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 子
曾任交通部長的章伯鈞與女兒有過這樣一番對話:“你背過床前明月光吧?”
“這是李白的詩?!?/p>
“張伯駒就藏有李白的真跡,叫《上陽臺帖》。十年一覺揚州夢,這是誰寫的?”
“杜牧?!?/p>
“對,張伯駒就收有杜牧的字。先天下之憂而憂是誰的名句?”
“范仲淹。”
“張伯駒也有范仲淹的手卷。”
——這些,還不是最寶貝的,陸機的《平復帖》,是中國現存最早的書法作品,花了張伯駒4萬大洋;而為了買展子虔的《游春圖》,張伯駒賣了北京弓弦胡同的一所大宅子(李蓮英舊居),外加夫人的首飾,才湊足240兩黃金!
張伯駒出身豪門,玉樹臨風,面若旦角,眉如柳煙,天然一段風情,全蓄注在一雙丹鳳眼里。也是賈寶玉的骨子,厭倦功名,不顧雙親反對,退出軍界。從此,讀書、唱戲、寫字、耽美在名士圈里,名副其實的一個京城大公子。
父親張鎮(zhèn)芳臨終,握著張伯駒的手道:“你要支撐起這個家,照顧好你的母親??!”就為這句話,張伯駒含淚就任銀行董事長兼總稽核之職。然而平素里,依舊長衫一襲,紙扇一把,下圍棋、賞古玩、票京戲,從銀行里支錢,或買書畫,或幫襯京劇名伶余叔巖,他知道,錢是用來花的,他更知道,錢是身外之物,不必太在意的。
1935年,上海成為全國金融中心,鹽業(yè)銀行的總管理處也遷來上海,地址就在北京西路860號??偨浝韰嵌Σ粗貜埐x的身價,積極主張說服他來上海分行兼任經理。
一來一去,張伯駒終于被說動。
按照銀行規(guī)矩,張伯駒應該住在銀行的宿舍里。張伯駒隨性慣了,嫌不方便,經朋友介紹,住進了陜西南路培福里16號的一幢洋房內。
1941年6月初的一天,張伯駒接到一個電話,說是有一位朋友從北京來上海。張伯駒向來是晚起的,這天破例,早早起來盥洗后,坐上他那輛牌號為6010的轎車,趕去碼頭接朋友。
車剛出培福里弄口,但見從旁刺出三員虎將攔車。拉開車門,拖出司機老孔,一左一右,將張伯駒挾持在當中,疾駛而去。
老孔嚇得面如土色,目瞪口呆,哆嗦了好一陣子才想起來去報告張伯駒的夫人潘素。
中午時分,法租界巡捕在巨鹿路的一條弄堂里,找到了張伯駒的車子。
第二天,上海《申報》刊登了消息,稱張伯駒被綁架,下落不明。一時沸沸揚揚,眾說紛紜。有懷疑日本人的,有懷疑家族內訌的,也有懷疑藏家間陰謀的。
存放在上海歷史檔案館的資料,厘清了綁架的委實。
綁架的主要籌劃者,乃是鹽業(yè)銀行內部的高級職員李祖萊,后臺是汪偽政府76號特務總部。李祖萊嗜賭。幾天前,在與人玩牌時,嘩嘩嘩,萬把塊錢就被洗掉了。他缺錢,這是其一;其二是,鹽業(yè)銀行上海分行經理調走后,按理應由副經理肖顏和升任經理,襄理李祖萊升任副經理。總經理吳鼎昌卻認為肖太平庸,李雖精明干練,但人品較差,且與汪偽勾搭。左顧右盼,只覺得惟張伯駒是千妥萬妥的。李祖萊的職位沒有了著落,錢自然也沒有了著落,又急又恨間,居然想出綁架。他一個電話打給汪偽76號總部的行動隊長吳世寶,請他派幾個弟兄將張伯駒綁走,說是可以大發(fā)一筆。
吳世寶流氓出身,是上海灘上有名的“白相人”,他的妻子佘愛珍也是出名的“白相人嫂嫂”,會得打槍,且左右開弓,什么齷齪的事情都是做得出來的。后來逃去日本,倒是與胡蘭成做了一對夫妻。
第二天,潘素接到綁匪的電話,勒索巨額贖金200萬。
潘素親自趕到孫曜東家中,懇求幫忙。孫家與張家為世交,孫家在京津等地勢力雄厚,孫曜東的曾祖父孫家鼐,官至清廷工部、禮部、吏部尚書等職,張伯駒的父親張鎮(zhèn)芳是他的學生。其時孫曜東任上海復興銀行行長,兼任周佛海的秘書。
張伯駒向來不管家,只估摸著家里可湊上100萬,再叫銀行墊上100萬,自己就可回家了。他萬沒有料到,家中有諸多糾纏,拿不出這么多錢。
鹽業(yè)銀行董事長任鳳苞道:“張伯駒畢竟是書生,困處悶葫蘆之中,急欲脫險,不擇手段,也不考慮考慮銀行的難處?!彼扰聫埐x性命不保,又擔心銀行一旦牽入,綁匪即會以銀行為談判對手,乘勢而上,層層加碼,以至不可收拾,如果此例一開,后起者紛紛效法的話,銀行豈不完蛋。
任鳳苞再三關照上海方面,只能暗中幫忙,千萬不能由銀行出面接洽。
話表兩頭。就在銀行方面打太極拳推擋之時,孫曜東的營救卻頗見成效。
孫曜東查出,綁架案確系李祖萊主使,汪偽76號特務所為。
孫曜東給李打電話道:“張伯駒乃我的把兄弟,不要為難他,兄弟們如有急需,我愿贊助?!?/p>
李祖萊嘴硬道:“少管閑事,不用你插手?!?/p>
孫曜東一鞭子還了過去:“張伯駒的事,我管定了。”
孫曜東自然有這個底氣,因為他的靠山是周佛海。
周佛海果真大怒,當下給76號頭子李士群打電話,質問事情緣由。
孫曜東雖手執(zhí)周佛海這把“尚方寶劍”,亦深諳黑白兩道,一口承諾,愿出20根大條,酬謝“兄弟們”。
李祖萊知道孫曜東大有來頭,恐怕自己占不到什么便宜了,索性把人質作了人情送給浦東駐軍林之江。林之江是,飛來橫財,樂得享用。
孫曜東只得轉過身子,再與林之江部聯系。亦許諾,照送20根大條無誤。
約定了收錢的日子,滬上著名交際花吳嫣陪了潘素前去。吳嫣出入過堂子、舞廳,與張伯駒學習余派老生,頗有心得,同潘素、孟小冬有多年裙釵之誼。
潘素原是上海堂會里的琵琶女。1937年,張伯駒在上海的一個應酬中遇見潘素,譬如寶玉和黛玉,就覺得是前世里見過的人兒,定規(guī)要娶了回去靈魂方始安穩(wěn)。
這一日,潘素淺淡妝,素衣裳,見了綁匪,舉止端詳,摘下耳環(huán)手鐲,遞過去道:“你們在江湖上混飯吃也不容易,張先生和你們遠日無仇,近日無恨的,還請高抬貴手?!?/p>
為首的接過首飾道:“張?zhí)值茉诮灿幸?guī)矩,您家里有多少錢?”
潘素記得孫曜東的吩咐,只道:“統(tǒng)共有20根大條吧!還是東拼西湊來的?!?/p>
潘素放下銀兩,不敢多言,挽了吳嫣一起,惴惴不安地歸來。
林之江收了錢,也就不再為難張伯駒,當下把看守的人給撤了。
張伯駒一覺醒來,餓,一徑的公子做派,喚人端飯來,卻是無人應答?!爸ㄑ健币宦曢_得門來,見看守的全都沒了蹤影,也來不及多思量,趕緊的就跑。
且說人生最難得的就是離亂之后的重逢,張伯駒到得家里,潘素是哭一陣,笑一陣,忙不迭地張羅著更衣,沏茶,溫酒,焚香驅邪。待到事無巨細,一一收拾停當,這后怕就麻酥酥地爬上了背脊,仔細地檢查了門戶銅鎖,亦是杯弓蛇影,心神不寧。張公子在北京,什么陣勢沒有見過?偏是這上海灘讓他領教了錯綜復雜,身不由己。他一個京劇老生的嗟嘆:“罷罷罷,這上海是住不得了?!?/p>
不多日,一家子,收拾了箱籠,訂了車票,先去了天津。張伯駒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來上海了。
人生如章回小說,起承轉合,自有規(guī)矩。張伯駒于上海,一情,一劫,是早就寫在了生死薄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