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浪漫主義作家們秉承著西方哲學的影響,執(zhí)意對“詩意生存”的生命境界作形而上的追思,他們因思想與環(huán)境之間的矛盾而表現(xiàn)為“精神漂泊者”常有的孤獨特征,并且這種孤獨體驗呈現(xiàn)出一種從內(nèi)心世界的封閉走向生命敞開的“愛的交往”的發(fā)展可能性。
關(guān)鍵詞:浪漫主義 詩意生存 孤獨意識
在中國現(xiàn)代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史上,除了以創(chuàng)造社為代表的具有強烈時代參與意識的情感型浪漫主義主流之外,還潛在地存在著一股執(zhí)著追尋人類詩意生存途徑的哲思型浪漫主義。這些作家包括三四十年代的沈從文、徐訏、無名氏和馮至等。他們并不是一個有意識有組織的浪漫主義同人團體,但同樣受到西方哲學精神特別是德國浪漫哲學精神的影響,在思索人的詩意存在價值與存在方式上表現(xiàn)出相近的旨趣。他們有著許多相近的精神品格,如無“家”可歸者“自然”中的精神漫游,對“愛”與“美”存在境界的追尋以及道德視角上的審美現(xiàn)代性批判與信仰重建等,這些內(nèi)容筆者已經(jīng)另文闡述,此處著重就其“孤獨意識”進行探討。
這些以“詩意生存”為價值取向的浪漫主義作家都是理想主義者,出于對現(xiàn)世存在狀態(tài)的不滿,他們精神上常常處于無“家”可歸的漂泊狀態(tài),而這些精神漂泊者最深刻的生命體驗就是存在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也就是馮至所認為的源于思想和環(huán)境之間的矛盾的、偉大詩人之所以成為偉大詩人的深層次上的共同點——寂寞感。在源遠流長的西方浪漫哲學中,“孤獨”的氣質(zhì)內(nèi)涵也處在一個不斷流變的過程中。在浪漫主義的始祖盧梭那里,“自然人的孤獨也隱含著這樣的含義:自然人不會去干涉、侵害他人的自由,完全服從自己的自然的善良的本性”[4],無疑,盧梭非常珍愛自己的孤獨,而珍愛孤獨也就是珍愛自由,珍愛“自然的善良的本性”。到了現(xiàn)代主義的先驅(qū)尼采,孤獨感增添了新的質(zhì)素:當查拉圖斯特拉離開“幸福島”和“所有的朋友們”繼續(xù)漫游后,“他克服了他的痛苦了:勝利而堅定地,他又擔當了他的命運。于是他對他的大歡欣的良知說:我又孤獨了,且意愿孤獨,孤獨地同著清澄的天和廣闊的大海;我的四周又是日午?!盵2]這里,尼采不僅“意愿”孤獨的自由,而且是沉醉在孤獨帶來的人生澄明光輝的境界里。孤獨是一種存在的本質(zhì),只有孤獨的人(不淹沒于流俗中的人)才有勇氣擔當存在的痛苦艱難,才能尋得靈魂快樂寧靜的安居之所。這種擔當自我命運的孤獨,在存在主義詩哲里爾克和哲學家雅斯貝爾斯那里,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這就是既擔當自我命運,又擔當著他人苦樂的“相互關(guān)情”或“愛的交往”。
就中國的幾位“詩意生存”價值取向作家來講,作為同時代人,雖然不能說他們的孤獨意識有著明顯的流變軌跡,但從對以上西哲各有興會的內(nèi)在氣質(zhì)看,從內(nèi)心世界的孤獨封閉走向生命敞開的“愛的交往”應該是一條必然之途。沈從文描寫湘西的作品“一例浸透了一種‘鄉(xiāng)土抒情詩氣氛,而帶著一分淡淡的孤獨的悲哀,仿佛所接觸到的種種,常具有一種‘悲憫感”,[3]所孤獨者是身處“城里人”的圍城之中,心系夢中田園;所悲憫者是湘西社會在“常與變”的“兩相乘除中”“?!保ū就梁愣ǖ墓艠阕匀簧罘绞剑⒉辉?,“變”(庸俗的異質(zhì)文化)不可阻,田園夢碎?!哆叧恰房梢哉f是沈從文滿懷山雨欲來的悲憫、憂患,孤獨地守望精神家園時發(fā)出的近乎無奈的嘆息:正是漢苗之間“庸俗”與“自然”的文化沖突(車路與馬路、碾坊與渡船)造成的隔膜和相互不理解,使得翠翠只能在渡口孤獨地等待儺送難料歸程的歸來。
在這種不同流俗的孤獨之外,沈從文的孤獨感還來自其作品與“時代主題”(政治)的疏遠,這與他從小耳聞目睹地方軍閥大大小小草菅人命的殺人事件有關(guān)。如果從其建設(shè)希臘人性的小廟亦即從審美道德的角度考量民族未來或者“向人類遠景凝眸”的基本動因來看,這兩種孤獨實在是一體兩面的表現(xiàn)形式而已。盡管孤獨令人失落傷感,但沈從文對此卻非常珍愛。在《習作選集代序》中他談到當有人批評他的作品屬于“過去的世界”或“沒有思想”時,沈從文一面“感覺異常孤獨”,一面卻又固執(zhí)地聲稱“我不能給你們這個”,“我還預備繼續(xù)我這個工作,且永遠不放下我一點狂妄的想象”。因為這種孤獨的心靈能引起人們“對人生向上的憧憬,對當前一切腐爛現(xiàn)實的懷疑”。這正與盧梭的本意相合。
如果說沈從文的孤獨是一種牧歌形式下對于“詩意生存”行將失去的悲涼感傷,那么徐訏的孤獨則是更具“現(xiàn)代”色彩的靈魂解剖。《風蕭蕭》后記中的一段話以深刻的靈魂剖白向人們袒露了受困于特定時空環(huán)境下的理想主義者深藏郁結(jié)的孤獨心路歷程:“限于時,限于地,限于環(huán)境與對象,我寂寞,我孤獨,在黑暗里摸索,把蛇晴當作星光,把瘴霧當作云彩,把地下霜當作天上月,我勇敢過,我大膽過,暗彈痛苦的淚,用帶銹的小刀,割去我身上的瘡毒與腐肉。于是我露著傲慢的笑,走過通衢大道,我憫憐萬千以臃腫為肥胖的人,踏進黯淡的墓地,致祭于因我同樣的瘡毒而喪生的青年。我想到他們流離顛沛呻吟于黑暗中,頹廢消沉,為人人所不齒,而無人知道其心中與腦中的烙刑,這烙刑,可以來自一個諂媚的妓女,一場激烈的戰(zhàn)役,一個微小的失望?!边@段話極具魯迅《野草》的象征色彩和哲學意味,有先知的“過客”寂寞孤獨然而義無返顧的生命探險,有救贖者“抉心自食,欲知其味”的自我靈魂解剖,有對荒謬的“非真實生存狀態(tài)”傲慢的嘲笑,對渾然不覺者的憐憫甚至對同樣痛苦于存在的青年的命運的擔當。這些尼采式的孤獨表現(xiàn)于他大量的對復雜人性的剖析和對他人靈魂拯救的作品中。
“過客”式的“現(xiàn)代”孤獨同樣在無名氏筆下借上天入地、出生入死般瘋狂求索的印蒂表現(xiàn)出來。印蒂在生命追求的征途上目睹了各種各樣生命存在狀態(tài)的偉岸與腐朽、高貴與卑劣,經(jīng)歷了生活給予他的狂歡與大悲、奢望與絕望后,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滾滾奔涌的“大瀑流”中的一個“小漩渦”,“完全失去了自我感覺”;特別是當他滿腔熱情地投身革命,在敵人的監(jiān)牢中經(jīng)受了身心雙重痛苦的煉獄重獲自由后,卻再次陷入了同志和朋友“欺騙”的憤怒和絕望之中,“他三十年華光閃閃的生命霓虹,只換來冷冰冰的兩個字:孤獨!”存在主義哲學關(guān)于人之生存狀態(tài)的描述通過印蒂“浮士德”式的生命歷險得到了真切的演繹。
孤獨感到了馮至這里,具有了更成熟的存在主義意義。對于馮至來說,從二十年代起,孤獨感就一直如影隨形地伴隨著煢煢孑立于“荒原”世界的他,令人驚訝的是,年輕的馮至此時已對現(xiàn)代主義的孤獨有了可謂非常深刻的認識,我們且看其《好花開放在最寂寞的園》里的幾段話:
沒有一個詩人的生活不是孤獨的,沒有一個詩人的面前不是寂寞的……
沒有朋友,沒有愛人的尼采在他獨臥病榻的時候,才能產(chǎn)生了薩拉圖斯特拉的獅子吼;屈原在他放逐后,徘徊江濱,百無聊賴時,才能放聲唱出來他的千古絕調(diào)的長騷;尼采、屈原,是我們?nèi)说淖罟录诺娜酥械膬蓚€,他們的作品卻永久立在人類的高峰之上,絕非普通一般人所可仰及。
“我相信人永久是孤獨的?!?/p>
“群眾盡是些盲目而無意識的。朋友,情人,不過是暫時的。只有你的影子是一生不能離開你,孤獨便是你的終身伴侶了。”
我們知道,在尼采那里,孤獨既指人在平庸社會(即荒誕處境)中的一種孤單無依,同時還強調(diào)人只有“成為你自己”才能超越平庸,因此,孤獨意識就成了一種存在的自覺。從馮至對尼采孤獨的“同情”理解和熱情禮贊上,不難看出其精神思索的深度及趨向。
當懷著尋覓精神出路到德國留學后,他不僅在荷爾德林、諾瓦利斯等人的孤獨漫游詩中覓得了知音,對“新浪漫派”詩人里爾克的詩更是一種“于我心有戚戚焉”般的情趣相投。其實早在二十年代末,馮至創(chuàng)作的《饑獸》就是與里爾克的《豹》意象同構(gòu)的一首詩,詩中“饑荒的靈魂正好到那沙原邊上奔跑”而終于尋覓無路的“饑獸”與存在失所的“籠中豹”摹畫了一種同樣深刻的孤獨體驗。到德國后,馮至對里爾克有了更深的理解。里爾克說“我孤獨無依,我獨自擔負著人類的苦難”(《橄欖園》),如果說尼采更標榜個人獨立意識、更強調(diào)擔當自己的命運以達到本真自我,里爾克則認為人只有去“接觸”也就是承擔別人的命運才能使自身獲得真實的存在,當然這種“接觸”也“并非意味著放棄孤獨感”[4]。這就是里爾克的“相互關(guān)情”理論。這種“相互關(guān)情”與雅斯貝爾斯的“愛的交往”哲學頗為相類:雅氏認為人本然的自我存在(實存)并不是既成的,而是一種存在的可能,“人只有在與其他的實存的精神交往中才能達到他的本然的自我”,在實存的交往中,自己的自我存在和別人的自我存在同處于“愛的搏斗之中”,這種“愛的搏斗”意指人“在其自己存在的獨立狀態(tài)中看到自己和另一個實存一起存在,并與之進行愛的交往”。[5]作為雅氏的學生,馮至對此當然不會陌生。在他四十年代的《十四行集》里,既有超越平庸、承擔起自己的命運即“成為你自己”(成就孤獨)的心曲,如:
我們擔負工作的辛苦/……各自把著各人的世界耕耘。(第十九首)
我們整個生命在承受,/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xiàn)。(第一首)
也有承擔別人命運的“相互關(guān)情”或曰“愛的交往”,以生命存在空間的敞開性超越時間的有限性的詩思,如:
不管是親密的還是陌生:/是我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第二十首)
哪條路哪條水沒有關(guān)聯(lián)/哪陣風哪片云沒有呼應:/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都化
成了我們的生命(第十六首)
正源于這種孤獨觀,馮至才會一方面說“人之可貴,在于能加深自己的快樂,擔當自己的痛苦”,“誰若是要真實地生活,就必須脫離開現(xiàn)代的習俗,自己成為一個生存者,擔當生活上的種種問題”,另一方面又說“為人的可貴在于多多分擔同時同地的人們的苦樂”[6],表現(xiàn)出生存的勇氣和追求充滿“愛”的詩意生存境界的努力。
注釋:
[1]轉(zhuǎn)引自魏洪鐘《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chǔ)》見《西方哲學名著提要》,黃頌杰主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9頁。
[2][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漫游者》,楚圖南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96頁。
[3]沈從文:《散文選譯·序》,《沈從文文集·第11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
[4]轉(zhuǎn)引自[德]霍爾特胡森《里爾克》,魏育青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161頁。
[5][德]施太格繆勒:《當代哲學主流·上卷》,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235頁。
[6]馮至:《馮至選集·第2卷》,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張保華 河南省駐馬店市黃淮學院中文系 463000)
現(xiàn)代語文(學術(shù)綜合) 2009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