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菊
袁智忠先生是生活在當下的詩人,《騎馬走向墓地》是他即將出版的第二部散文詩集。“要努力進窄門”,“因為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找著的人也少”,詩人是注定走進窄門的人。
伊格爾頓說“詩是新宗教,是一個擋開工業(yè)資本主義的異化而使人可以懷舊的避風(fēng)港”?!厄T馬走向墓地》,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有《唐吉珂德》里那個騎士的影子。孤獨、堅韌。當我讀完詩集,深刻理解作者,一個詩意的天堂在眼前豁然朗闊。
“為了能夠謙恭地聆聽星體、天空和森林,就必須拒絕啟蒙理性對待自然的那種無情的統(tǒng)治性的、視其為工具的態(tài)度”,這是《騎馬走向墓地》里最深刻的可貴。袁先生的童年,是在苦難中成長,但也是在最真實的自然里度過,所有一切生命源發(fā)處的饋贈,最后是在筆端的肆意流瀉?!皶r間是你的血流,我是順著刻度攀走的纖夫”(《臺歷》),袁先生的詩歌與詩人本身事實上已經(jīng)是“一座此際的豐碑”。當一個人承擔了所有生活的重擔,徑自選擇詩意的棲居方式,在荒唐、野蠻的世間游移,作為一個自我封閉的客體而存在,并在其獨特的本性中神秘地完整無缺,這多少是現(xiàn)代社會的一種奇跡。孟京輝在《像雞毛一樣飛》里那句有名的調(diào)侃“是詩人,你就應(yīng)該寫詩”,可是后工業(yè)時代里的人們,慌亂并毫不留情的丟棄了這種神性?!办`魂是一種堪稱神授的東西,甚至在我們成為人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了。因此我們可以說,人是一株天上的植物”,只可惜這株天上的植物已經(jīng)變得混亂不堪。一部詩集是一個個體救世與自救的方式。絕望與希望,喧嘩與騷動,大的時代拱廊下,袁先生用自己的堅韌獨自前行。在一個時代里留下了屬于自己的背影和思考的空間,這是《騎馬走向墓地》又一個難能可貴的貢獻。
袁智忠先生的詩是復(fù)調(diào)和多意的?!赌沟亍肥瞧渲幸粋€典型。
墓地
朋友,你在哪里?
今夜,星光閃爍的夜空下,我是一位酒后舉著自己靈魂流浪的盲人。
循著你浪蕩的笑聲,我在看不見的闌珊夜色里步履悠然。
在你華貴的棕色床墊上,除了你肉體豐滿的愛人,一定還有我們童年時夏夜露宿曬壩的竹床,和那把我們輪換搖打的蒲扇。
今夜,我在一手搖著你轉(zhuǎn)手給我的破扇,一手提著我的腦袋,輕扣你黑色的鐵門。
朋友,腦袋是多少美妙的酒杯啊,透過布滿血痕的杯口,我們往來把盞,吮血如酒,高歌麥地上空的月亮。
透明的月亮啊,凝固了鋒利如刀的時間,夜光下的曬壩。我們把金黃色的愛情如稻谷般一粒粒從心臟里取出來在血水中一遍一遍算數(shù)。
朋友啊,你在哪里?
今夜,我們相互舉起自己靈牌走向墓地吧。假如只剩唯一的墓坑,就讓我們劃拳決定勝負吧!假如,假如我贏到先手,臨走時,朋友請別忘了把你的外套留下,蓋在我的骨灰上,蓋在我敞開酒氣的胸口上,蓋在我緊握降魔杵的右手上。
朋友,今夜,你在哪里?
《墓地》可以多種方式解讀,這是文本內(nèi)在豐富性帶來的結(jié)果?!赌沟亍防锏摹拔摇?,那位酒后“舉著自己靈牌流浪的盲人”,是精神分析視域下的陽剛的、父系意義的明確暗示?!巴高^布滿血痕的杯口”,“鋒利如刀的時間”,“吮血如酒”等意象是日神般的力,而“夜光下的曬壩”,“高歌麥地上空的月亮”等卻是柔性的,就像詩評家蔣登科先生評點袁先生第一部詩集《心碑》,“在我的印象中,智忠是一個外向的、具有陽剛之氣的人,但讀他的作品,我發(fā)現(xiàn)他也是一個敏感、細膩、內(nèi)心豐富的人”,袁先生很好地在相悖的兩極中完成了整合,張力增加了詩歌的美麗?!耙皇痔嶂业哪X袋,輕扣你黑色的鐵門”,這是作者用騎士般的勇氣,以散文詩的方式,對一個時代的宣言。《墓地》中的意義單元眾多,“我與朋友互不相見”,可以被改寫為“低反叛高”的意義單元,我在明處的“顯”與朋友的“隱”構(gòu)成“高”/“低”相對。而我“舉著自己靈牌流浪”是一個沿著水平軸的運動,可記為“中”。這樣《墓地》就具有了結(jié)構(gòu)主義典型“坐標軸”的形態(tài),在表面的能指后指涉了深刻的所指?!芭笥?,今夜,你在哪里”,結(jié)尾這樣的發(fā)問讓全詩動情有力。
《墓地》可以看作詩集《騎馬走向墓地》里的一種代表。詩人的詩作與其第一部詩集《心碑》相比發(fā)生了風(fēng)格上的轉(zhuǎn)向,后現(xiàn)代的意味更加濃厚,更多具有現(xiàn)代色彩的隱喻出來。但同時作者又是東方化的詩人?!拔逅摹敝蟆V袊姼枳呦蚝畏?,是否還有復(fù)興的希望,袁先生的兩本散文詩集,做了一種自己的回答。這是一個永遠不丟棄民族精魄的詩人,喝茶、下棋、會友,袁先生詩里滿是汪曾祺的淡定、周作人的苦味?!拔沂且晃华氀蹌停唏R平川,破山為水,凝水為山”,《山水與劍客》是中西交融,但內(nèi)核堅持東方精神的映現(xiàn)。
山水與劍客
天霧水霧,鎖斷左眼的窗口,鎖斷那條連接故鄉(xiāng)的河路。
不眠的左眼,緊盯一棵樹,一棵桐樹亦或桑樹,樹又上的馬蜂窩,擁滿美麗的小蜂嗡舞,樹干下小女孩手中的竹桿,是捅破天空刺痛左眼的一把利劍,鋪展生命潔白如絹、如歌。
我是一位獨眼劍客,走馬平川,破山為水,凝水為山。冥想山水中的馬蜂窩是小女孩眼里甜甜的桑椹可餐。
好想,揮劍斷樹,揮劍斷土。樹有根。土難斷。好夢難消散。
獨在旅途,放眼那片山水。美夢如歌。
“故鄉(xiāng)”揮之不去?!皹溆懈岭y斷”,這樣一位從生活的本真里成長起來的詩人,永遠懷舊?!皹洳嫔系鸟R蜂窩”?!吧i┛刹汀保疤祆F水霧”,這些純粹的東方的趣味,在一個中西融合的表象框架中加以體現(xiàn)。劉勰說“文采所以飾言,而辨麗本于情性”,情是本,辭是表?!渡剿c劍客》里的東方情緒深蘊其內(nèi)。但“不眠的左眼,緊盯一棵樹”,“樹干下小女孩手中的竹桿。是捅破天空刺痛左眼的一把利劍”,這樣的句式組合,分明是西方蒙太奇手法的拼貼組合,恰當運用。此種西方特有的文字“畫面化”的呈現(xiàn)方式,對當下詩歌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貢獻。
除了《山水與劍客》,《歐行散板》也是作者詩歌中西相融的典范。2004年,作者偕妻女游歷歐洲,每到一處,常有所感,于是便有了組詩《歐行散板》。
讀山間的河流,如讀人流的血管,混濁了;讀遼闊的山與地,禿了;讀城市的頭顱啊,如鱗片般丑陋。
是不是?在很高很遠處閱讀現(xiàn)代城市,都會讀到丑陋啊,我模糊的眼睛與心靈。
這是作者站在東方立場對西方的一種觀望,由文化地理意義的表面,去解讀異域在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下的殘忍與破碎?!艾F(xiàn)代城市”、“讀城市的頭顱啊,如鱗片般丑陋”,是西方化意象,但作者的價值判斷和視域是東方的?!爱斣娙烁嬖V我們他的愛人像一朵紅玫瑰時,我們知道,正因為他是把這一陳述放在詩中的。所以我們不應(yīng)該追問他是否真有這樣一個愛人,她在他看來由于某種奇妙的原因就像一朵玫瑰”,詩人看到了他眼中的一切,就像作者眼中的現(xiàn)代城市。
威尼斯——我是何等的快樂與疼痛呀。東方與西方,黃皮膚與白皮膚,古昔與今朝。
在這段詩中。作者直接提出了融合過程中的焦灼與歡樂,似乎隨手拾掇而成,并非精心結(jié)撰。但卻準確的道出了中國當代詩歌面臨的困境,平淡處說真理,平凡里見功力。中西交匯,不僅是詩歌領(lǐng)域,同時也是二十世紀以來整個中國需要面臨的文化語境,如何在融合里找到一個出口,詩人在快樂與疼痛中給出答案。
《騎馬走向墓地》除了現(xiàn)代性、東方神韻和復(fù)調(diào)表。達等語義特性之外,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為詩集打上了深刻的文化烙痕。袁先生常常風(fēng)趣的稱自己做“三輪車夫”:影視學(xué)研究、應(yīng)用寫作研究、爬格子寫詩,書房“聽雨齋”便是偷得浮生半世閑的蝸居。很難想像一個儒雅的大學(xué)教授,在十四、五歲的年紀用板車拖著好幾百斤的煤,走幾十里的山路,饑腸轆轆,食不果腹,疲憊而艱辛。這可能是一個時代在一個人身上的烙印,也可能是一群人的縮影。本雅明曾經(jīng)為知識分子做了一個初略的定義,知識分子作為一個階層進入現(xiàn)代社會后,其本身就代表著一個困境,一種悖論。知識分子面臨著城市游蕩者的身份,某種意義上與拾荒者類同。這也是從文革中成長起來,并已成為社會中堅力量的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共有境況。袁智忠先生便是這樣的知識分子,袁先生的爺爺是一位豪達大度的儒商,但社會的動蕩與時代變革,把袁先生全家拋向了鄉(xiāng)村這個完全陌生的場域。袁先生的父親勉強做起了鄉(xiāng)村會計,這個昔日的秀才,舊時的知識分子,把返城的希望寄托在了兒子身上。于是袁先生幾歲時便學(xué)會了珠算,在生產(chǎn)隊為社員計算工分和糧食,九歲便上山打柴,忍受著鄉(xiāng)村里周圍人的不理解和隔閡,背負著父親的希望,含辛茹苦,幾經(jīng)磨難,終于考上大學(xué),返回到夢想的城市。但新的困境和焦慮開始產(chǎn)生。“時間是你的血流,我是順著刻度攀走的纖夫”(《臺歷》),當袁先生艱難地走回城市時,這城市已經(jīng)不再是他父輩記憶和述說的“城市”。勾心斗角、丑陋骯臟,“抖動哭泣的吶喊,在心的深處,在生命的河底,在冬季的冰谷……”(《冬夜的風(fēng)》),一無所有的“乞丐”。讓詩人開始了心靈的游蕩、沖撞、留念鄉(xiāng)村、態(tài)度的尷尬……,這就是那一代由城市而鄉(xiāng)村、再由鄉(xiāng)村而城市的知識分子的真實寫照。他們通常是韌性的,在物質(zhì)化愈發(fā)嚴重的當下,更多的是對社會回報的大愛。二十年前,學(xué)有所成的袁先生曾經(jīng)面臨三條不同道路的選擇:從政、經(jīng)商、學(xué)術(shù),最后與生俱來的詩人氣質(zhì)讓他留在了學(xué)校,幾經(jīng)輾轉(zhuǎn),數(shù)載拼搏,終于在學(xué)術(shù)上頗有建樹。“我的寂寞是一條蛇,靜靜地沒有言語”,雖然哪里都是寂寞,生活的勇者總是背負希望前行。外在于彼,內(nèi)在于此。事實是公開的和無可懷疑的,價值則是一己的和無緣無故的。詩人的個人體悟無可代替。
《騎馬走向墓地》里的生命意識是詩人的深刻內(nèi)省,是非物質(zhì)化、非功利化的反觀。今天的袁先生選擇了簡單的生活方式,放棄了物質(zhì)的奢華,在知識分子的角色里堅守本真。袁先生是一個絕對善良的人,因為只有心底純凈的人才應(yīng)該寫詩?!霸姳旧韺τ诶硇蕴骄縼碚f就像全能的上帝本身一樣難于理解”。農(nóng)村——城市;城市——鄉(xiāng)村,不斷的輪換身份與角色,只有經(jīng)歷,才能夠感知平淡背后的深刻蘊藉。袁先生詩中幾乎每一個意象,都是按幀定格的畫面,要真正的讀懂和理解,對于受眾也是一種選擇和挑戰(zhàn),這是一種建立在豐富經(jīng)歷之上的深厚。“大器晚成,釜底已久,雖延年命,亦悲荒涼,校訖黯然,誠望杰構(gòu)于來哲也”。借用魯迅先生寫作《中國小說史略》時的題記,可以多少道出《騎馬走向墓地》和袁先生為文、為人的穩(wěn)健和厚重。其時,很多時候,關(guān)于詩人,我們能做的只是尊敬和仰望。讓我們在詩人的指引下一起進“窄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