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雨 周婧婷
翠翠與巧云是沈從文《邊城》和汪曾祺《大淖記事》中著墨表現(xiàn)的典型女性形象,作者都給她們設置了不可抗拒的人生際遇,但奏響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命運交響曲。盡管從敘事結構來看,《邊城》與《大淖記事》有著相似的模式和格調,但又因沈從文和汪曾祺各自創(chuàng)作心境和美學追求的不同,所描寫的地理區(qū)域性和民族差異性顯著,從而在外觀上顯現(xiàn)了完全不同的瑰麗奇彩。
一、敘事基調的“悲哀”與“歡愉”
一位是文體出眾的“多產(chǎn)”老師,一位是“早熟晚成”的衣缽弟子。在鄉(xiāng)土愛情的記敘中,盡管均有傳統(tǒng)愛情模式的痕跡,但卻不難感受到兩位作者在敘述人物命運時“悲哀”和“歡愉”的基調?!哆叧恰凡捎昧巳獢⑹耓1],父母的愛情厄運一開始就埋伏在翠翠的故事里,祖父時常會體察到這樣的悲劇,但他愿意用自己的努力來換取更美好的結果。然而敘述者卻全知全能,不僅是兩兄弟都對翠翠心有所屬卻彼此不了解對方意圖,而且翠翠對于碾坊陪嫁的女子抱有些許醋意但裝作若無其事,哥哥失愛而喪命,弟弟親情愛情難調而出走。翠翠的命運就是在每個峰回路轉時都下降一次,直至像望夫石一般立在水邊等待那個外出的心上人: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永遠也不會回來。
巧云的命運卻是在限制敘事中一步步展開[1],雖然每一次打擊都讓讀者為巧云的遭遇嘆一口氣,但這個堅強的女子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少有的“果敢”與“執(zhí)著”:她拒絕妥協(xié),也壓制卑怯,大膽地“約”了相愛的人,在愛人被打傷后勇敢地擔負照顧他和殘廢爹的重任。汪曾祺用他“調諧”的筆觸將原本慘烈的命運畫出明快的顏色,在結尾,當巧云也加入挑擔的姑娘媳婦的隊伍中時,“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與風擺楊柳似的穿街過市的挑擔姿態(tài)”再次出現(xiàn),這種厄運來過,卻絲毫動搖不了人們勇敢生活的信念。
二、表現(xiàn)手法的“隱忍”與“開放”
在敘事的“分道揚鑣”后,沈從文專注地用“憂愁”來值守“美麗”,因為他心目中但凡美好的都不容易長遠地存在。而汪曾祺則用儒士般的“灑脫”和宗教般的“寬恕”來享有“和平”與“圓滿”。
無論是茶峒還是大淖,都擁有迷人的自然景觀。茶峒沉靜而清澈,大淖浩渺和豐產(chǎn)。在兩文的開篇各自一段關于四季的景色描寫中,同樣是“隱忍”與“開放”的表現(xiàn):
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
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
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
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晾
曬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
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
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墻,烏黑的瓦,
位置則永遠那么妥帖,且與四圍環(huán)境極其調
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非常愉快。
——(《邊城》)[2]
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
滿茅草和蘆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
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
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
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秋天,全
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
去了。冬天,下雪,這里總比別處先白?;?/p>
雪的時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解凍了,
發(fā)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
——《大淖記事》[3]
在近乎相同的筆調中,茶峒的四季一直隱于兩岸的高山之下,藏在一片靜謐之中,而大淖的從春至冬則完全暴露在人所目及的沙洲上。這樣的自然景觀描述當然帶有作者的用意,因為在其中長養(yǎng)的女性,如翠翠和巧云,會耳濡目染將“隱”與“放”的性格鑄化在自己的生命里。翠翠每次遇到傾心的二老,無論是正面接觸還是側面談到,大多是失語狀態(tài)來傳達內心的羞澀想法,其表現(xiàn)經(jīng)常是抿著嘴笑著,一句話也不說,或臉發(fā)著燒不便作聲。翠翠不是不接受二老的愛,但是她卻沒有表白的勇氣,甚至對相依為命的爺爺也不能透漏半點?!半[忍”或許還可以用“退讓”來形容翠翠對愛情的態(tài)度,也是對她在邊城生活的一種態(tài)度。
而巧云的出場已經(jīng)到了《大淖記事》的下半段,命運的車輪快速地旋轉,讓她與小錫匠邂逅在自家門前的柳陰下,看似是共同工作,一個織席,一個化錫;也互幫互助,巧云幫忙拉風箱,錫匠幫著織席,實則一種相互依靠的情愫在勞作中漸漸產(chǎn)生。一起談心甚至是“好心”帶來的“親密接觸”——十一子幫巧云吮吸被劃破手指頭上的血,另一次“意外落水”更使他們的愛情邁上了一個新的高度:從別人的街頭巷議,自身的無意理會,到發(fā)覺對方的存在。“十一子的心怦怦地跳”,巧云看著“真好的月亮”,將心里想的“你是個呆子”說了出來。然而命運繼續(xù)升級著巧云的苦難,被破了身子的她一次又一次強化了對十一子的感情,當愛人被打傷后,巧云把十一子帶回自己家里,絲毫沒有“明媒正娶”的“束縛”。這種“開放”建立在“情愿”基礎上,“保持著以正常人性為出發(fā)點的道德標準和價值標準”,表現(xiàn)了人性對自由愛情的一種向往和渴望[4]。
三、內心獨白的“等待”與“擔當”
除了翠翠和巧云性格上的“隱忍”和“開放”之外,作者還各設置了一個隱蔽下的物象,一個是邊城茶峒的“碾坊”,另一個是大淖的“保安隊”?!澳敕弧笔谴浯鋹矍樯系囊粋€障礙,那是家世的比拼,是門當戶對的最好證明。當端午節(jié)看龍船競渡,看到擁有碾坊陪嫁的“情敵”并聽到人們對于“碾坊”和“渡船”的評論,心中五味雜陳。她清楚和爺爺擺渡為生的日子比不過“碾坊”的富足,而不得不被迫同生于船總家的儺送劃出了一道天然的距離。
而大淖的“保安隊”本應是為保一方水土平安而設立的,但擁有武器的他們除了靠著有絕對優(yōu)勢的設備偶爾打擊一下水上的土匪,平時則從不出操,只是隨心所欲地在淖里“混日子”。所以當或來自政治或來自階級的勢力傾軋愛情時,巧云作為女性剛強的一面開始頑強反抗。從約十一子到沙洲開始,到堅定地說服錫匠們將受傷的十一子抬到家中,再到為照顧兩個躺在床上的男人而挑擔穿街過市,眼神中更加堅定和深沉。
汪曾祺運用一連串的苦難“挖掘出了籠罩在小人物身上的一種柔弱而剛強、寧靜而渾厚的人世間最樸質的生活底色;挖掘出了這些小人物順其自然的宿命主義深處,無時無刻不洋溢著的生命的激情和對命運非暴力性的抵抗”[5]。而最終這樣的反抗取得了勝利,并肯定了未來生活的信念。汪曾祺在結尾處有意模仿了沈從文《邊城》的模式,“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敝皇且驗槟軌颉皳敗倍馕陡訄远?“十一子的傷會好么?”“會?!薄爱斎粫?”她將老師提出的那個疑問做出了響亮的回答,“自我承擔”的生存方式是追求人性自由的第一步。
【參考文獻】
[1]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2]沈從文.邊城·湘行散記·湘西[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3.
[3]陸建華.汪曾祺文集(小說卷)(上部)[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
[4]張川平.悲憫眾生 追慕和諧——論汪曾祺及其文學世界[J]. 商洛學院學報,2007(3):53-64.
[5]胡遲. 迷惘·沉溺·升華——從沈從文、汪曾祺、劉亮程與葦岸的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看“詩性家園”的演變[D]. 安徽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3.
(作者簡介:谷雨,河北大學;周婧婷,河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