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是一個尚“圓”的民族:逢年過節(jié)要“團圓”,為人處世須“圓滑”,功成名就是“圓滿”。正是對“圓”的敏感和關注,中國人最早發(fā)明了對后代文明起過巨大作用的“輪”,這是一種“最優(yōu)化”的智慧物——早期發(fā)明中唯一無法在自然界找到模仿原型的創(chuàng)造。就文字的起源看,漢語是典型的象形文字,如“日”是一個圓,中間有代表火焰的一畫?！霸隆笔前雮€或殘缺的圓(月牙兒)被分割成蛾眉形。[1]可見,對“圓”的崇拜自古而然,又因“圓”而團圓,月圓而人圓,月的圓缺給人以無盡的遐想與啟迪,這首先表現(xiàn)在我們的民俗節(jié)日方面,如除夕夜的“團圓飯”、元宵節(jié)的“湯圓”、中秋節(jié)的“團圓餅”,都離不開一個“圓”字,都要求闔家歡聚一堂,共享天倫之樂,這種團圓意識習習相因,代代相傳,在我們民族文化的底蘊深處緩緩流淌,源遠流長。

我國與二十四節(jié)氣同時并行的節(jié)日,主要表現(xiàn)在各季各月的朔望之間。定節(jié)日的標準之一是“月”的朔望圓缺,如太初歷即俗稱的農(nóng)歷,以月圓缺一次為一月,初一叫朔,十五為望,三十為晦。《玉燭寶典》記載:“正月為端月,其一日為元旦,亦云上日,亦云正朝,亦云三元,亦云三朔?！彼^“元”者,始也,對于無限的時間之“輪”而言,每一個起點都意味著必然的終點,周而復始,運轉(zhuǎn)無窮。而所謂“三元”,是指歲之元,時之元,月之元。一元之始的正月元旦是古俗中大慶大祭的節(jié)日,延續(xù)至今,改稱春節(jié),民間謂之“過年”,乃一年中最為隆重的節(jié)日。[2]春節(jié)前夜即臘月三十,俗稱“除夕”,是夜全家團聚在燈前爐旁,美酒佳肴,謂吃“團圓飯”;敘舊話新,通宵不眠,謂之“守歲”。

望日月圓,為月之十五,古代術數(shù)在方士、道家傳播時,也常有“三元”之說,即天官、地官、水官。天官賜福,該神為正月十五日生,是為“上元”;地官赦罪,該神為七月十五日生,是為“中元”;水官解厄,該神為十月十五日生,是為“下元”,都演變成為節(jié)日。上元節(jié)為一年的第一個望日,大吉大利,發(fā)展為“元宵”節(jié),又叫“燈節(jié)”。這是春節(jié)后的又一盛大節(jié)日,吃元宵是必不可少的一項內(nèi)容。元宵又名“湯圓”“湯團”“圓不落角”,其外形“團團圓圓”,故每逢喜慶之日或親友遠別之時,都要鄭重食之,取其“團圓”之義。中元節(jié)按元代周密的《乾淳歲時記》所述:“七月十五日道家謂之中元節(jié),各有齋醮等會,僧寺則于此日做盂蘭盆齋,而人家亦于此日祀先?！盵2]民間稱此為“鬼節(jié)”,既是為亡魂超度,祝福他們早日輪回轉(zhuǎn)世,同時用這種特殊的方式溝通陰陽兩界,以求人鬼團圓。八月望日為八月十五,即中秋節(jié),又叫“團圓節(jié)”,是流傳至今最為著名的節(jié)日之一。農(nóng)歷八月在秋季之中,八月十五又在八月之中,故稱“中秋”,其團圓意識最濃烈、最典型。舊俗中的這一天家人必須團聚。《帝京景物略·春場》說:“八月十五日祭月。其祭,果餅必圓。……女歸寧,是日必返其夫家,曰團圓節(jié)也?！边@一天月圓如鏡,民間吃月餅,以月餅之“圓”象征團圓,可見“月”的團圓意象早已深入民心。蘇東坡有詠“小餅”詩:“小餅如嚼月,中有酥與飴”,以餅喻月,首次將“月”和“餅”聯(lián)系在一起,從此,月餅和團圓就結下不解之緣,成為節(jié)日不可或缺的點綴,直到今天,北方仍有人將月餅稱之為“團圓餅”。

農(nóng)歷中幾乎半數(shù)以上的望日都發(fā)展成了節(jié)日,如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二月十五花朝節(jié)(百花生日,因氣候等自然條件的差異,花信或早或遲,花朝節(jié)也有二月二日或二月十二日),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十月十五下元節(jié)等等,這些民俗節(jié)日之所以定在月之十五,即與國人古老的神靈崇拜月之“圓”密切相關。從我國古代女子拜月祈禱的習俗來看,滿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團圓,何況還有一個專司婚姻的“月下老人”,所以年當婚嫁的少女或丈夫遠游的思婦,都會在月圓之夜設案焚香,虔心跪拜,以求天賜良緣,夫妻團圓?！霸律狭翌^,人約黃昏后”成了中國戀人最經(jīng)典最通俗的愛情描繪;花前月下的身影成了兩情相悅、兩心相知的最好見證,至今仍是戀愛的代名詞;孩子出生一個月時的“滿月酒”,是一個人除生日之外第一個最重要的日子。民間婚聯(lián)也大多以此為題,如“描花四季花常好,繪月千年月永圓”“花好月圓昔日曾共硯,志同道合今宵慶合歡”,以圓月象征人間婚姻的和諧美滿,幸福長久。據(jù)史書記載,秦祭八神,月神排第六,日神排第七?？梢?在古人心目中,月亮比太陽占有更重要的位置,月的陰晴圓缺決定著人的喜怒哀樂,所以才有“后羿射日”和“女媧捧月”“嫦娥奔月”的神話傳說,才有蘇軾“還酹江月”的蒼涼感慨,才有岳飛“八千里路云和月”的一腔豪情,才有王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詩意美景?！霸隆背闪酥燎橹列缘膬A述對象,這實際是源于古人對于圓月的崇拜心理。

國人素有“天圓地方”的宇宙觀點。他們樸素地認為,天像一個圓形的蓋子,罩在方形的大地上,天上有日月星辰,地上有山川樹木。這種觀念因與封建社會等級森嚴的宗法關系以及三綱五常的倫理說教相吻合而被廣泛傳播?！洞蟠鞫Y·曾子天圓》上說過“天道之圓”,《易》中有“蓍之德,圓而神”。《論語義疏》解說道:“倫者,輪也”,對《論語》的評價是“義旨周密,圓轉(zhuǎn)無窮,如車之輪。”而蘊藏著中華文化精髓、凝聚著民族智慧、充滿著哲理思辨的“太極圖”,由黑白兩“道”旋轉(zhuǎn)成一個動態(tài)卻封閉的“圓”,作為華夏文明的結晶,讓世世代代的人們頂禮膜拜。可見,倫理之義,智慧之要皆在于“圓”。“圓”不僅被看作是“天道”,而且被認為是“遠而不窮”的神力,對圓的敬重也就是對天的崇拜。而“明德當圓,行當方也”。過去皇帝和高官的車輿 ,圓圓的傘蓋,方方的車頭,圓以象天,方以法地,智圓而行方,這是古人奉為圭臬的法則。[3]“圓”的智慧體現(xiàn)在我們?nèi)粘Ｉ畹拿恳惶?過去的錢幣幾乎歷朝歷代都被鑄成外圓內(nèi)方,這種圓形方孔的形狀“外法天,內(nèi)法地”,被人們親切而戲謔地稱做“孔方兄”;一日三餐離不開的筷子也被制成上方下圓,成為中國飲食文化的象征;北京的天壇是圓形建筑,地壇是方形建筑,既是方圓結合的典范,也是敬天思想的物化。對于古代的一般民眾來說,“圓”就是一種敬天吉祥、萬事如意的同義語。久而久之,人們對圓的理解形成了心理上的諧振,凝聚成難以分解的向心力,也迸發(fā)出一種難以抑制的文化認同感。于是,“圓”已成為指導人們思想行為的標準。“明哲保身”“中庸適度”,看似穩(wěn)重得體,實則內(nèi)向封閉:孤家寡人,孤芳自賞,固步自封,坐井觀天,構筑了我們“溫柔敦厚”的民族性格,教導著來去匆匆的人們“萬俗皆走圓”。

古老的團圓意識仿佛是打在我們身上難以磨滅的烙印,使我們特別鐘情于“團圓”,并升華為揮之不去的“大團圓”情結。許多傳統(tǒng)的戲曲節(jié)目,雖然故事情節(jié)一波三折,人物命運跌宕起伏,但結尾必定男子狀元及第,女子鳳冠霞帔,金榜題名與洞房花燭雙喜臨門,謂之“大團圓”,成為百姓喜聞樂見的一種情節(jié)模式。即便是悲劇,如《梁山伯與祝英臺》《竇娥冤》《長生殿》《西廂記》,梁祝雙雙化蝶,竇娥沉冤昭雪,唐明皇與楊貴紀生死愛戀,崔鶯鶯與張生夢中纏綿,無不是團圓心理的一種補償,是“大團圓”模式的變形夸張。可見,“圓”滲透于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積淀在我們民族心理的最深處,化作濃郁難解的潛意識,在最不經(jīng)意的時間、地點,以最不自覺而又最直白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

“圓”看似完美無缺、盡善盡美,圓圈本身卻意味著狹隘、封閉,存在著與生俱來的美中不足。在中國漫長的“團圓”文化中,一味求“圓”的結果是造成相對保守的思維態(tài)勢和安土重遷、缺乏冒險精神的生活方式,從而導致觀念的呆滯、僵化,自以為是,患得患失,稍遇挫折便萎靡不振,心灰意懶,甚至從此悲觀絕望,消極避世。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團圓”又是對遠古歷史的深情緬懷,是對未來生活的美好祝愿,渴望團圓,渴望幸福美滿的人生,恰恰是中國民俗文化中極富民族特色和人性魅力的精粹所在。

【參考文獻】

[1]溫天.神與物游巧奪天工的智慧[M].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10).1.

[2]烏丙安.中國民俗學[M].遼寧大學出版社,1985,(8).

[3]程麻.中國心理偏失:圓滿崇拜[M].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12).1.

(作者簡介:黃金華,河北化工醫(yī)藥職業(yè)技術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