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我陪我們中央文獻研究室兩位老領(lǐng)導逢先知和金沖及到法國巴黎參加《歷史的對象——毛澤東》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會議結(jié)束后,因需從慕尼黑轉(zhuǎn)機返回北京,我們途經(jīng)德國,于6月11日參觀了世界著名的新天鵝城堡,欣賞了阿爾卑斯山的旖旎風光,夜宿美麗的小山城富森。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準備驅(qū)車前往慕尼黑,我早早起床收拾行裝。一打開手機,就收到了宋貴倫發(fā)來的短信。宋貴倫時任北京市委宣傳部副部長,以前曾是龔育之的秘書。短信中說“請轉(zhuǎn)告逄、金兩位領(lǐng)導,老龔已于今日上午9時在北京醫(yī)院去世?!?/p>
噩耗傳來,令人震驚。盡管兩位老領(lǐng)導在出國之前,就對龔育之的病情深感憂慮,也有一定的思想準備,然而這一刻真的來臨的時候,仍然感到無比沉痛。他們囑咐我立即回復短信:“抵京后即前往悼念?!?/p>
那一天早晨,異國的天空格外陰沉,不遠處的阿爾卑斯山籠罩在一片濃霧之中,一如我們壓抑的心情。車行半路,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迎送我們的司機不得不開著大燈前行。久久的沉默之后,兩位老領(lǐng)導緩緩地談起了他們與龔育之共事的經(jīng)歷和彼此接觸的點點滴滴。隨著他們的追述,我的思緒也彷佛回到了20年前……
上個世紀80年代,龔育之、逄先知、金沖及先后擔任中央文獻研究室副主任,在胡喬木、李琦的帶領(lǐng)下,共同奠定了黨的文獻事業(yè)發(fā)展的基礎(chǔ),開創(chuàng)了中央文獻研究室蓬勃發(fā)展的歷史。龔育之、逢先知、金沖及也從此成為國內(nèi)著名的黨的文獻、理論和歷史研究的專家。
我第一次同時接觸到三位領(lǐng)導,是在1987年11月初。那時候我剛剛分配到中央文獻研究室工作不久,室里為新來的年輕同志舉行入室教育。龔育之為我們講黨的十三大報告的起草情況,逄先知為我們講怎樣做好編輯工作,金>中及給我們講如何治學。印象中龔育之的講解高屋建瓴、大氣磅礴;逢先知的講解旁征博引、深入淺出;金沖及的講解博聞強記、功力深厚。他們關(guān)于理論與實踐、歷史與現(xiàn)實、編輯與研究、做人與治學等方面的許多思想和觀點,鞭辟入里,引人入勝,已經(jīng)影響了我們這一代人整整20年,至今還在文獻研究室薪火相傳。
我第一次見到龔育之比這還要早好幾個月。那時候我在南開大學讀研究生,已經(jīng)確定畢業(yè)分配到中央文獻研究室工作。天津市社科院、天津市委黨校、南開大學等6家單位要聯(lián)合召開紀念毛澤東的《實踐論》、《矛盾論》發(fā)表50周年和《關(guān)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問題》發(fā)表30周年學術(shù)研討會,派我到北京邀請龔育之與會指導。當時他正忙著參加起草黨的十三大報告,實在脫不開身,就打電話委托文獻研究室理論組負責人石仲泉前去參加,并讓我直接跟他的秘書宋貴倫聯(lián)系此事。可以說,他和石仲泉、宋貴倫是我最早認識的文獻人。他們對我后來的成長和進步,都給予了無私的幫助。
我知道龔育之的名字,當然比這又要早許多。因為在大學里學習毛澤東哲學,早早就知道毛澤東哲學思想的定義就是出自龔育之的智慧,他關(guān)于毛澤東哲學思想是“馬列主義普遍原理和中國革命具體實踐相結(jié)合的經(jīng)驗的哲學總結(jié)和概括”的提法,得到學術(shù)界的一致認可。他與逄先知、石仲泉等合寫的《毛澤東的讀書生活》一書的出版,以及他與劉武生合寫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提出》,與宋貴倫合寫的《“紅學”一家言》等文章,在當時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發(fā)表后,引起了我和同學們的熱烈討論。原來學問還可以這么做!原來北京還有專門做黨的文獻編輯和研究工作的單位!可以說,正是受這些著作和文章的影響,我最終選擇了到中央文獻研究室工作。
來到中央文獻研究室以后,我被分配到毛澤東研究組,主要從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的編輯和研究工作。當時龔育之雖然分管理論組,但同時擔任《毛澤東文稿》的主審。《毛澤東文稿》一共13卷,前兩卷我只趕上了校對工作,從第三卷起,開始逐步介入編輯工作。那時候電腦還沒有完全普及,編輯工作基本上都是手工勞動,先是到檔案處查毛澤東的手稿,然后抄在保密卡片上,送到打字室打印,再把打印稿和原檔案進行核對,準確無誤之后才開始在上面做編輯工作,包括擬標題、做注釋、查材料、寫后記,等等。責任編輯完成初編以后,要送副主編、主編把關(guān),然后再送主審最后審定。按照這樣的程序,責編與主審并不需要直接見面。但每逢向龔育之匯報,主編汪裕堯、馮蕙都喜歡把我們這些年輕的編輯帶著,一起聽取意見。我們跟著主編一起喊他老龔,老龔也喜歡時不時地問問我們這些責編的意見。討論是嚴肅的,氣氛卻很融洽??粗鲗?、主編們談笑風生的樣子,在座的年輕人都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前輩們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和平易近人的工作作風,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地改變著我們。
一年之后,龔育之調(diào)任中宣部副部長,但仍然擔任《毛澤東文稿》的主審工作。再有匯報,我們就跑中宣部,或者直接到他家里。記得1989年的秋天,兩位主編臨時有事,讓我和年輕的副主編邊彥軍直接向主審匯報第三冊的編輯情況。那時候真是年輕,什么規(guī)矩都不太懂,既沒有讓單位派車,也沒有向中宣部通報,我們兩個人騎著自行車就奔和平門去了。到了中宣部,門衛(wèi)一聯(lián)系,說對不起,龔部長正在開部務會議,你們回頭再來吧。無奈之下,我們只好打他秘書宋貴倫的電話。宋貴倫把我們接進去,剛剛坐下,龔育之就進來了,說他那邊已經(jīng)請了假,不用著急,慢慢談。這一談就是3個小時,將近12點,我們起身告辭。龔育之說,別走,我已經(jīng)叫小宋去安排了午飯。邊彥軍說,不行,兒子該放學了,中午還要管他吃飯呢。龔育之哈哈一笑,說原來你還有個兒子吃飯的問題,我倒沒想到。說完便起身把我們送出了辦公室。我們騎著自行車,飛快地返回了毛家灣。
轉(zhuǎn)眼到了1992年,為了籌備毛澤東誕辰100周年,組里的同志們把精力都投入到其他一些更加緊迫的項目上,只有我一個人繼續(xù)編輯《毛澤東文稿》。初稿編定后,兩位主編決定讓我直接報龔育之審定。4月初,我在報送初編稿的同時,給龔育之寫了一封信,將一些需要請示的問題一一提出來,最后說明:“因汪裕堯、馮蕙、邊彥軍同志工作繁忙,均無暇閱正此冊文稿,我第一次身兼數(shù)責,雖勉力而為,仍覺得難盡人意。尤其是一支筆編寫下來,視角肯定偏狹,不易發(fā)現(xiàn)問題,兼之時間緊迫,錯漏在所難免。請您大力匡正,以競?cè)??!?/p>
不到兩個月,龔育之把40余萬字的送審稿退給我,并批示:“編得不錯。注了一些意見,改了若干錯字。請你研究。你還會提出不少問題。你準備好了,我們再一起討論一兩次?!蔽掖蜷_稿子,發(fā)現(xiàn)在我請示的一些文字旁邊,他都一一標注了自己的意見,并改正了大量的錯別字。這些錯別字,有的比較好發(fā)現(xiàn),如把“厲害”寫成“利害”;有的比較難發(fā)現(xiàn),如把“吳
組緗”寫成“吳祖湘”;還有一些可能一般人很難發(fā)現(xiàn)。如中國駐蘇聯(lián)大使館1958年底給外交部的一份電報中,引用了蘇聯(lián)科學院通訊院士約夫楚克的一句話“沒有物質(zhì)興趣原則就不能進到共產(chǎn)主義”。這句話原本出自列寧,約夫楚克引用時沒有發(fā)現(xiàn)錯誤,駐蘇使館的報告如實翻譯,外交部轉(zhuǎn)報毛澤東時也沒有糾正。龔育之在這句話的下面畫了一道橫線,把“興趣”二字改為“利益”,并在旁邊批示:“興趣、利益俄文是一個字,應為利益。”
根據(jù)主審的意見作了認真修改之后,這冊《毛澤東文稿》就按時發(fā)排了。發(fā)排之前,龔育之給該書另一位主審逄先知打電話,說小唐基本能夠獨立完成編輯工作,既然人手緊張,就放手讓他繼續(xù)編下去吧。這之后,我很快被任命為《毛澤東文稿》的副主編,并先后兼任4個分冊的主編。其時我尚未滿30歲,足見兩位主審對年輕人的信任和提攜。
跟龔育之接觸,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他給我們年輕人贈書。第一次贈的是《在歷史的轉(zhuǎn)折中》,時間為1988年6月,書上赫然寫著“唐洲雁同志指正,龔育之,八八、六”。字體方方正正,蒼勁有力,是典型的“龔體”。實話說,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收到如此資深的學者贈書。接下來讀書的過程,也因此顯得分外的享受。那一年的下半年,我又收到了他的另外兩本贈書,一本是《從新民主主義到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另外一本是《思想解放的新起點》。這之后,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從《從毛澤東到鄧小平》到《鄧小平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新論大綱》,從《龔育之文存》(上、中、下)到《黨史札記》、《黨史札記二集》。從這些書中,我受到了方方面面的教益,也感受到了前輩的厚愛。2007年12月25日,我又收到了《黨史札記末編》。唯一不同的是,這次再也沒有那熟悉的“龔體”方塊字簽名,但有他的夫人孫小禮的一封附信:“唐洲雁同志:龔育之生前記有一份他贈送《黨史札記二集》的名單。現(xiàn)在我按照這份名單把剛出版的《黨史札記末編》繼續(xù)送給你,請留作紀念。祝新年好!”龔育之把對年輕人的關(guān)愛,做在了生前,也留在了身后。
我跟龔育之接觸最長的~段時間,是1990年到安徽馬鞍山參加第五屆毛澤東哲學思想研討會。在那次會議上,他作了《再談研究毛澤東思想的新起點》的報告,提出《歷史決議》應該成為研究毛澤東思想的新起點,要尊重《歷史決議》的權(quán)威,把毛澤東思想同毛澤東晚年錯誤區(qū)別開來,受到與會學者的一致好評。會議期間,我們陪同他一起參觀馬鞍山李白紀念館。那個紀念館不是很大,卻把李白在安徽游覽過的名勝古跡,一一做成大幅照片,給人印象深刻。我指著其中的“宿松太白讀書臺”對龔育之說,這個地方在我們縣城鯉魚山,不過現(xiàn)在早已破舊不堪了。他點點頭說,原來你是宿松人。1997年7月,我陪汪裕堯一起到中央黨校向龔育之匯報《毛澤東文稿》第12、13冊的編輯情況。匯報完畢后,大家開始閑聊,他突然問我,最近回過宿松嗎?太白書臺整修過沒有?都說龔育之博聞強記,我算是親身領(lǐng)教了。
馬鞍山會議結(jié)束后,龔育之帶著石仲泉、田松年、宋貴倫和我,在安徽省委宣傳部和馬鞍山市委同志的陪同下,前往皖南考察。沿途經(jīng)過涇縣、歙縣、屯溪、黃山、太平湖、池州、九華山,到了安慶,我就順道回了家鄉(xiāng)宿松,他們一行又從安慶到合肥,再從合肥回北京。因為同坐一輛中巴車,龔育之在路上給我們談了許多歷史和人文典故。在涇縣講王稼祥,在歙縣講胡適,在安慶講陳獨秀、張恨水。從張恨水講到老北平,又從老北平講到舊上海;從魯迅、李叔同講到丁玲、沈從文,不僅講了舊上海的文藝界,而且講了新上海的工商界,講到消滅了資本主義又要發(fā)展資本主義……。一路上他談興甚濃,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除了石仲泉,我們都鮮有插話的機會。每到新的目的地,安頓好住宿之后,大家都要陪他一起散散步,有時候他也到我們住的房間串串門。記得在黃山上,我們集體住在一棟小別墅里。他在客廳里問我,單位的年輕人平時都有些什么娛樂活動,我說最近大家經(jīng)常打橋牌,他聽了饒有興致,馬上問起橋牌與“升級”的區(qū)別、自然叫牌與精確叫牌的不同。我不揣冒昧,拿起一副撲克牌攤在桌子上,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后來才聽說,龔育之不僅會打橋牌,而且還打得相當好。
1998年初,《毛澤東文稿》13冊出齊之后,我與龔育之的接觸,多是在一些學術(shù)會議上。這年年底,中央文獻研究室與湖南省委聯(lián)合召開毛澤東鄧小平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學術(shù)研討會,龔育之在會上作《不盡長江滾滾來》的重要講話。飯后陪他散步,發(fā)現(xiàn)將近一年不見,他的步履明顯遲緩,才知道他早年的腎病又有復發(fā)的跡象。
2002年10月,為了迎接毛澤東誕辰110周年,開好全國性學術(shù)研討會,中央文獻研究室第一編研部和科研管理部在京郊懷柔召開選題論證會。會后陪龔育之參觀紅螺寺,談起我的博士導師金沖及教授的新著《轉(zhuǎn)折年代——中國的1947》,他贊賞有加,說自己一口氣就讀完了,特別是書中第一章《中國是怎樣進入1947年的》,講的那些事情都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讀過之后一下子就把人們帶到了那個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反獨裁的年代?,F(xiàn)在都說“歷史的再現(xiàn)”,這樣的書才能叫做“歷史的再現(xiàn)”。
2004年7月,第12次全國毛澤東哲學思想研討會在四川西華大學舉行。應全國毛澤東哲學思想研究會會長石仲泉和秘書長韓鋼的邀請,龔育之攜夫人孫小禮參加了這次研討會。他們派我到成都雙流機場迎接,安排住在金牛賓館。金牛賓館是毛澤東1958年召開成都會議時住過的地方,加上西華大學又位于毛澤東當年視察過的郫縣紅光人民公社境內(nèi)。因此這次會議期間的許多話題自然離不開毛澤東,離不開成都會議,甚至還延伸到1964年毛澤東與幾位哲學工作者談哲學。龔育之說這是他第~次當面聆聽毛澤東談話,并作了詳細的記錄。后來一度聽說毛澤東要選他到身邊做秘書工作,但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下文。龔育之開玩笑說,也許是主席對我的方塊字不太滿意的緣故吧。
最后一次去看龔育之,是2007年3月8日。得知他頭天晚上已經(jīng)報了病危的消息,李捷、馮蕙和我立即前往北京醫(yī)院看望。當時他正在輸氧,插著鼻飼,行動不便,又擔心感染,所以我們只在門口探望,沒有跟他當面交談。沒想到,3個多月后,龔育之真的永遠離開了我們。
異國的天氣,說變就變。剛剛還是瓢潑大雨,不知不覺間就雨過天晴,陽光燦爛。兩位老領(lǐng)導漸漸停止了交談,我也走出了深深的回憶,出神地看著窗外的青山綠水,到處是郁郁蔥蔥,蒼翠欲滴。窗內(nèi)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大家都在默默地祝福龔育之一路走好,永遠安息!
編后記:今年1 2月20日,是龔育之誕辰80周年。本刊特發(fā)此文,以紀念這位黨內(nèi)著名的文獻、理論和歷史研究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