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我國民間音樂藝術(shù)寶庫中的一朵奇葩,陜北民歌題材廣泛,涉及天文地理、風(fēng)土人情、勞動生產(chǎn)、社會矛盾、愛情婚姻、生活情趣等方方面面。由于特殊的自然環(huán)境、地域習(xí)俗及歷史變遷,形成了陜北民歌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貌。而在眾多陜北民歌中,“情歌”題材的作品占有相當(dāng)大的比重。據(jù)統(tǒng)計,在8000余首陜北民歌中,反映愛情生活、婚姻問題,以及與愛情婚姻相關(guān)的作品占全部民歌的70%以上。然而,這數(shù)量眾多的“情歌”,卻充滿著“悲劇性”色彩,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感染力。

一、自然環(huán)境惡劣帶來的愛情悲涼

“陜北”指的是中國陜西省的北部地區(qū),其中,延安、榆林兩市及所轄地區(qū)是其主要代表區(qū)域。陜北地勢西北高東南低,地貌以長城為界,北部為風(fēng)沙草灘區(qū),南部為黃土丘陵溝壑,平均海拔高度為1100米,常年干旱少雨,森林覆蓋面積不足25%。特殊的地形結(jié)構(gòu)造成了陜北地區(qū)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劣,其山峁連綿、溝壑縱橫、土地貧瘠?？刻斐燥埖陌傩针m常年日出而作、日落而休、辛勤勞作,但仍過著食不果腹的生活。常言道:“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痹诘伛っ褙?、交通不便的山溝里,唱歌便成為了陜北勞動人民抒發(fā)情感的最佳手段,也是人們發(fā)泄心中積郁、表達純真愛情、寄托刻骨思念和宣泄怨憤心情的唯一渠道。通過歌聲能夠使我們深切感受到生活在黃土地上的青年男女追求美好愛情的“悲涼”情景。

對壩壩的那個圪梁梁上那是一個的誰

那就是的那個要命的二拉妹妹

東山上的那個點燈呀啊西山上的那個明

一彎彎的那個平川呀啊望不見個人

一首《圪梁梁》,短短四句不僅把陜北高原的溝壑地形及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展現(xiàn)在了人們的眼前,而且也傳達出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青年男女,默默地忍受著由于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劣而帶來的愛情悲涼。雖然環(huán)境惡劣、生活艱苦,但青年人追求美好愛情的理想依然強烈,對美好愛情的向往通過歌聲從心底發(fā)出,并通過情歌對唱來增添生活情趣。他們常常站在山峁上,面對著毛烏蘇大沙漠吹來的凜冽寒風(fēng),憧憬美好的愛情,歌聲摻拌著淚水,從靈魂深處噴涌而出。為了能夠獲得“永久的愛情”,他們面對蒼天和大地,用歌聲表達對愛情的渴望和堅貞,既讓人感受到了愛情的真摯,又帶給人以無盡的凄涼和悲傷。

男:要吃那砂糖化成了水,要吃那冰糖嘴對嘴

女:一碗那涼水一張紙,誰壞了那良心誰先死

男:半夜里想起了干妹妹,狼吃了哥哥不后悔

女:天上的星星數(shù)北斗,妹妹那個心上只有你一人

男:井里面那舀水桶桶里倒,妹妹那個心事哥知道

女:墻頭上那跑馬還嫌那低,面對面那站著還想你

男:陽世上跟你交朋呀友,陰曹那個地府咱們配夫妻

女:一碗碗那谷子兩碗碗米,面對面那睡覺還想你

一首情歌對唱,蘊含著極為樸素的感情,同時也體現(xiàn)出了陜北民歌之外的深厚歷史、文學(xué)底蘊與藝術(shù)魅力。語言的極度夸張和形象比喻,表現(xiàn)出在惡劣環(huán)境壓抑下的青年男女,沒有扭捏、沒有掩飾,用真情傳遞信息、用生死詮釋愛情的豁達和真摯。其語言準(zhǔn)確鮮明,精當(dāng)貼切、樸素自然,既生動形象,又具體實在。也正是由于這特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造就了陜北人特有的野性和張力,從而使情歌演唱及情感抒發(fā)更加酣暢淋漓,而這種“酣暢淋漓”與自然環(huán)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浸透著無限悲涼的色彩。

二、生活方式所迫造成的愛情悲苦

陜北民歌中的《走西口》可謂家喻戶曉?！拔骺凇笔侵笗x西北、陜北一帶對內(nèi)蒙古西部的泛稱?！白呶骺凇笔桥f時代這個地方的老百姓非常特殊的一種生活方式。因為相對來說,晉西北、陜北的人口密度較大,土地貧瘠,旱澇不斷,而內(nèi)蒙古西部則人煙稀少,缺乏勞力。于是,為了養(yǎng)家戶口,這里的男勞力在每年春天成群結(jié)伴到“口外”,或給人攬工,或到煤礦背炭,直到冬日農(nóng)閑才返回家里。天長地久,以詠嘆離別思念、期盼為主要內(nèi)容的民歌便在這一地區(qū)廣泛傳播。由于“走西口”的生活提煉,也才有了《走西口》的歌唱主題。《走西口》又被人贊為陜北民歌離情之王。

“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睈毫拥淖匀画h(huán)境、貧瘠的黃土地,靠天吃飯卻少雨多旱,貧苦百姓不得不常年流浪到口外打工謀生,而在信息閉塞的舊陜北,“西口”一走音信全無,無異于生離死別。有資料顯示,在20世紀(jì)中葉以前,當(dāng)?shù)?0%以上的農(nóng)民家庭,都有過走西口的經(jīng)歷?？梢韵胍?以“走西口”為題材的民歌,在這里為何那么多、那么悲?在天災(zāi)頻繁的西北地區(qū)的貧苦農(nóng)民家庭,因拋妻別子,生離死別、牽腸掛肚而欲哭無淚的當(dāng)口,倘若沒有這蕩人心魄、寄托哀情的旋律,又如何讓他們承受泰山般的心理重壓。為了一家老小可以活命,漢子們只好硬起心腸,與孤苦無依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告別,冒著漫天狂卷的黃沙,踏上打工異鄉(xiāng)墾荒挖煤的漫漫長路。極度矛盾與痛苦掙扎的情緒只能通過山歌予以述說和宣泄,以此獲取一絲心靈的慰藉。

跑口外跑得我心顫了,一出羅門(大門)淚往出拋

一出羅門掉一掉頭,仍不下妹子不想走

走一步,挪一步,扔不下妹子無奈何

……

漢子們懷著不舍與無奈遠去“西口”,女人們又何嘗不是依依不舍、牽腸掛肚,眼巴巴望著自己的親人遠去的極度傷心與愁苦,無奈的心情,只能用歌聲傾訴:

你走西口我上房,手扳住煙囪淚汪汪

哥哥走了妹妹瞭,越瞭越走越遠了

哥哥走了二里半,小妹妹還在房檐檐站

風(fēng)塵塵不動樹葉葉落

真魂魂跟上你走了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實難留

雙手拉住親哥哥的手

送出了就大門口

兩眼的淚珠兒一道一道

一道一道

突突突突突的往下流

這種謀生方式所導(dǎo)致的生死離別之情使陜北人譜寫出了一曲又一曲悲壯的殤歌。正是這種反映牽腸掛肚的離別和刻骨銘心的思緒之作,以拳拳真情給人一次又一次的強烈震撼,同時也造就了以“走西口”為題材的一系列民間歌曲,如《走西口》《三天的路程兩天到》《人家都在你不在》《提起哥哥走西口》《真魂魂跟在你左右》等等。這類民歌大都以“口語化”的歌詞見長,其旋律簡潔生動。短短的上、下兩個樂句,也能很好地揭示一個完整的樂意;四個樂句則形成了起、承、轉(zhuǎn)、合的曲調(diào)結(jié)構(gòu)。既有凄楚離別的無奈與惆悵,又有高亢悠揚的激情與粗獷。并通過細膩真摯的情感,訴說著年復(fù)一年妻離子散的離別之苦以及對親人無限思念的哀傷之情。

三、封建婚姻制度導(dǎo)致的愛情悲劇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不合理的婚姻制度同樣給舊時陜北人的愛情生活增添了更加濃重的酸楚氣氛。因此,在眾多陜北民歌中,以反映廣大婦女不幸婚姻以及反抗封建婚姻制度為題材的歌曲占有相當(dāng)大的比重。在封建買賣婚姻制度的殘酷迫害下,生活在苦難中的廣大青年婦女,往往把自己的感情追求視為生命的唯一和全部,她們把苦難、懲罰甚至名聲、生命都置之度外,義無反顧地進行各種反抗。在那特定的年代以及無限凄楚的環(huán)境中,她們面對黃土大漠勇于直露自己全部的感情,從而把情、愛和原始的野性融為一體,譜寫了一曲又一曲悲壯的殤歌。

《蘭花花》是此類民歌中最為典型的代表性曲目之一。該曲以純樸生動、犀利有力的語言,描述了一位聰明、美麗的姑娘,為追求屬于自己的愛情,不惜拼上性命反抗封建禮教的無所畏懼的抗?fàn)幘?。歌曲有八?每段歌詞有上下兩個樂句。音樂跟隨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進行。一、二兩段對美麗的“蘭花花”進行了形象而生動的贊美;第三段到第六段則敘述封建婚姻制度迫使“蘭花花”嫁到周家的遭遇;第七、八段則描寫“蘭花花”為了追求美好的愛情,與封建婚姻制度做抗?fàn)?從周家出逃,誓死也要與情哥哥在一搭的生死與共的決心。

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蘭格英英的彩

生下一個蘭花花實實地愛死個人;

五谷里的那田苗子(兒),惟有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兒(喲)就數(shù)(那個)蘭花花好;

正月里(那個)說媒,二月里訂,

三月里交大錢四月里迎;

三班子(那個)吹來,兩班子打

撇下我的情哥哥抬進了周家;

蘭花花(那個)下轎來,東望西眺,

眺見周家的猴老子好像是一座墳;

你要死來你早早地死,

前晌你死來后晌我蘭花花走;

手上提(那個)羊肉懷里揣上糕,

拼上性命我往哥哥家里跑;

我見到我的情哥哥有說不完的話,

咱們倆死活(喲)常在一搭。

歌曲運用敘事的形式,不僅贊揚了“蘭花花”面對封建買賣婚姻制度死不屈服的抗?fàn)幘?而且也傾注了對主人公的深切同情。曲調(diào)樸實優(yōu)美,形象地表現(xiàn)了“蘭花花”倔強不屈的性格。類似這種反抗封建婚姻制度以及反映由于封建婚姻制度而導(dǎo)致的愛情悲劇的民歌可以說不勝枚舉。另外,在封建婚姻制度的殘酷迫害下,造成了一樁又一樁不幸的婚姻,而為了表達對不幸婚姻的強烈不滿和抗議,便有了“婚外戀”的無奈之舉:

三缽(顆)榆樹一缽柳,尋下好漢(男人)交朋友

大河畔上種黍子,好媳婦尋下個灰杵子

不要憂來不要愁,看上男人交朋友

大紅緞被子咱二人蓋,叫我那灰男人蓋口袋……

盡管嘗盡了各種艱辛與不幸,但是生活在大山深處的山男鄉(xiāng)女們?nèi)匀涣x無反顧地去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這種大膽潑辣、真摯熱烈的愛情,深刻體現(xiàn)了陜北人對愛情、對幸福的執(zhí)著追求以及敢于向命運挑戰(zhàn)的精神品格。

大紅黍子拉開行,死去活來相跟上

只要和妹妹打?qū)?鍘刀剁頭不后悔

短短的兩句卻生動地描繪出了相戀男女那凄涼、悲壯的心境。盡管這種因罪惡的封建制度而導(dǎo)致的“婚外情感”的結(jié)局往往是悲劇性的,但他們?nèi)匀挥赂业厝?、去恨、去抗?fàn)?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感。張口就喊:“陽世上跟你交朋友,陰曹地府咱們配夫妻”。那份純貞和癡迷,那份大膽和坦誠,不得不讓人柔腸百結(jié)、傷感萬千。

總之,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無可奈何的謀生方式以及封建制度的摧殘,造就了陜北人剛烈的情懷,含淚吟唱出對生命的執(zhí)著追求,譜就了一首首既悲涼又悲苦且悲憤的愛情之歌。然而,悲涼卻依戀、悲苦卻熱烈、悲歌卻高亢。悲的讓人心酸落淚;悲的使人欲斷心腸……

【參考文獻】

[1]音樂研究所.中國民歌(第一卷)[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

[2]宋大能.民間歌曲概論[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79.

[3]袁靜芳.中國傳統(tǒng)音樂概論[M].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00.

(作者簡介:賈金亮,江南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