴鹿背上。這家伙很雄健,淡褐色的皮毛光潔、滑潤,但在這兇猛的暴風雪里,它還是被嚇得縮頭縮腦起來。拉吉米氣急敗壞地用鞭子去抽打它的屁股,可它只是不緊不慢地搖著驢子一樣的尾巴。

        “嘿,白長了你的蹄兒!要快,知道嗎?中妮浩,我的那頭小鹿進了魔谷啦。蠢家伙!”拉吉米的鞭子雨點一樣抽打著馴鹿。

        雪霧迷蒙。

        拉吉米像蹲在樹椏上的烏鴉,膀兒提得高高的,時而又像被驚動的灰鼠,向前探著脖頸。他腦子里亂糟糟的,心里暗罵著:浪蕩的娘們兒,他馬克西姆關你屁事?真賤!他寬大的鼻孔向外噴著白煙。沒頭沒腦的風雪迎面撞來,臉上似乎有刀片兒在剝皮。

        氣惱中的拉吉米腦子里一轉,勒住韁繩:嘿,蠢貨!你怎么能讓馬克西姆的娘們兒大瑪妮還趴在窩子里?要不是早晨她昨咋呼呼,怎么會出現眼下這樁事兒?對,不能讓她趴在窩子里,就這么干!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山腳下馬克西姆家黑乎乎的撮羅子……

        “哈,你的窩子里倒像個火炭兒?!崩足@進了馬克西姆家的撮羅子。進了門,他瓦灰色的眼珠子尋找獵物一樣,四周搜尋著??吹綄γ嬷由蠏熘拿l(fā)亮的雪狐皮,他咽了口唾沫。

        “知道嗎,馬克西姆把中妮浩弄到魔谷里去了?!崩钻庩柟謿獾亟兄吨砩系难┗?。

        “她去了,你為什么不去?”大瑪妮聳起的顴骨襯著她凹陷的藍瑩瑩的眼睛,她鷹一樣盯著拉吉米。

        “馬克西姆一個人就夠了,你到我們的撮羅子里嚷叫什么?惹得中妮浩也跟著去了。臭娘們兒!要是……”拉吉米渾身抖動著,把手中的獵槍往地上一蹾,“要是中妮浩回不來的話,你——”他瓦灰色的眼珠子里吐著邪惡的光,“你就得做我的女人!”

        “住嘴!你怎么露出了你的牙齒?馬克西姆替你去受罪——他替你去找也許是喂了狼的那兩只該死的家伙。你呢,小氣鬼,哪像我們獵鄉(xiāng)的獵手?”大瑪妮還想說,她懷里的小家伙呱呱叫起來。

        “什么?什么?放屁!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你看看這個,”拉吉米獅子一樣暴跳起來,“你的馬克西姆有嗎?”他舉著獵槍,“這是鄉(xiāng)里用紅布包著送給我拉吉米的。我是怎樣的獵手?哈,瞧!”他向犴皮夾克裹著的胸脯擂了一拳,“好樣的,優(yōu)秀獵手!不然,中妮浩那頭漂亮的母鹿,怎么肯從你的馬克西姆那兒跑到我的懷里來?”他幸災樂禍地嚎叫著,“懂了吧?大瑪妮!”拉吉米一腳踢開撮羅子門,黑瞎子一樣踉蹌出去……

        馬克西姆的坐騎受不住了,它渾身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凌,步子也不那么勤快了,只是懶散地向前邁著。它可是一頭不錯的馴鹿,腳力很好。

        風,像幽靈,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到哪里去。鉛色的云塊過于負重,低低地、笨重地在快速的風流里移動。

        山,林子,人,灰突突的。

        馬克西姆小心地辨別著每一條峽谷。這峽谷像個大旋渦,大峽谷套著小峽谷,小峽谷連著大峽谷。而且,峽谷各自模仿得惟妙惟肖,好獵手進了這個山谷也要吊膽幾分——獵鄉(xiāng)人叫它魔谷。

        馬克西姆在馴鹿身上晃動著,他在計算路程。在這風雪天里,他還特別關注著風向。如果一時走錯了,那將意味著什么?魔谷,可不是鬧著玩的。

        天麻麻亮的時候他就開始出發(fā)了,急急地走了一小天兒,到了現在,他感到肚子咕咕叫了。他后悔為什么沒在懷里揣幾塊犴肉來——這都怪大瑪妮——他的女人阻止他干這件事。

        那還是早晨,女人在被窩里被他驚醒。她知道男人正在和拉吉米慪氣?!榜R克西姆,干嗎要聽他的?”她睡眼惺忪地說。

        “聽誰的?我是在聽我自個兒的!”他正在穿著犴皮靴。

        “你替拉吉米找馴鹿,他坐在撮羅子里喝酒吃肉。你多蠢!”

        “蠢?拉吉米才叫蠢!他不是說他的兩頭馴鹿跑到咱們家的馴鹿群里了嗎?我知道他的兩個寶貝在哪兒。我給他找回來,讓他看看。到時候,我要讓那兩個泥坑似的眼睛不敢盯著我的臉,而是盯著我的皮靴子。而且……”他取了槍背在肩上,“我還要讓他的腦袋,當著獵鄉(xiāng)人的面兒,插到他自己的褲襠里去。你別嚷嚷了!”他就這么走出了撮羅子。他想在天黑以前就吐出憋在心里的那口氣。

        一陣風從深谷里竄出來,仿佛一陣強烈的沖擊波,接著又是一陣。馬克西姆開始渾身發(fā)冷,他不時打著冷戰(zhàn)。透過迷茫的雪霧,他看到了山谷拐彎處那座凸出的山脊了。他欣喜著,興奮的心情不亞于他的馴鹿群里又添了一個犢兒——沒錯,過了那山脊……拉吉米,發(fā)抖吧!

        可是,絕望。馬克西姆的臉龐像曬干的肉塊兒一樣聚滿了褶兒——幾天前,他還偷偷地溜進來,那兩只馴鹿好好的??涩F在卻不見了,映進他濁黃眼珠子里的是幾座同樣的山峰——魔谷真的施展出了魔力?馬克西姆的心在往下沉……

        風,從直挺挺的樹干上溜下來,在馬克西姆坐騎的四蹄間打著旋兒。他是沿著正谷走的,怎么會錯?他暗罵自己:馬克西姆,笨蛋!只配做他拉吉米皮靴子里的泥球兒嗎?

        回去?去他媽的!讓拉吉米這該死的家伙娘們兒似的嚼他的舌頭嗎?夠了!紅胡子,哼,絕不叫你拉吉米的紅胡子再翹!馬克西姆氣惱地跳下馴鹿背。

        一堆篝火在風雪里燃了起來?;鹈鐑汉蜔熃z被風雪壓得很低。馬克西姆的坐騎累了,縮起蹄兒,肚皮緊貼著雪地,正在反芻。馬克西姆的大手在火堆上搓著。篝火映著他硬邦邦的臉,木然的表情里帶著幾分慍怒。

        篝火旺起來了。四周融化的雪水滲到燃燒的樹枝里,咝咝作響。馬克西姆從懷里摸出一個樺皮盒。他捏住一頭,另一只手打開蓋子,用手指從盒子里挖出一塊黑乎乎的東西抹到唇上——他在吸口煙。

        火堆噼啪響著,那橘黃的火苗兒在他的黃眼珠子里一躥一跳。他拉吉米憑什么總和我馬克西姆過不去?為什么總找麻煩?他媽的,馬克西姆對不住你拉吉米嗎?他濁黃的眼珠子在火苗兒的照耀下,里面有兩粒水銀一樣的光點在泛亮——他多么委屈、傷感啊!

        被風雪卷向一方的火苗呼呼響著。望著那玫瑰色的火堆,他想起了中妮浩。是啊,那燃燒的篝火多像她的裙裾啊!透過火堆,他似乎看到了那個漂亮的女人——嗬,她的臉蛋兒,她的裸露的手臂,金黃色的,多美呀;那排牙齒,真白,玉似的,還有兩顆是一笑就露在外面的;秋水似的眼睛被長睫毛遮掩著……

        馬克西姆的心流淚了。這本應該是他的女人呀,卻倒在了拉吉米的懷里。

        他想起了往事。

        “嘻嘻嘻,你很愛她嗎?”紅胡子也跟著拉吉米興奮起來。

        “別忘了,我可是中妮浩父親同意的女婿?!?/p>

        “哈,這就怪了,德吉剛剛同意我做他的

        女婿呢?!奔t胡子仍然興奮著,“不信?中妮浩的肚子里已被我揣上犢兒了。嘻嘻嘻,別難過,馬克西姆,咱們都是朋友,兩條腿的蛤蟆沒有,兩條腿的女人多得是,天涯何處無芳草啊?”

        “你說什么?你胡說!”馬克西姆吼著……

        突然,馬克西姆大叫一聲。原來,他的手被火苗兒過分地親昵了一下。他想著往事就越發(fā)怒氣難平。就因為這,他和拉吉米的中間被沖開了一道口子——多少年來,長在他們骨髓里的友情之樹折斷了;也就因為這,他自己才變成了小氣人一—他的確看到過拉吉米的兩頭馴鹿,兩頭膘壯、溫順的馴鹿。

        他從山上撤點時,拉吉米的馴鹿群就在他的前面。拐過一個山腳,他突然看到了小道旁有兩只膘肥體壯的馴鹿。兩頭馴鹿看到了他的馴鹿群,竟然悠哉游哉地鉆進來。馬克西姆發(fā)現了它們,他敏捷地跳下坐騎,在草地上翻了一個筋斗:山神哪,是賜給我馬克西姆的禮物吧?他恐怕自己的眼睛弄錯了,死死地盯著新來的客人。驚喜過后,他又像一只翻飛的松雞突然被槍子兒擊中了,翅膀兒即刻耷拉下來。

        “嘿,拉吉米,嘿——”他用鞭子拼命地抽打著鉆進群里的兩頭馴鹿。它們的身上都標著外行人絕對看不出來的印記。這瞞不過他的眼睛。

        拉吉米是何等精靈的人,讓自己的馴鹿在歸群的時候隨便亂跑,他可不會干這樣的蠢事。從路上馴鹿群的蹄印判斷,拉吉米是第一批從坎畢諾撤點的。而且,并不是受到了什么野獸的突襲,馴鹿群受到了沖擊,才使他馬克西姆的馴鹿群里增加了兩只馴鹿。拉吉米,不是酒醉如泥了,就是另有初衷,這不會錯!

        也好,拉吉米,看看刀子割你身上的肉是個什么滋味。馬克西姆就是這么岔開眼前的路,順著山腳,向那個大旋渦似的山谷走去,就在那個谷口,他幾鞭子把拉吉米的馴鹿打了進去……

        風雪把山谷攪得渾突突的。奶坨子一樣的太陽白燦燦地掛在空中。

        等著瞧吧,當我找回那兩只該死的家伙,拉吉米,你等著瞧!馬克西姆又倔強地站起來。

        中妮浩緊緊咬住前面雪地里的蹄印,她在追趕進了魔谷的馬克西姆。她了解獵鄉(xiāng)里的男人就像了解自己家里養(yǎng)著的那群馴鹿。而對馬克西姆,他甚至比了解自己的男人還了解他。

        她為什么獨自到這魔谷里來?假如,拉吉米痛痛快快地在大瑪妮跟前說一句話,她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男人們的事,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好了,誰操那份心啊?可是,在這樣的暴風雪天里,一個人闖進魔谷,這好比空手與狼熊搏斗,十分危險。而且,馬克西姆動了肝火:找不見那兩只馴鹿,絕不回來。

        那是早晨,她和拉吉米剛爬起來。大瑪妮冒冒失失地闖進屋子。

        “我說,拉吉米大哥,馬克西姆起早跑到魔谷里去找你家那兩只馴鹿。風雪太大,我擔心……”大瑪妮盯著系皮衣扣子的拉吉米,她對身旁的中妮浩掃也沒掃一眼,仿佛這個女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風雪太大嗎?”拉吉米抬起頭,下顎上的紅胡子有點上翹,“娘們兒,知道什么?馬克西姆在我們獵鄉(xiāng)也是數得上的獵手。他既然能把馴鹿趕進去,又怎么能找不回來?”他慢騰騰地穿著皮靴,蓬亂的頭發(fā)和他的話一樣,令人惡心。

        “拉吉米大哥,你們是在一起長大的。你了解他,你去幫幫他?!贝蟋斈莶]有發(fā)火,平和地乞求著拉吉米。

        “你提這干嗎?若不是一塊兒長大,哼!他的酸臭的靈魂,早就會跑到我的槍管里睡覺去了。什么叫應該去?你的馬克西姆才最應該去。而你嘛,嘻嘻,應該做我的女人才對,是不是?”他說著,對身邊的中妮浩詭譎地咧了咧嘴??蓻]等他回過頭,皮衣的領子便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抓得緊緊的。

        “你敢再說一遍?”大瑪妮的鼻子幾乎貼在拉吉米的臉上。

        “嗬,你這頭母熊,蠻沖!”一股齲齒的酸烘烘的味兒從拉吉米的嘴巴里噴出來,大瑪妮厭惡地松開手。

        “怪我沒長眼仁兒。拉吉米,虧你還是個獵手,呸!”大瑪妮不再乞求,倔強地轉回身,走了。

        中妮浩一直沒有吭聲,她知道大瑪妮是來找拉吉米的。再說,她和大瑪妮之間的感情總是疲疲沓沓的。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為了什么。總之,她看到大瑪妮就感到渾身不舒服,并且,從大瑪妮對她的神態(tài)里,也不難看出冷落來。作為女人,她這樣理解:馬克西姆是大瑪妮的男人,而她曾經愛過馬克西姆,就這些。

        “喂,大瑪妮妹子,”中妮浩看著大瑪妮憋著氣走了,她追出門外,喊了一聲,“別急,他會去的!”她的聲音同外面風雪的呼嚎摻雜在一起伴著大瑪妮上了路。大瑪妮一聲不吭,頭也沒回,消失在風雪里。

        當時,中妮浩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像風吹湖泊,涌起了層層波瀾。她審視著拉吉米。

        “你,是男子漢嗎?你答應她才對?!敝心莺频淖齑接悬c顫抖。

        “別多嘴。馬克西姆去才最對勁兒。至于我,坐在我的撮羅子里喝我的酒,吃我的肉才對。你一個老娘們兒,懂什么?”

        “風雪太大,馬克西姆一個人進了魔谷,那不是鬧著玩的,弄不好,會凍成冰棍的。”

        “那是他自己的事,誰讓他進去的?”拉吉米有點不耐煩。

        “你知道,他為我們去找馴鹿?!敝心莺频哪樀吧巷h來一朵粉紅的云。

        “噢,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替馬克西姆求情啊?一個大瑪妮還不夠,又添了個你!要是舊情沒斷的話,你自己去?,F在我肚子叫了,快給我弄點吃的!”拉吉米泥坑似的眼睛里吐出了一股威懾的光芒。

        中妮浩打了個冷戰(zhàn),委屈的淚水讓她涌起了一種沖動。她含著眼淚看著拉吉米。

        “你說什么?我去?”她白皙的脖頸上不很明顯的喉管滑動了一下——她把涌上來的憤怒重新咽回肚子里。

        “好,拉吉米,這可是你說的。我去,你可別后悔!”

        這是中妮浩進入魔谷的理由。僅僅是為了舊情嗎?絕不!她是懷揣著獵鄉(xiāng)人的一腔溫情;她是系帶著獵鄉(xiāng)民族的一身豪爽……她不顧一切地進了魔谷——她要拽回固執(zhí)的馬克西姆,或者,和他做個伴,一起找回那兩只失蹤的馴鹿——獵鄉(xiāng)人的友情啊,要勝過上百頭出色的馴鹿!

        中妮浩的思緒起初是紛紛亂亂的。她痛恨拉吉米:這哪像獵鄉(xiāng)大度的男子漢呢?她為自己嫁給了這么個小氣鬼而憤怒,但不久,她就把這種哀怨拋到了九霄云外。她開始仔細觀察雪地里那行模糊的蹄印。她知道,如果不加快速度,等到暴風雪完全吞沒了那一排小窩窩,麻煩就大了。

        她揮動起手中的皮鞭……

        從坎畢諾回來的路上,由于喝多了酒,拉吉米從馴鹿的背上跌下來,腰扭傷了?,F在他覺得腰更加僵硬而酸疼。他趴在馴鹿背上,蹬在鐙上的兩條腿幾乎和上身形成了一個九十度,別提多難受了。

        這還不算,從馬克西姆家的撮羅子里出來,讓他憋了一肚子氣。那個黑乎乎的母熊大瑪妮也說他算不上好獵手,這簡直是沖他的腦門兒上開了一槍。他拉吉米在獵鄉(xiāng)誰不服氣?狼嗎?熊嗎?看看手里這桿自動步槍——他總是以此為榮。

        在獵鄉(xiāng),拉吉米的確稱得上是一個好獵手。他射擊獐啦、狍子啦、鹿啦,只一槍就讓它

        們趴在地上,絕不補第二槍——那叫幾等獵手?拉吉米就是這樣。他對付那些兇猛的家伙同樣不費半點力氣,就是仔細點兒,對準腦殼,然后憋住一口氣,開火。就因為這,鄉(xiāng)里嘉獎他一桿自動步槍。就是這桿槍,他又贏得了多少榮耀?。河盟麚魯×四贻p人中能和自己抗衡的馬克西姆;用它,他把獵鄉(xiāng)最漂亮的姑娘中妮浩弄到了自己的懷里;同樣用它,多少次保住了自己的馴鹿群免遭野獸的侵襲……然而,也是這桿槍,讓他變得小氣起來,更變得心理扭曲、專橫跋扈了——他瞧不起那些窮里窮氣的獵手,尤其是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馬克西姆。

        拉吉米的胡子似乎被人一根一根揪著,臉頰被風雪吹打得麻酥酥的。盡管馴鹿依然邁著平穩(wěn)的步子,但他被扭傷的腰桿還是隱隱作痛。他恨不得馬上就追上中妮浩——他早就下了決心:他一定要在自己胡子常常觸摸的那個滑溜溜的臉蛋上狠狠地抽上幾巴掌——早晨他對中妮浩說了氣話,沒想到她競當了真,這該詛咒的娘們兒!

        馬克西姆有點受不住了。他感到鐙上的兩腳像踩上了一只獾豬,被它尖尖的牙齒啃噬得既疼又癢。對他來說,這還是頭一次。他翻身下了鞍韉,渾身發(fā)涼,仿佛身上的犴皮夾克是一層樺樹皮,一點也遮擋不了風寒。他的肚子咕咕叫著,抬頭看看向密林中沉落的太陽,他真絕望。

        幾天前,他沒費什么工夫,就找到了那兩只馴鹿。它們就在山谷拐彎處那座凸出的山脊旁邊。那個山崴子像一把勺子,很閉風,兩只馴鹿就在那一帶活動。雪地里有它們休息過的黑窩窩。它們從深雪下面尋找著苔蘚或者石蕊,偶爾也跑到樺樹林子邊去咀嚼那些樺樹條兒??山裉炷?,馬克西姆連它們的影兒都沒有看見,滿天的風雪使他看不見一個蹄窩窩。

        天冷,馬克西姆的牙齒直打戰(zhàn),在那抖動的頻率里,還有著另一種心理支配著他:兩只馴鹿不見了,這真讓他擔心。魔谷里很少有人來,三五成群的山地狼是常見的,若是夏天,還有那家伙——黑熊,它們是禍害馴鹿的天敵。馬克西姆繞來繞去沿山脊搜尋,可是進入視野的,只是那些灰突突的山林和茫茫的雪野。

        大興安嶺的冬天,白晝像一道落幕,說黑就黑了下來。

        馬克西姆在一個避風的山坡下面勒住韁繩,他要等到天明再去尋找那兩只馴鹿。進山的時候,他沒有做任何宿營的準備,什么吃喝以及防寒的設備都沒有帶來,現在他必須得弄點東西來填飽肚子。

        穿過那片林子,在一片空曠的雪原上,他遠遠就望見了兩只火狐貍——黃昏的雪野披著一層金箔,兩團火球似的東西在滾動。他本不想扣動扳機,但饑餓或者是一種欲念驅使他放了一槍。風雪幫忙,槍子兒只敲斷了跑在后面那只雪狐貍的一條腿。它翻滾著,拼命向林子里竄去。槍聲卻驚動了附近林子邊上的幾只狍子,正當他調轉槍管準備射擊的時候,透過準星送給他的是跑在最后那只狍子上下躍動的白屁股。

        馬克西姆氣急敗壞地扣動扳機,回答他的只是從身旁大樹上砸落下來的一些團雪和呼嚎的風雪。

        倒霉。天暗下來的時候,馬克西姆點起了一堆篝火。此時,風停了,雪住了?;鸲驯谋奶厝紵饋?,篝火照亮了附近的峽谷。馬克西姆坐在一堆樹棵子上,他的前胸緊貼著蜷起的大腿。馴鹿正在他身后有節(jié)律地倒著嚼。它勻稱的咀嚼聲,在馬克西姆的耳朵里是那樣悅耳、清新。他聽著那種香甜而自得其所的聲響,更加覺得自己的肚子里空落落的。他抓起一把雪放到嘴里——一天了,他肚子里存留了不少雪水。

        馬克西姆的胸前被篝火烤得熱乎乎的,后背還是那樣冰涼,他挪挪身子,將后背倚在馴鹿的肚子上,兩腳伸向火堆。

        天,挺藍挺藍的,就像獵鄉(xiāng)的阿里河水。他望著那些泛著亮光的星星,開始琢磨——他們獵鄉(xiāng)流傳著這樣一種傳說:獵手都是頂著星星的,越是上等的獵手,他頂著的那顆星星就越亮。對他而言,自己頂著的是哪一顆星呢?他琢磨著,盯著天穹中那幾顆最亮的星星,眼睛疲憊了,他就移開了視線——他覺得自己算不上一個好獵手,他連拉吉米都趕不上,而拉吉米連只野兔兒都追不上……

        他閉上了眼睛。

        要是躺在熱乎乎、暖烘烘的撮羅子里,他就會一頭扎進大瑪妮的懷抱。幸福在他的心里蕩漾著,他開始咀嚼那些變了味兒的老話:一定要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超過拉吉米。要是在興頭上,他還會搬過大瑪妮的嘴巴,咬住她的舌頭,跨上她的身子,過分地親眤一會兒……

        馬克西姆咧了咧嘴。這可不是在家,他尋思著,站起來,向火堆里扔了一些樹枝?;鸲燕栲枧九卷懫饋?。饑餓就是這么霸道,你一動,它就來找你的麻煩。馬克西姆被饑餓折磨得疲憊不堪,只好把慵懶的身子重新放倒在雪地上。

        藍天重新映入他的眼簾,星星還那樣活躍地吐著光芒。那藍藍的色調,那脈脈的光芒,倏忽間,他又想起了中妮浩——人哪,永遠懷念他的第一個戀人。

        他想起了孩提時代的爛漫時光。在阿里河的河水里,他們劃著樺皮船兒。藍藍的河水,乳白色的小船兒,他們的倒影映在河水里。河水緩緩流淌,船槳輕輕劃動,小船慢慢前行,像漂在河面上的一片樹葉,輕盈、隨意、自由自在、歡樂獨行。樺皮船的上面,經常坐著三個少年:兩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他們無所不說,無所不談。男孩子時?;ハ酄幊场麄?yōu)閷碚l是最出色的獵手而爭論,有時幾乎動起手來。女孩子火上澆油,她說:如果將來他們當中誰最出色,她就會給誰做老婆。她說話的時候,一點也沒覺得臉紅。不過,當她看到伙伴們斗得面紅耳赤的時候,她才咯咯一笑,露出底細:逗著玩兒。于是孩子們又擁在一起,臉兒貼著臉兒——那時候的孩子們啊,心底跟阿里河水一樣,潔凈、歡快、透明……

        馬克西姆的身后被馴鹿焐熱了,胸前又開始涼了。他止住思索,往火堆里又扔了一些樹棵子。

        火苗兒開始上躥。

        事實證明,拉吉米的確贏了。當年,拉吉米是佩服他馬克西姆的,可是現在他不得不服氣拉吉米。

        馬克西姆永遠忘不了那一幕。那次,他們三個人偶然相遇了。

        “中妮浩,你決定嫁給拉吉米?”他痛苦的臉龐就像一只霜打的茄子。

        “我早就說過,你們當中誰最出色,我就嫁給誰?!敝心莺颇樕珣K白,眼淚像山崖上墜落的泉水。

        “你說什么?屁話啦吉米的蹄子是不是踩在你的身上了,這我知道,可我不在乎!中妮浩,我不怕!”

        “別說了,馬克西姆,千萬別這么說,不是那么回事……我是……”中妮浩慘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我說馬克西姆,怎么樣啊?你總該相信了吧?這可是中妮浩親口對你說的。這話,你應該像灌酒那樣把它灌進肚子里才對,以后別再纏著中妮浩!”拉吉米陰陽怪氣地叫著。

        面對拉吉米的無恥和中妮浩的不知所措,馬克西姆麻木了。一股從未有過的痛楚,從他的眼睛里流淌出來。

        “掉貓崽兒了?這算什么男子漢,走開吧,馬克西姆。走開會好點!”拉吉米上前拉過中妮浩的手。

        是的,他還算什么男子漢?還算是一個獵手嗎?馬克西姆把眼淚咽進肚子里,他向依偎

        在拉吉米懷中的中妮浩投去厭惡的一瞥,把憋在心里的最后一句話甩了過去:

        “記住,中妮浩,別以為獵鄉(xiāng)就你一個女人,比你強的姑娘多得是!”他瘋了一樣跑開了……

        馬克西姆的心里又涌起了酸澀——歲月的小溪畢竟練就了它的河床?;厥淄?,他雖然還能察覺到痛苦,但是,那畢竟是往事,往事如煙啊!

        馬克西姆發(fā)誓:“等著,拉吉米,我一定會把你那兩只該死的家伙找回來!”

        暴風雪里,中妮浩的長睫毛掛滿了冰花兒,她不得不走一陣,眼睛閉一會兒。

        從撮羅子出來,她始終跟著馬克西姆的足跡追趕,可始終沒有發(fā)現馬克西姆的影子。馬克西姆的蹤跡從一個山谷飄到另一個山谷,中妮浩就那么一直跟著。當太陽一頭扎進樹林子里的時候,她見到了一堆灰燼,這真讓她高興:除了蹤跡,總能讓他見著馬克西姆的一點什么東西了。她跳下鞍韉,來到灰燼旁,她似乎覺得那灰堆里還有火星,透過火星,她看到了那堆熊熊的篝火。篝火炙烤著她的周身和臉龐,使她的心里有了一絲溫熱。激動過后,她似乎看到了馬克西姆那張熟悉的面孔。她的心里仿佛有一只小鹿在林子里馳騁——馬克西姆,你在哪里!

        寒冷的幽靈使融化的雪水變成了冰坨兒——馬克西姆離開這里好長時間了。失望和擔心讓中妮浩心里一陣一陣抽搐。

        風停了,雪住了,山谷進入了傍晚的幽靜。中妮浩進退維谷。原以為太陽落山之前,一定會追上馬克西姆的。可是,她的希望就像這落山的太陽那樣,送給她一片茫然。坐騎也感到了極度的疲憊,不肯再邁動步子,拼命地用蹄子扒開積雪,尋找雪地下面的苔蘚或者石蕊來填充胃囊的恐慌。

        中妮浩抬頭望一眼藍絲絨般的天幕,那里已出現了最早的幾顆星星。

        天色朦朧,人困鹿乏,真令她膽戰(zhàn)心驚——拉吉米會說什么?馬克西姆,你讓我怎么辦啊?

        人都說,獵鄉(xiāng)的男人敢和熊對陣,那么獵鄉(xiāng)的女人呢?中妮浩也有一桿槍,狼嗎?熊嗎?發(fā)抖吧!中妮浩決心在山上露宿。

        山、林子,還有周圍l的一切都被夜魔吞沒了,但那黑色的巨浪始終沒敢吞沒山腳下那一簇篝火和篝火旁被染成玫瑰色的女人。中妮浩一直蹲在火堆旁,她在熏燒一只雪兔。她的運氣很好。那只雪兔是自己找上門來的,這是意外收獲—那是晌午,她正在急急地追趕著馬克西姆,突然迎風跳出來一只雪兔。它渾身雪白雪白的,沒有一點兒雜毛,只有那三角小旗兒一樣的兩只耳朵尖是黑色的。中妮浩本不想招惹它,可這小家伙卻沖著她蹦蹦跳跳,大概它沒有把獵鄉(xiāng)的女人放在眼里:顴骨略高,臉膛被風雪吹打得失去了白皙,一點俏模樣也沒有;穿著笨重的皮靴,沒一點機靈勁兒——不然,它怎么敢光天化日之下跑到中妮浩的面前炫耀?中妮浩勒住韁繩,摘下槍,瞄準,射擊。

        槍響過后,興安雪兔四腳朝天,爪子抓撓了幾下,不動了。

        中妮浩有滋有味地咀嚼著兔肉。長這么大,她吃過的野味數也數不清,可沒有幾次能這樣可口。

        裊裊肉香,讓她想起了孩提時代的一件往事。

        一個青草發(fā)芽的時節(jié)。拉吉米從家里偷出槍,領著她去打獵。他們坐著樺皮船來到了阿里河的對岸。在林子里轉繞了一個上午,累得他們滿身是汗,卻什么也沒見著。林子里陰森森的,高大的落葉松直插天跡,四周是茂密的森林。

        突然,林子里有了聲響,古怪而疹人。

        “拉吉米,我害怕?!?/p>

        “有我在呢,中妮浩。那是啄木鳥兒。”他弓著腰來到中妮浩的身旁。

        拉吉米很快就在一棵大樹上發(fā)現了那只啄木鳥,他屏住呼吸,閉上左眼,右臉頰貼在槍把子上——好大的一只啄木鳥兒,它尖利的長嘴像鋼釬。梆、梆、梆……它的喙有節(jié)律地敲打著樹身,一種疹人的響聲在林子里傳播,嗡嗡的回響此起彼伏。

        拉吉米打中了啄木鳥。

        那一次的燒鳥肉是無與倫比的,她終生難忘。她還記得,拉吉米慵懶地躺在草地上,灰溜溜的眼珠子一直盯著中妮浩。

        “中妮浩?!彼炖锏鹬桓莨鲀海曇粲悬c發(fā)抖。

        “你干嗎用那種眼神看我?”中妮浩坐起來。

        “我看見……”他支支吾吾著,又拽起一根青草,叼在嘴里,“我看見,看見父親吃母親的奶子了。你有嗎?”

        她的臉一下子燥熱起來,羞澀地搖搖頭:“你,你咋這樣啊?”

        “我不信。你有,你也讓我吃一口!”拉吉米一骨碌身從草地上爬起來,兩手抓住她的肩頭。

        “撒手,你干嗎?我就是沒有么,看不著嗎?”她躲閃著,拍著胸脯。

        “騙人!母親說,是女人都有奶子。你一定有!”拉吉米不容分說,一下子把中妮浩按倒在地。他的力氣該有多么大呀。她仰面朝天被騎在下面。

        出現了,兩個像馴鹿頭頂剛剛冒芽的角包似的東西,出現在拉吉米的眼前。

        “你沒撒謊,中妮浩。你真的什么都沒有?!?/p>

        現在想起來,她又好氣又好笑,這就是她的男人拉吉米干的。

        思維的翅膀又馱著她回到了現實。她推斷,馬克西姆一定和她一樣,正躺在山谷里的什么地方——馬克西姆,你在哪里?

        中妮浩從彈夾里拿出一顆子彈,在槍嘴子上三別兩別就拔掉了彈頭,然后,把彈殼里的火藥撒在四周的雪地里——越是兇猛的野獸嗅覺就越敏感。它們嗅到火藥的味道就會遠遠地跑開,直到跑熱了蹄兒。

        中妮浩做好了露宿前的一切準備,抱著槍躺在了雪窩子里。奔波了一天,太累,她要做一個好夢了……

        拉吉米發(fā)現前面的蹤跡拐進了另一條山谷里,他擔心的事情出現了:那排蹤跡沒有進入正谷,這是很危險的。他跟著那排蹤跡在后面走了一會兒,風雪打得臉頰既疼又癢。這樣頂著風雪走下去可真夠戧。蹄印轉來轉去的,什么時候是個頭啊?那個比狐貍還狡猾的馬克西姆不會自找苦吃。他可了解馬克西姆,鬼著哪!他嘟囔著:“兔子繞山坡,繞來繞去回老窩?!敝心莺埔欢〞R克西姆的蹤跡回到獵鄉(xiāng)的。他可不遭這份罪了??刹荒茏屗龘屜然氐酱榱_子,更不能讓她知道他出來找她了。那樣的話,這個娘們兒就會更得意,更狂妄。對,回去!他勒住韁繩。

        拉吉米屁股底下的家伙,大概知道要往回走,腳步勤快起來,開始小跑。拉吉米咬著牙,忍著顛簸的疼痛。說不定那小娘們兒早就回到了撮羅子,正在給他預備吃喝呢。他想好了,什么也別說,直接闖進去,繃著臉,連頭也別抬。干啥去了?到德吉父親那里去了一趟——他這樣稱呼她的父親——撒個又可氣,又可笑的謊。

        天黑下來的時候,他終于回到了撮羅子。門還是他走的時候那樣扣著,里面黑洞洞的,沒有一點兒動靜。他有點失望。

        好哇!中妮浩,真跟馬克西姆在山上過夜啦?嘿!凍成冰坨才好!他憤怒著,無可奈何地自己動起手來。

        一會兒,撮羅子里熱乎起來。吊鍋子里還剩幾張現成的烤餅。走了一天,想弄點湯喝,他從樺皮簍里拿出一只現成的松雞,也不拔毛,剝了皮,整個白慘慘地扔到吊鍋子里——上次在鄉(xiāng)里聽開小車的司機說,這玩意兒拿到大地方,都叫它飛龍,是上講究的東西???/p>

        在獵鄉(xiāng)人的眼睛里,這算啥?不過是嚶嚶飛舞的蚊蟲而已。

        拉吉米蹲在吊鍋子旁邊,一股清燉松雞的香氣在他四周繚繞。滾沸的清水帶著油汪汪的泡沫,一會兒遮住了白花花的松雞,一會兒又明晃晃地露出松雞的整個兒輪廓。他心里喜滋滋的,怎么樣?拉吉米畢竟是拉吉米,不僅是出色的獵手,而且……他正在自吹自擂著,吊鍋子里的清湯溢出來,撲向吊鍋子下面的火苗。一股煙氣升騰起來。他趕緊挪動了一下地上的火堆。

        拉吉米飽飽地大吃了一頓,吊鍋的清水湯里還躺著兩個翅膀和一些雜七雜八。這會兒,他躺在了皮褥子上。他的腦袋里亂哄哄的,他盼望門外有響動,那一定是中妮浩回來了??墒钱斔Ю馄鸲?,屋門還是那樣緊緊地關閉著,撮羅子里靜極了,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反復了好幾次,弄得神經幾乎錯亂了,氣得他嗷嗷叫。

        “媽媽的,喂狼就喂狼。連個犢兒都生不出來的母鹿,有什么用?嘿,連大瑪妮都趕不上?!彼肫鹆嗽绯靠吹降拇蟋斈輵牙锏暮⒆觼怼K蚕胗羞@么一個,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又怎么樣?中妮浩生不出來。

        結婚不久,中妮浩的確懷過孕——那是他們婚前種下的種子。

        那是一個橘紅色的黃昏。

        “中妮浩,我們去劃一會兒船?”他扛著樺皮船,來找中妮浩。

        “馬克西姆去嗎?”中妮浩正用樺樹皮給父親做上山用的背壺。

        “沒去找他。你去,他一定會去的?!彼器锏卣f。

        這天,正趕上德吉——中妮浩的父親,從馴鹿點兒上回來。他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聲,從撮羅子里走出來,“那是誰啊?”老人的聲音粗啞。

        “哈,是您啊,德吉老爹。我們約著出去劃會兒船。還有馬克西姆?!彼麧M面笑容地看著德吉。

        老人皺了皺長眉毛。

        “是這么回事,可別掉到水里去?!彼麌诟乐?,又走回撮羅子。

        他們愉快地來到了河邊。中妮浩這才想起了馬克西姆,她回頭看一眼隱隱約約的獵鄉(xiāng)。

        “我去找他?!?/p>

        “誰?”

        “馬克西姆。”

        他這時已經把小船放到了河水里。

        “你看,小船已經下水了。這回,就我們倆吧,來?!彼斐鲆恢皇?,把站在岸上的中妮浩硬拽到小船里。

        正是阿里河枯水的季節(jié)。兩岸裸露著沙灘,河水緩緩慢流。落日里,阿里河水變成了一條閃光的金帶。他們坐在樺皮船里,小船輕輕蕩動,水面金光閃爍,樺皮船尾拖著兩條長長的倩影。在這靜謐的黃昏里,兩個年輕人的心里都長出了玫瑰色的翅膀。他們不再是孩子了,都已長大成人。昨日的黃毛丫頭,今天已經變成了豐滿的女人;男孩子稚氣、調皮的娃娃臉兒也已經染上了獵人的風霜。

        中妮浩的兩手不時抓起清亮亮的河水,撩向空中。霞光里那些被撩起來的河水像一顆顆珍珠,晶瑩剔透著從空中紛紛落進河水里。

        中妮浩陶醉在樺皮船里,她覺得和自己對坐著的是馬克西姆。

        “馬克西姆,這水有多深?”她忘情地仰起臉。

        “在問我嗎?”拉吉米這時把小船向對岸劃去。太陽的余暉,正照耀著他們的側身,兩個人的身影都顯得異常動人。

        “真不好意思,把你當成了馬克西姆。”她燦然一笑。

        “中妮浩,我不如他嗎?”拉吉米停止了劃動的槳。

        “說什么呀,我只是……”

        “中妮浩,你現在越來越看不起我?!崩撞粺o委屈,“你心里只有馬克西姆。”

        “不是一樣嗎?”

        “不,不一樣!”拉吉米又開始劃動手中的槳,“你愛上了馬克西姆。我看得出來!”

        “拉吉米大哥,我照樣也喜歡你呀?!彼X得有點對不住拉吉米。的確,好長時間了,她心里想著的只有馬克西姆。

        “拉吉米大哥?嘿!不會叫點別的嗎?”拉吉米拽著她的手上了岸。不巧,她的腳底一滑,差點跌倒。拉吉米就勢把她抱住。這時的中妮浩已經完全是一個成熟的女人了。她小時候的眼睛像一泓泉水,清澈、明透,一看就能見底。現在的眼睛變成了深不可測的湖泊,明凈而沉穩(wěn),還帶著一種快樂,一種情意;那臉蛋也長開了,粉撲撲的,宛如獵鄉(xiāng)山坡盛開的達子香;那胸脯再也不是拉吉米想要吃奶子時所看到的窄而癟的胸脯了,那里帶著一種讓人永遠琢磨不透的誘惑與魅力。

        中妮浩站穩(wěn)腳,想走開。

        “別動!中妮浩?!彼阉У镁o緊的。

        一陣窒息。暫短的瞬間過后,她被一種奇妙的沖動驚呆了。她聽到了拉吉米胸膛里那劇烈的心跳聲,還有從他喉管里傳出來的咝咝的聲響。

        “拉吉米,你怎么了?”中妮浩躲避著從拉吉米嘴里噴出的熱流。

        “來,咱們,坐一會兒……”他干巴巴地說著,沒等中妮浩醒悟過來,他不知從哪兒涌來了一股神力,一下子把中妮浩按倒在河邊的草地上。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只有一種欲望——占有她!

        中妮浩來不及掙扎就倒了下去,女人的尊嚴一下子沒了,她反抗不了。

        阿里河水還在緩緩地流淌,岸上樹林里的飛鳥唧唧喳喳唱著黃昏。

        那以后,他就經常把中妮浩抱在懷里。再后來,她懷孕了。他們就這樣結了婚。然而,小家伙沒能活下來。

        拉吉米躺在熊皮褥子上,翻了個身,欲念又上來了。

        “中妮浩,我的小鹿……”他心里嘀咕著??梢幌肫鹬心莺圃谏缴峡赡芎婉R克西姆在一起,他的心里就好像有刀子在攪動。

        他翻滾著,痛苦地在黑夜里煎熬著……

        馬克西姆被凍醒了,他蜷縮在雪地里,身上落滿了一層清雪。身旁的火堆還咝咝地冒著藍煙。他爬起來,渾身酸痛,硬邦邦的,末梢神經大概被凍失靈了,手腳發(fā)麻。他抬頭望著天空,天空不那么藍汪汪了,呈現著淡淡的慘白,幾顆頑強的星星,還懶散地掛在天邊;地上的雪還是老樣子,無聲無息地守望著寂靜的山谷和土地;山坡上的林子,也開始恢復著自己的本色,從灰蒙蒙的一片逐步顯露出絕對的立體感。馬克西姆知道天要亮了。這一時刻是最難熬的,他不知是冷引起的餓,還是餓引起的冷,反正是又冷又餓。

        他幻想有一只松雞或者是別的什么野獸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然后倒在他冒煙的槍口下……可是,什么樣的野獸看到這升騰著白煙的火堆,能不懼怕而躲得遠遠的?他收斂了幻想,咬緊牙,拄著槍桿站起來,他的心像掉進了冰窟窿——冷和餓弄得他一點力氣也沒有。

        天色微明。馴鹿的四蹄在雪地里嚓嚓地響。馬克西姆想趁著清晨食草動物放草的時候,弄一只來填填空癟的肚子。他順著山谷走著——誰知道那山谷有多長啊,誰又知道這大山谷里又有多少小山谷啊。他拐進了一條小山谷。果然,他暗淡無力的眼睛充滿了希望:遠處白皚皚的山谷里,有幾只小黑點。

        “啊,山神,謝謝你!”他心里禱告著,翻身跳下馴鹿,順山坡爬上山脊,沿著林子邊向前摸去。

        近了。如煙如霧的早晨,遠遠的山崴子里,有五只放草的狍子。為首的家伙真大,黑乎乎的,像一頭小毛驢兒。它不時用靈巧的前蹄,閃電似的扒開積雪。馬克西姆盯著這個大家伙,心里喜滋滋的。長這么大,他還是頭一次看到這么大個的狍子。一定要把它撂倒,他想。為了穩(wěn)妥,他悄悄鉆進了林子,在那里,他

        看得更清楚。

        五只狍子像散了群的羊,各自顧著自己的嘴巴。二百米,沒錯兒,他的眼睛就是標尺,對獵人來說,獵物與槍口的遠近完全由槍管的高低來決定。

        馬克西姆的眼睛盯著雪地里的狍子,卻怎么也無法找見槍的準星——要是往常,他的右臉一挨槍托,槍聲馬上響起來,眼前的獵物就會一動不動地載倒下去。可今天呢?凍和餓使他托著槍管的手已經不靈便了。好一會兒,他才把火柴棍一樣細小的準星和雪地里的狍子拉成了一線。開火!真讓他震驚——他的右手食指僵硬得無法扣動扳機了。

        氣急敗壞的馬克西姆幾乎要掉出眼淚——但他畢竟是一個久經風霜的獵手,他悄悄從馴鹿背上溜下來,跪在地上,雙手伸到馴鹿暖乎乎的胯下……

        獵人們都說,喘氣的東西是有靈性的。而雪地里的五只狍子卻一點也沒有什么預感,它們不知道林子里正有一只黑洞洞的槍管對著它們。它可以在瞬間的震顫里,讓它們的鮮血灑滿大地。

        馬克西姆又把準星死死套住了雪地里的大個狍子。他深信,這一次絕不允許那家伙在槍響之后還會蹦跶,他把準星死死地逼住那家伙脖頸的后半部,前腿的上部分一那里是動物的胸腔。他的右手食指開始收縮,再收縮……

        “叭”,響聲從槍機里傳出來,沒有震耳欲聾。

        “到底怎么啦?”馬克西姆的臉扭歪了,甩手把槍撇在雪地里。

        五只狍子警覺了,它們魚貫而起,拉成一線向林子里奔跑。那動作靈敏機智,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眨眼就穿過小樹林,消失在山岡的后面。

        原來,馬克西姆在家擦槍時,槍機里上多了擦槍油,天氣太冷,擦槍油使彈簧不能完全發(fā)揮作用,撞針擊不開引火冒。

        他媽的,真不順利!他呆呆地站在雪地里,肚子又空又癟,渾身像一塊冰,他沮喪透了。真是犯不上啊,他想。但又一轉念,自己為啥要到這魔谷里來,不就是要找回拉吉米的兩只馴鹿嗎——當初他是憋著一股氣把它們趕進魔谷的,現在他還要把它們再趕出來。不為別的,就是和拉吉米較這個勁兒!這么想著,他的全身又涌來了力氣。

        馬克西姆頑強地騎在馴鹿背上,從一個山谷尋找到另一個山谷。

        如果不是馴鹿“呦——呦——”的叫聲闖入中妮浩的夢鄉(xiāng),恐怕她還要在這山谷里多睡一會兒。她睜開眼睛,卻忘記自己是睡在荒山野嶺的雪野里。她沒有覺得冷,腳底下的火堆剛要熄滅,這一覺就好像睡在自己家的撮羅子里,安靜而舒適。她爬起來,向灰堆里扔了幾塊干柴,一縷青煙開始升騰。她伸著懶腰,一切感覺很好,就是口渴。坐在火堆旁,她一連吃了幾個雪團。末了,她又把昨天剩下的兔肉吃得干干凈凈。

        夜晚又飄落了零星清雪,但這對中妮浩尋找前面的蹤跡一點妨礙也沒有。那蹤跡捉迷藏一樣領著中妮浩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再向右。中妮浩騎在馴鹿背上沒有灰心,她知道不管那腳印怎樣飄忽不定,只要盯住不放,馬克西姆就跑不出她的手心。

        拐過一個山腳,中妮浩老遠就看到了一片黑乎乎的東西躺在雪地里,很顯眼。她趕忙抽打著馴鹿跑過去,原來是一堆灰燼——馬克西姆一定是在這里過的夜。天哪,為什么不找一個雪深點兒的地方?深雪挖開的宿營地,暖和又擋風,馬克西姆,你真糊涂,太笨!

        中妮浩來到了灰堆旁,用一根棍子扒拉著灰燼??礃?,昨晚這火堆燃得很旺,灰堆四周幾米遠的積雪都融化了,變成了黃溜溜的冰殼。

        隨著小木棍兒的攪動,中妮浩突然發(fā)現灰燼里有火星一閃,但馬上那火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火?”中妮浩一陣驚喜,“馬克西姆……”她抬頭望著一直延伸到山坡后面的蹄印,那是一排馴鹿的蹄印。在中妮浩的眼里,那就是馬克西姆的腳印。對獵人來說,鹿是真正的男子漢,而馬克西姆就是一頭勇敢的公鹿!她望著那排蹄印,耳旁又響起了當年馬克西姆的聲音。

        “中妮浩,你看看這個?!?/p>

        “我當什么寶貝,原來是這玩意兒?!彼龔鸟R克西姆手中接過來一個樺樹皮做的很精巧的口煙盒。

        “大瑪妮送給我的?!瘪R克西姆說。

        “大瑪妮?”中妮浩猶豫了一下,“她……她干嗎送給你這個?她沒說什么?這玩意兒,我也會做呢。”她擺弄著那個樺皮盒。

        “她沒說什么,她早就想送給我一個呢?!?/p>

        那時候中妮浩和拉吉米還沒有發(fā)生那檔子事兒,她深深地愛著馬克西姆。

        “你——過來?!彼н^馬克西姆,“你對她說了些什么呢?”

        馬克西姆憨厚地望著中妮浩細膩的臉蛋,“我說,我要把它送給你的父親德吉,就這些?!?/p>

        中妮浩的臉龐又舒展成一朵小花兒。

        “馬克西姆……你說的可是真話?”她深情地看著馬克西姆。

        “當然,我當你撒過謊嗎?”

        “那好,我問你,讓你從大瑪妮和我中間選一個,你選擇誰?”

        馬克西姆灰黃的眼睛,不解地盯著中妮浩:中妮浩,你干嗎呀?他想著,看到中妮浩長睫毛遮掩著的母鹿似的眼睛也望著自己。他們兩個人就像兩頭獅子在進行“眼神決斗”。最后,馬克西姆移開了視線,仿佛審視一個陌生人似的,把中妮浩的全身掃了一遍。

        “行了,別說了。你,學著給我做一個。”他突然抱住中妮浩,用他的胡茬子在中妮浩的臉上蹭了蹭,跑了。

        沒過幾天,她真的做了一個口煙盒,和大瑪妮送給馬克西姆的一模一樣。

        “你真行。中妮浩,沒想到,你的手藝也這么出色!”他興奮著,把樺皮盒捏在手里。

        “知道嗎,我還會做飯碗、背壺什么的。知道不,將來都能用得著?!彼粺o得意地說。

        “中妮浩,我過一陣才能回來看你?!?/p>

        “去哪呀?”

        “我們家的馴鹿點,父親的身體不太好,我得去替一替他?!?/p>

        “馴鹿點兒?那可夠遠的?!敝心莺迫粲兴迹聊艘粫海銎鹉?。

        “馬克西姆,你到那去,不想我嗎?”她的臉泛著紅暈。

        “是呀,想。那也得去?!彼鞠肱苓^去,抱住中妮浩親一親她,但在這時,他聽到外面響起了腳步聲。

        “可我想你呀,馬克西姆……你得早點回來?!彼哪樆馃峄馃岬?,聲音也是很低很低的……

        也許是一種條件反射吧,中妮浩又不自覺地用手摸著曾經被馬克西姆的胡茬子揉蹭過的地方。她和馬克西姆從小在一起長大,馬克西姆留給她的,只有那次在她臉蛋上留下的那火辣辣的一蹭。她永生難忘!

        有時,她獨自坐在阿里河的岸邊,暗暗琢磨:馬克西姆,連女人都不敢碰一碰的獵手哇,能把狼熊怎么樣?不過,她又常常把話反過來:連狼熊都不放在眼睛里的馬克西姆啊,為什么連女人也不敢碰一指頭?同樣的一身骨血,同樣的男子漢,要是當年他首先勇敢地把她按倒在身下,她這頭母鹿又怎能不跟著他一同馳騁在林子里?

        中妮浩也常常懊悔:當年自己那么愛他,為啥不主動地撲到他的懷里去?為啥不把兩顆相愛的心緊緊捆綁在一起?不過,她的心里還是坦蕩的——她愛過一個真正的獵手,她就不能再把他毀掉——拉吉米像公狼一樣把她逮住了,并嚴肅認真地警告過她:如果她改變主意,他就干掉馬克西姆!然后自己一頭扎

        進阿里河,去水葬!這是他親口說的??蓱z的馬克西姆,一個女人愛著他,一個男人恨著他——在同一塊土地上生長起來的小樹苗哇,參天以后,哪知道身邊朋友的年輪里,早已鉆進了蛀蟲?

        她不能把不幸?guī)Ыo馬克西姆。除了她的心,她身體的全部都屬于拉吉米——既然是一塊喂獵狗的肉,何必讓獵手來聞?現實是無情的,她就這么跟了拉吉米……

        拉吉米再也睡不著了。天沒亮,他就爬起來。一想起中妮浩和馬克西姆在一起,他就氣憤難平。

        他匆匆灌滿了一壺酒,從樺皮簍里拿出一些狍子肉,帶足子彈,然后,從不遠的樺樹林子里找回坐騎。

        出門時,他向圈里的馴鹿多看了幾眼。

        嘿,我的伙計們,知道嗎,我太丟人啦……有股酸澀的東西從他的心里一直爬上了他的眼角。有人不讓我安生,伙計們,我這就去找他算賬!他下了決心:他要讓中妮浩親眼看著他和馬克西姆怎樣進行一場決斗。無論是誰,只要把鮮血灑在了屬于獵鄉(xiāng)這塊英雄的土地上,那他就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他這樣想:就是馬克西姆的子彈在他胸膛上炸開了一朵花,又有什么可怕?拉吉米畢竟是一頭公鹿啊,被真正的獵手射中了——沒有什么可惜的。他就是舍不得那些自己放養(yǎng)了多年的馴鹿。除了中妮浩,他甚至比熱愛槍桿還熱愛它們。沒有兒子他不在乎,要是沒有馴鹿,那他還能活下去嗎?這群馴鹿給他增添了不少光彩。每次有客人來獵鄉(xiāng),鄉(xiāng)長都領著客人們到他的馴鹿群轉一轉——那是來看馴鹿嗎?那是看他拉吉米來的。他拉吉米在獵鄉(xiāng)既是勇敢的獵手,更是放養(yǎng)繁殖馴鹿的好手!可是現在,他感到多么委屈啊!行啦,別磨磨唧唧的,要是被馬克西姆的槍子擊中的話,嘿,伙計們,去吧,歸到馬克西姆的鹿群里去,跟他去!他咬著牙上了路。

        馴鹿的四蹄交替著插進雪地里。寧靜的雪野上傳來了喀嚓喀嚓的聲響。

        詭譎的星星們很賊性,拉吉米一出門,它們就發(fā)現了他的惱怒,它們知趣兒地、悄悄地、陸續(xù)藏匿起來,天穹卻無處躲藏,只是把臉嚇得煞白。

        拉吉米瓦灰色的眼睛漸漸恢復了功能。近處被雪覆蓋的樹叢,遠處剛剛睡醒的林子和遙遠、連綿的雪山,一下子就跑進了他的眼底。

        他順著昨天的蹄印向前追趕,當盤子似的太陽爬上頭頂的時候,他走到了昨天折回來的地方。一路上他胡思亂想:在什么地方能碰到他們呢?最好是把他們堵在雪窩子里。那樣該有多解氣?那他就會把他們捆在一起,馱回獵鄉(xiāng)來??纯窗?,這就是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稱贊的馬克西姆——嘴說一套,做又是一套的人多得是。哪個小伙子只會唱一支情歌?哈,認識認識,就是這么個貨色弄走別人的馴鹿,把別人的女人騙到雪窩子里去睡覺,呸!來,都吐一口。對,往頭上吐!中妮浩嗎?別管她,等她變成了一塊臭肉,那時才好修理。小娘們兒,什么是愛情呀?乖乖地跟我一個人睡覺有什么不好?太好了,就這么干!拉吉米似乎真的把馬克西姆和中妮浩從雪窩子里拽出來一樣,心里排解著怨恨。突然,他勒住韁繩,摘下槍。他前面不遠的林子邊,站著幾只狍子。但就在那么一瞬間,他又有了另一種想法:開槍干嗎?槍聲會驚動雪窩子里的那一對呢。我要親手捉到他們,把他們捆起來,傻瓜!他又背上了槍。

        拉吉米跟蹤著不很清晰的蹄印向前走,他暗暗佩服馬克西姆:這家伙一點也不蠢。他看到馬克西姆的蹤跡不管怎么東拐西折,卻一直沒有離開那條正谷。夜里,他還為中妮浩擔心:要是跟著那蠢家伙走錯了路,多半得凍死,或者喂了狼,后悔為什么沒有一直跟著他們。

        黃昏的時候,他找到了中妮浩過夜的地方,憑他獵人的經驗,他很稱道中妮浩選擇的宿營地,同樣,憑借他獵人的眼睛,不用更多推理他就判斷出這個宿營地只有一個人露宿過。他心里喜滋滋的——這就是說,他的女人還沒和馬克西姆在一起過夜!但令他生氣的是,當他看著那條蹄印的小溪又蜿蜒消失在山谷里的時候,他真的無法理解:中妮浩,你干嗎那么執(zhí)著地跟著馬克西姆?他盯著就要消失在林子里的太陽——前進、后退都將被黑夜吞沒。這讓他如何是好呢?他真是進退維谷。

        太陽下山的時候,他發(fā)現了馬克西姆漂離了航道——馬克西姆撇開了正谷,向左邊的山谷而去。中妮浩像狼追羊一樣緊緊咬住不放。其實,在一般人的眼睛里,只要進了魔谷,那么所有的山谷都是正谷,偏離了正谷,所有的山谷都會施展出各自的魔力,讓你無法分辨,無法走出魔境——不然,勇敢的獵鄉(xiāng)人不會稱它為魔鬼的口袋。

        馬克西姆呀,怎么能稱呼你是一個真正的獵手?你是自取滅亡,自找毀滅!雖然馬克西姆令他厭煩,讓他憤怒,同他格格不入,但當他看到馬克西姆真的偏離了正谷,他還是擔心起來——中妮浩畢竟也在其中??粗鴥尚刑阌∠г谏焦壤?,他不管太陽還能給他多少余暉,更不管座下的馴鹿還有多少承受力,他完全把憤怒變成了提心吊膽——不能讓他們再往前走啦,那樣的話,可真是前途未卜。他們走不出魔谷,就永遠也找不到獵鄉(xiāng)。他顧不了更多了,提起韁繩,沿那條蹄印的小溪去尋找蹄印的源頭。

        十一

        倒霉,如果不是昨天的那場暴風雪,馬克西姆完全可以順著蹄印找到拉吉米的兩只馴鹿??裳巯拢瑤滋烨暗挠∮洷槐╋L雪埋住了,他判斷不出來兩只該死的家伙是被狼群沖散了,還是信游到了山谷里的什么地方。馬克西姆只好憑直覺在山谷里轉繞,有一次,他還不自覺地重復進了同一個山谷。

        太陽暖融融的,連綿的大山靜靜地巍然聳立著。馬克西姆的處境很壞。開始,他還能跳下馴鹿背在雪地上跟著它跑一陣,可一會兒他的步子就慢下來——肚子里沒食兒,身子軟綿綿的。

        自從早晨五只狍子從他的槍口下逃掉了以后,一路上他再也沒有遇見別的什么動物。

        他在那些山谷中間轉繞著。他相信,拉吉米那兩只該死的家伙一定藏在山谷里。如果是夏天,他會籠起煙,那兩只可愛又可恨的家伙一定會尋著青煙向自己跑來。或者,他會跑到一個山岡上,拼命地搖晃著拴在皮鹽袋上的鹿蹄殼——馴鹿最得意舔鹽的,它們聽到鹿蹄殼聲,也會自己跑回來。可是冬天又有什么辦法呢?只能順著足跡去尋找,而眼下,暴風雪把一切都淹沒了。

        太陽又在西斜。當疲勞、饑餓、寒冷即將把馬克西姆吞噬的時候,他終于發(fā)現了對面林子邊的樺樹條子里,影影綽綽有東西在晃動。

        他跳下馴鹿背,把槍桿搭在鞍韉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樺樹叢中那團灰色的東西。也許是一只梅花鹿吧,他想。對于筋疲力盡的馬克西姆來說,他周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動,心臟在樺皮碗一樣大小的空間里跳動。他沒有更多的精力去辨別對面樹叢里到底是什么動物。他只想扣動扳機,讓對面的動物倒在他的槍口下。饑餓折磨得他虛弱到了極致,騎在馴鹿背上,他產生了好幾次幻覺?,F在,他似乎又看到了已經煮熟了的肉塊兒——肉絲粗壯,熱氣騰騰的,用不著刀子,肉塊煮得火候真不錯。又好像是熏烤的,帶著一股糊巴巴的肉香……馬克西姆醒過神兒,他這才看到

        對面的樺樹叢中不是一只動物,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只在晃動。

        疑惑間,他的坐騎突然掙脫了韁繩,向對面的樺樹叢快步而去。它揚著頭“呦——呦——”地叫個不停。對面樺樹叢里也傳來了同樣的鳴叫聲。好險!他槍口對著的哪兒是什么獵物,那不是拉吉米的兩頭馴鹿嗎?天哪!馬克西姆的心鼓咚咚擂響了,不知從哪兒涌來了一股神力,他撒開兩條長腿,緊隨他的坐騎向樺樹叢中的馴鹿跑去……

        落日的余暉溫柔地撫摩著整個山谷。馬克西姆渾身披著霞光把兩頭馴鹿用皮繩和自己的坐騎拴在一起。

        “嘿,該死的混蛋!嘿,拉吉米!”他揮舞著拳頭在兩只馴鹿身上猛砸。

        “我該剝了你們的皮。嘿嘿!”他又是一陣拳打腳踢,“不是你們,我馬克西姆也會躺在撮羅子里喝酒、吃肉、睡大覺!”馬克西姆仿佛要把滿腔的憤恨都撒在兩只馴鹿身上??墒?,馬克西姆的力氣太小了,任他的拳頭怎樣砸,兩只馴鹿只是微微地挪一挪蹄兒。

        激動過后,他血液的小溪開始融化,額頭和脊梁上還感覺到了濕潤。

        現在他沒有什么可擔心的了,揣在他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F在他要抓緊時間帶著拉吉米的馴鹿回到獵鄉(xiāng)去。

        暮色蒼茫。寒冷繼續(xù)襲擊著鞍韉上的馬克西姆,他的牙齒咬在一起還禁不住咯咯作晌,脊梁上重新結了一層冰。他無法坐在鞍韉上了。他必須得點燃一堆篝火,歇息一下,暖暖身子。他跳下馴鹿背,弄開一片積雪,拽一把干草,找到了一些干柴棒,他開始去懷里摸火柴。冰涼而麻木的手從懷里摸出一盒火柴——他的手已經凍僵了,手指說什么也捏不住火柴棍兒。試了幾次,火柴桿兒都掉進了雪地里。想辦法,他屏住一口氣,用牙齒咬住幾根火柴棍兒在磷片上一蹭,藍色的火苗一閃,一股白煙鉆進他的鼻孔,他忍不住,一張嘴,火柴棍兒掉進了雪地里。喘息過后,他準備好了一小堆干草,又叼住幾根火柴棍,重新再來。這次火苗很大,他抓起一把干草湊到火苗上,干草燃了起來,他也聞到了胡茬子的焦毛味兒。他把手中點燃的干草慢慢放到干柴的下面。干草燃燒的速度很快,火苗竄進干柴棒的空隙,有幾塊木棒上卷起的樺皮,沾上了幾顆火星,往上翹了翹,并沒有點燃。干草很快就燃盡了,紅紅的草灰絲馬上就變成了漆黑一團,最后什么也看不見了。

        火柴用盡了。

        馬克西姆想撿起那些掉在雪地里的火柴棍,可是,他的手已經不聽他的指揮了。他急得不知所措,眼淚就掛在他的眼角里——馬克西姆,多么愚蠢啊,為了和拉吉米慪氣,凍死在山上,值嗎?此時此刻的馬克西姆絕望到了極點。這一剎那間,他想了很多。首先,他想起了大瑪妮還有她懷里的小家伙。那小家伙真可愛:嫩嫩的小臉蛋,水靈靈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那鼻子和他一樣,永遠高傲地挺著,就是夜里太愛哭。

        大瑪妮是一個好女人。

        當年,中妮浩和他斷絕了往來,跟了拉吉米。沒有什么話能夠描繪出他當時痛苦的心情。但他像一棵不死的芽蔥,經過風霜雨雪,他堅強地挺了過來,他沒有就此癱軟下去,被失戀擊倒。他的大腦里蹦出另外一個女人,那女人雖然比不上中妮浩,那身材,那臉蛋,那眼睛……但她畢竟是女人,而且對他情有獨鐘,喜歡找他閑聊,還送過他樺皮盒——他決定去找大瑪妮。

        “大瑪妮!”他跌跌撞撞地來找大瑪妮。大瑪妮正在收拾皮子,看到憔悴不堪的馬克西姆,她放下了手中的活兒?!榜R克西姆,你怎么啦?你病了嗎?”她問。

        “我沒病,找你有事兒,大瑪妮,我找你有事兒。”他來到大瑪妮跟前,直截了當地說:“我想讓你做我的老婆!”他很干脆。大瑪妮的臉一下子像籠著了一堆火,她望著平日少話的馬克西姆琢磨著:他是不是喝醉了?不像,他連一點酒味兒都沒有。他這是怎么啦?

        迫不及待的馬克西姆盯著大瑪妮,看到她霞光一樣的臉龐,他覺得大瑪妮真的比中妮浩漂亮,比她漂亮十倍!

        “大瑪妮,我可是真心的。我不騙你!真的,你問問我這兒。”他拍著起伏的胸膛。

        “馬克西姆,你要是喝多了,就到撮羅子里睡一會兒?!贝蟋斈菝髦浪麤]喝酒,卻故意這么說。

        “不!我沒喝酒,真的沒喝。如果說我不配你的話,大瑪妮,你直說。”

        大瑪妮的臉色嚴肅起來:“那么,中妮浩呢?”她知道馬克西姆戀著中妮浩。

        “中妮浩?屁!”他的眼睛瞪得怕人,“別提她,那個女人真惡心,簡直又騷又臭!”

        “怎么回事?你們不是相處得很好嗎?”

        “好什么好,中妮浩倒在了拉吉米的懷里了!”他悲憤著,痛苦地把視線從大瑪妮的臉上移開。

        大瑪妮什么也沒說,默默地走上前,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兩個人纏在了一起。

        有一天,他們雙雙來到中妮浩家的撮羅子前,當著中妮浩的面,他故意在大瑪妮的額頭上親了一口。他看見中妮浩一閃就鉆進了撮羅子。那一刻,他是多么揚眉吐氣啊——怎么樣中妮浩?沒有你,我馬克西姆照樣可以找到女人!

        馬克西姆回憶著往事,心里又隱隱約約涌來了一股酸澀。他長吁一口氣,他后悔為什么進山時沒聽大瑪妮的話。

        “你替拉吉米找什么馴鹿?他坐在撮羅子里吃肉、喝酒,你一個人頂著冒煙雪進山,多蠢!”大瑪妮的話在他耳邊響起來。一點不錯,要是在家,他也會坐在撮羅子里,吃肉喝酒,享受溫馨與快活。這么一想,他眼前真的就燃起了一堆篝火,炭火里熏烤著肉塊兒,他伸手去拿那些肉塊兒,手卻觸到了剛才燃過的草灰里——幻覺,多么無情的幻覺啊!他自嘲地咧咧嘴。

        不能再拖延了,這樣下去,不被餓死也會凍死。他爬起來,向自己的坐騎走去……

        十二

        中妮浩始終跟在馬克西姆的后面,她堅信,她一定能找到他。馬克西姆在山谷里踅來踅去,從一個山谷拐進了另一個山谷。她很奇怪:這樣沒有目地轉來轉去,偌大的山谷,怎么轉得過來呀?再說,魔谷里狼群出沒無常,兩只該死的馴鹿會不會被撕成了碎片也很難說,這馬克西姆真是倔強啊!

        太陽偏西的時候,她仍然沒有追上馬克西姆。她的后背涼颼颼的,插在皮靴里的兩只腳像有一只獾豬在啃咬,麻酥酥的。她翻身下了馴鹿背,在雪地里點起了一堆篝火——她的肚子又需要食物了,身上也得烤一烤。她打開拴在鞍韉上的兜袋,從里面拽出一只松雞扔進火堆里。那是她在一片松樹林子邊兒打到的。

        一天的顛簸,渾身像散了架子。她脫下靴子,把雙腳伸向火堆,火堆烤著皮靴筒子,里面一股一股的白汽飄出來。馴鹿馱著她跑了這么長時間,馬克西姆的蹤印弄得她迷迷糊糊的。

        馬克西姆能不能走出魔谷是一回事兒,現在她自己能不能安全回到獵鄉(xiāng)也是一個未知數了。真可怕!她往火堆里扔著樹條子,火苗兒躥起來,樹皮灰?guī)е鹦莾涸诳諝庵猩v。透過火堆,她的目光無意間在一片開闊的雪地里發(fā)現了一團黑影。她的心里一緊——黑熊!這玩意暴躁、兇狠,是馴鹿的天敵。她拎起槍,對準那團黑影,但她繃緊的神經馬上就松弛下來:冬日的黑熊不早就蹲倉了嗎?那絕對是一團黑影。但仔細分辨,那團黑影幽靈似

        的慢慢在向火堆靠近。她警惕地又把槍管對準了那團黑影。近了,黑影由一個變成了三個,她更加緊張地握著槍柄,幾乎就要扣動扳機。篝火映著她的臉,由于緊張,她的臉幾乎扭歪了,緊張得汗水也從額頭上流了下來。她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三個黑影。透過火苗兒,她發(fā)現在三個黑影旁邊的雪地里,還有一個緊貼雪地蠕動的影子。狼!那家伙闖進馴鹿群的時候就是這樣:偷偷地貼在地上向前爬動,到了火候就猛撲上去,又撕又咬,施展威風。她移動了一下槍管,把槍口對準那個小黑影,她屏息靜聽,仔細觀察著。她很擔心,這可不是幾只兔子或者成幫結隊的松雞,要是幾只餓狼,它們一起撲上來,她就會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她一直盯著那幾個黑影,它們蠕動的速度很慢。她心里正納悶,突然,“呦——”的一聲鹿鳴從黑影那兒傳來。中妮浩一愣:“馴鹿!是馬克西姆?”她感到格外吃驚。

        “呦——”中妮浩的坐騎從身后的樺樹林子里回應了一聲。

        中妮浩爬起來,天哪,果然是三頭馴鹿。那個小影子是馬克西姆。中妮浩激動過后又一陣后怕:多懸!虧了槍管里的子彈沒跑出來……

        正當馬克西姆感到絕望的時候,他發(fā)現山谷拐彎的地方有一堆燃起的篝火。他還以為是錯覺,扶著馴鹿站起來:那真是一堆篝火。是誰在這空曠的山谷里點燃篝火呢?快別管這些,他把皮繩套在自己的胳膊上,牽起馴鹿,向著火堆,向著光明,向著生存,前進!

        離火堆越來越近了。透過橘紅的火苗,他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身影,中妮浩?她來這里干什么?火苗兒跳動著,照亮了那張熟悉的臉龐。是她,是中妮浩?,F在他的腦子里很單純,“中妮浩!是我,馬克西姆!”他向火堆旁的中妮浩揮了揮手。篝火燃得正旺,火苗躥起來獵獵作響。中妮浩隔著火堆一動不動呆在那兒。“中妮浩,是我,馬克西姆!”他又揮了揮僵硬的手臂。中妮浩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他有點憤怒,嘿,該死的娘們兒!他只好牽著馴鹿繼續(xù)向火堆蹣跚……

        “馬克西姆,真的是你?”中妮浩驚喜地看著雪地里的馬克西姆和馴鹿,“你讓我找得好苦?!瘪R克西姆不假思索,氣哼哼地說:“找我?中妮浩,你當我是幾歲的孩子嗎?”他的聲音低弱無力。

        中妮浩跑過去,接過馬克西姆手中的韁繩,“你怎么弄成了這樣?快到火堆旁邊來!”

        馬克西姆的身子已經處于虛脫狀態(tài)了。當中妮浩接過他手中韁繩的時候,他的眼前一黑,身子一下子砸在了中妮浩的懷里。

        醒來,他已經躺在了火堆的旁邊。他不知道中妮浩是怎么把他弄到火堆旁邊來的,反正他麻木的雙腳已經在中妮浩的懷里了。此時,她正在用雪搓他的手。馬克西姆覺得雙手扎滿了針,鉆心地疼。

        “中妮浩,你慢點?!彼袣鉄o力地嘟囔了一句,一伸腳,兩腳被軟綿綿的墻擋住了。

        “虧你還是個獵人,你干嗎凍成這樣啊?”

        “你——中妮浩,別煩我!能不能先給我弄點吃的?我肚子可是癟癟的?!?/p>

        “吃的?現在到哪兒去找吃的東西?”

        中妮浩抬頭看看天空。天幕上,無數顆藍汪汪的寶石還鑲嵌在天穹里。夜正深沉。

        “馬克西姆,我身邊什么吃的東西都沒有,忍耐一下,天亮,我一定給你弄點東西吃?!彼悬c后悔,知道這樣,白天她就會多打幾只松雞。

        “等到天亮?中妮浩,天亮我恐怕就要完蛋了!”馬克西姆的聲音很虛弱。

        “別擔心,有我在,我不會讓你挨餓的,放心好了。我先給你弄點雪水喝?!敝心莺仆鸲?,要是有個吊鍋兒該有多好啊!至少可以燒點開水。她思索著,抓起一把雪放到嘴里。雪粒沾在口腔上,冰涼冰涼的,半天才開始融化。她解開皮衣扣子,讓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再把自己的唇貼在馬克西姆冰涼的嘴唇上,然后把雪水吐到他的嘴里。

        馬克西姆吮吸著雪水,他一點力氣也沒有,渾身癱軟得像一攤泥。中妮浩的雪水小溪似的順著他的喉管流進他的肚子里。他的眼角一陣潮熱,以往對中妮浩的反感和憤怒就像這含在嘴里的白雪一樣,轉瞬間就融化得一干二凈。

        “中妮浩,說實話,你來這里干什么?”馬克西姆咽著雪水。

        “真的,我來找你。跟了你兩天了?!彼f。

        “找我?”馬克西姆的臉頰在中妮浩的胸口上蹭了蹭。透過她那豐滿的胸脯,他聽到了她的心音:宛如小鹿馳過苔徑所發(fā)出的蹄響。

        孩提時代培育起來的友情啊,伴著多少流水的時光曾經淡漠了,然而,淡漠的心一經重游情誼的海洋,它們就會加倍地為當年的友誼歌唱!中妮浩送給他的肚子里的雪水又從他的眼睛里流淌出來——他哭了。

        中妮浩感覺到了胸口的濕潤,那是馬克西姆流出的淚水打濕了她的胸脯。她的心底也涌來了一股酸澀。

        “馬克西姆!”

        “中妮浩!”

        兩個人相擁得緊緊的。以往的隔閡、誤會、憤怒、嫉恨都順著他們的淚水漂走了。

        星星依然滿天。

        “好點了嗎?”

        “從出來,到現在,我一直在尋找那兩個混蛋,沒吃沒喝的,真餓?!?/p>

        “你手中的槍桿是燒火棍嗎?你干嗎不打一只松雞什么的來填飽肚子?”

        “你說對了,我那桿槍真的成了燒火棍。槍栓擊不開炮子。倒霉透了!”

        中妮浩的目光從馬克西姆痛苦的臉上移到了燃燒的火堆,玫瑰色的火苗映著她的臉龐,使她顯得更加嫵媚、動人,她嚴肅的臉上帶著堅強的氣息。

        “原來是這樣。馬克西姆,有了!”她松開手。

        “你指什么?是吃的嗎?”馬克西姆挺起身子。

        “我去弄點馴鹿肉來?!彼f著,從雪地上爬起來,拎起靠在樹棵子上的槍,“放倒一頭馴鹿不什么都有了?”她果斷地甩開步子。

        “這怎么行,中妮浩!”馬克西姆伸手拉她,沒抓住,身子又傾斜下去。“這絕對不行!我頂風冒雪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找到它們——你想把我毀了嗎?”

        “不!”中妮浩扶住馬克西姆,“拉吉米太自私,是他對不住你!”中妮浩又倔強地轉過身。

        馬克西姆瘋了一樣爬起來:“你回來!中妮浩,所有的馴鹿都是我們獵鄉(xiāng)的,誰都不能打!”

        “錯了,我們家的馴鹿,我自個兒說了算,不會出錯!”中妮浩固執(zhí)地向朦朧的樺樹林子走去。

        “小娘們兒,站住!”附近的雪地里突然傳來一聲豹子似的怒吼。

        中妮浩和馬克西姆都被驚呆了。

        來人正是拉吉米。他也是尋著那堆篝火來到這里的,并且一直埋伏在雪地里。中妮浩和馬克西姆的對話,他聽得清清楚楚。當他看到馬克西姆躺在中妮浩懷里的時候,他的肺都要氣炸了。他幾次舉起槍,但尋思過后,他又冷靜下來,把槍放下了。他沒有驚動他們,想看個究竟。他媽的,等他們黏糊到一起的時候再動手。當中妮浩瘋了一樣爬起來要打馴鹿的時候,他急了。好哇,馬克西姆在獵鄉(xiāng)算個什么東西,配得上吃馴鹿肉嗎?他不能再觀望了,怒火讓他一下子從雪地里冒了出來。

        “拉吉米……”中妮浩轉回身,怔怔地看著突然出現在雪地里的拉吉米。

        “對,是我。沒想到吧?”

        馬克西姆也被突然出現的拉吉米驚呆了,但他馬上就緩過神兒來,“中妮浩,你快回

        來。”他的聲音很微弱,一點男子漢的氣魄都沒有。

        “馬克西姆!既然舊情沒斷的話,讓我們面對面地放幾槍,做個了斷怎么樣?”拉吉米咆哮著,向火堆走過來。

        拉吉米的叫囂,把馬克西姆的自尊心挑逗起來,他一把奪過中妮浩手中的槍。

        “聽著!拉吉米,”他緊咬牙根,“你的兩只該死的家伙就在樺樹林子里,算它們運氣好,沒有被狼群撕碎了。至于你的娘們兒,我只是和她閑聊了幾句,因為她救了我的命,就這些,明白了吧?”馬克西姆不知從哪里來了一股力氣,穩(wěn)穩(wěn)當當地站在雪地里,沖拉吉米喊叫著?!耙獎诱娓竦膯?我看不值得!”

        “什么?真他媽不知道羞恥!摟著別人的女人在雪窩子里做著春夢,滋味不錯吧?至于我的馴鹿嘛,你找到了它們,就應該送到我的鹿群里才對勁兒。哈,那個小娘們兒嘛,我倒希望你給她弄出一個犢兒來,就怕你沒本事!別害怕,舉槍吧!要是你的子彈先打中我,嘿,什么都歸你。來吧!”

        “想好了拉吉米!想動真格的嗎?我手里的玩意兒也是真家伙,它照樣不認人!”

        “拉吉米,你瘋了啊!你怎么能這樣?”中妮浩迎著拉吉米的槍口走過去。

        “站住!小娘們兒,滾一邊去。不然,我的槍子兒可不長眼睛……”

        “躲開!中妮浩,你躲開!”馬克西姆也憤怒地叫喊起來。

        中妮浩雪雕一樣站在了馬克西姆和拉吉米的中間,她的胸前和后背都是槍口。她知道兩個人的對立是由她引起的,兩個人真的動了家伙,那就讓她先倒下而終結吧!滿腔的憤怒和委屈讓她的兩眼溢滿了淚水,她昂首挺胸、凜然無畏地迎著拉吉米的槍口而去。她知道身后的馬克西姆絕對不會向她開槍的,絕對不會……

        “中妮浩,你他媽滾開!”拉吉米咆哮著。

        “開火吧,先把我打倒!”堅定的中妮浩和拉吉米近在咫尺,她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掛在拉吉米胡子上的霜花。

        “砰——”一聲清脆的槍聲震懾了整個山谷。

        “嘿,真他媽倒霉!”猙獰的拉吉米沖天空放了一槍,然后抱起槍,打量著完全陌生的中妮浩,突然抬起手,在中妮浩的臉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聲音真響亮,連隔著火堆的馬克西姆都聽得一清二楚。

        “不要臉的東西,跟我回去!”拉吉米抓小雞一樣,一把揪住中妮浩的衣領,揚起手臂就把她甩到了馴鹿的背上,隨后自己也跳了上去,頭也沒回地扔給馬克西姆一句話:“今天算你運氣,回去咱們再算賬!”說著勒過韁繩,一溜煙似的翻過了雪白的山岡。

        十三

        中妮浩的掙扎是徒勞的,拉吉米的兩只大手像兩把鉗子,死死卡住了她。她被按在馴鹿背上,隨著馴鹿的奔跑,她肚子里正在翻江倒海,昏昏沉沉中,一股苦澀的東西從她的嘴里傾瀉出來。

        拐過幾個山腳,拉吉米終于勒住韁繩。他跳下鞍韉,把中妮浩抱下馴鹿背。中妮浩的渾身麻木得不能動彈。拉吉米抱著她?!霸趺礃樱苁娣?來,輕松一下?!彼谥心莺频哪樀吧嫌H了一口,“寶貝,你知道,我惦記你呢!我給你點著一堆火。”他把她輕輕放在雪地上。

        中妮浩坐在火堆旁,好長時間才恢復了知覺。

        “拉吉米,你真混蛋!你到底要干嗎?馬克西姆為我們尋找馴鹿,自己弄成了那樣,可你……”她一巴掌抽打在拉吉米的脖子上。

        “你住嘴,那是他自作自受,你少管?!崩讻]有發(fā)火,向后挪挪身子——他正烤著從家里帶來的狍子肉。

        “虧你還是個獵手,我們獵鄉(xiāng)人哪有見死不救的?再說,他畢竟是為咱們找馴鹿。”中妮浩盯著拉吉米,為馬克西姆求情。

        “換任何一個人,我都會去幫助他,可馬克西姆不行,懂嗎?他不行!”拉吉米頭也不抬固執(zhí)地說。

        “我說拉吉米,這些僅僅是為了我嗎?過去我愛過他,可那是過去。你呢?你過去就沒有和他好過?你什么時候變得那么小氣了?拉吉米,想想我們小時候,咱們相處得是多么和諧、快樂啊!可現在怎么了?為了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們就把過去的友情一筆勾銷,失掉獵人的真誠和豐采?拉吉米,我嫁給了你,我就是你的,整個兒都是你的!難道你就一點也想不起來馬克西姆的好處?我知道你的心是軟的、熱的。拉吉米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啊?你的良心呢?”中妮浩抽噎著。

        火堆里的狍子腿被火苗烤得吱吱響。拉吉米沒有吱聲。聽著中妮浩的話,他想起了壓在他心底的從來也不愿意提起的往事……

        “馬克西姆,我想試試那五十只狼的耳朵。”

        “有把握嗎?”

        “我現在弄到了十二只,是用皮子換的,別說出去!”

        那是拉吉米被人們稱為真正的獵手以前,獵鄉(xiāng)鬧狼災,不少馴鹿群被沖散,有些剛剛出世不久的小馴鹿被狼群撕碎,成了狼肚子里的佳肴。鄉(xiāng)里宣布:盡快消除狼害。誰能打死五十只狼——弄到一百個狼耳朵的話,就會獲得一支嶄新的自動步槍,并給他榮譽和嘉獎。

        當時,多少好勝的年輕人開始蠢蠢欲動。拉吉米的心和那些熱衷于這件事情的年輕人一樣激動。他找到了馬克西姆,在他的心目中,馬克西姆的槍法比他準得多,只有他幫忙,自己的愿望才能實現。

        “我想把那支自動步槍弄到手,你得幫我忙啊?!?/p>

        “幫忙有什么不可以,就是……一百只耳朵,五十只狼,可不是小數目?!?/p>

        “只要你答應我,馬克西姆,我就有主意,冒點險唄?!崩椎男那榉浅<逼?,恨不得立刻拿到那支槍。

        “你是說去魔谷里打狼?”馬克西姆猜中了拉吉米的主意。

        “對!那里有很多狼洞。你敢和我去嗎?”拉吉米盯著馬克西姆。

        “有什么不敢啊?不過,絕對不能告訴大人。”

        “放心吧,我也得悄悄地行動。太好了,馬克西姆,你真夠朋友!我們就這樣一言為定?!崩讚ё●R克西姆的脖子。

        臨走的時候,他們很會撒謊:當著馬克西姆的家人他們說去拉吉米家的馴鹿點兒;當著拉吉米的家人,他們又說去馬克西姆家的馴鹿點兒。這樣,他們一頭扎進了魔谷。一進谷口他們就迷失了方向,好在他們是獵人的兒子,身上不乏驍勇和膽略,韌性和耐力。他們在魔谷里轉繞了十六天才回到獵鄉(xiāng)。拉吉米的愿望實現了。他不僅湊夠了一百只狼耳朵,還多出六個來。

        馬克西姆回到家就病倒了,一個多月后才從皮褥子上爬起來。

        拉吉米真的得到了一把自動步槍。是鄉(xiāng)長開大會時,用紅布包著遞到他手中的。他還得到了一筆獎金。當鄉(xiāng)長讓他講話的時侯,他很想把這功勞和榮譽分給馬克西姆一份??墒?,他瓦灰色的眼珠子看到獵鄉(xiāng)的人們正在為自己歡呼,中妮浩也望著自己微笑的時候,他陶醉了。一股自私的潮水一下子涌上了他的腦門兒:馬克西姆病倒了,眼下沒人知道他的底細。他的膽子大起來,娓娓動聽地講起了在魔谷里與狼搏斗的壯烈場面。人群沸騰了:

        “拉吉米,真正的獵手!”

        “了不起的英雄,拉吉米!”

        從此,他的名聲在獵鄉(xiāng)傳揚。而馬克西姆仍然是往日的馬克西姆,人們恭敬的是打狼英雄拉吉米……

        拉吉米想著往事,抬起了頭。是啊,的確對不住馬克西姆。

        得到了那桿自動步槍以后,他把獎金分給了馬克西姆一半,從此,他就很少和馬克西姆見面了。他害怕馬克西姆揭出那一百多個狼耳朵的底細。后來,時間長了,馬克西姆始終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他暗暗佩服馬克西姆是個男子漢,同時,也承認他是個傻瓜。把中妮浩弄到手以后,他更一點顧忌也沒有了——他想得到的,都如愿以償了,要是馬克西姆發(fā)了瘋,他就會說瘋話,就是這么回事。

        但是,他畸形的心理始終還在作怪——從坎畢諾撤點的路上他多喝了點酒,借著酒勁兒他在半路上故意留下了兩頭標有印記的馴鹿。他知道馬克西姆的鹿群就在他后面。要是馬克西姆聰明,就把馴鹿乖乖地送回來,要是把兩頭馴鹿歸到他自己的馴鹿群里,那馬克西姆可就上了圈套——他是故意在損害馬克西姆的聲譽。

        篝火炙烤著拉吉米,他的心里熱咕嘟亂糟糟的,越想越不是滋味。馬克西姆可真夠朋友,直到現在也沒有說出狼耳朵的事情。而且對他搶走中妮浩,馬克西姆也一直沉默不語。

        拉吉米瓦灰色的眼睛盯著火堆,火苗兒在他的眼睛里跳動著,亮亮的,像兩粒槍彈。他頑固、自私、狹隘、虛榮、畸形的冰層開始慢慢融化了——同馬克西姆坦蕩的胸懷和寬宏大量相比,他自己無非是獵鄉(xiāng)一只吱吱叫的石鼠。

        “知道嗎,他從出來就沒有吃到東西,憋著一股勁兒在找我們的馴鹿,是我在雪地里追上他。他被凍壞了,我給他搓了手腳。拉吉米,我們再不去幫助他,馬克西姆就完蛋了?!敝心莺迫匀谎蹨I汪汪地盯著拉吉米。

        拉吉米站起來,腮幫子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

        “走,中妮浩,聽你的,咱們去幫助馬克西姆!”聲音低沉,但堅定、有力。

        “真的?拉吉米,你說的是心里話?”出乎意料的中妮浩又喜悅又震驚,她陌生人一樣盯著拉吉米,眼睛里一陣潮熱,撲上去,摟住拉吉米的脖子。

        拉吉米擋開中妮浩的手臂,“還不到親熱的時候。咱們給馬克西姆送點狍子肉去!”他轉身從火堆里抽出穿在木棍上,燒烤得油汪汪、香噴噴的狍子肉。

        兩個人匆匆爬上馴鹿背,緊催馴鹿向困在雪原中的馬克西姆急馳而去……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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