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佩紅 湘籍上海人,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萌芽雜志社編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開始散文寫作。近年散文著作有《上海私人地圖》《歐洲迷城》《陌生人過去現(xiàn)在時》《優(yōu)雅之必要條件》《唯“物”主義——我的博物館之旅》等。
到英國領事館的舊址時我還不清楚它的歷史。它離我的旅館很近,就在云臺山東麓,西津古渡臨街處,來來回回的不看見都難。那幾幢高低錯落在山坡樹叢中的樓房十分觸目,并非純粹的英國式,倒像影視里見過的民國時期南方學堂,二三層的樓體用深灰色磚塊砌,紅木柱色澤深暗,連著一個個同樣深暗的拱券撐起外廊,后面的房間門打開的話,像是隨時會跑出一個電視劇《圍城》里孫柔嘉那樣的短發(fā)女助教,夾著書本去追她鐘情的方鴻漸。不過樓下方不是方鴻漸們走動的平坦地,而是山坡和花園,黑鐵的花園門有歐式花紋,樓房不強調正南正北,整個領地怕是駐一個營的兵也不擠。石階路這里那里的條條筆直,半坡中枝葉濃密處隱約露出橢圓欄桿圍出的圓形露臺,一副歐陸派頭。這在滿是民國建筑的伯先路上是個異數(shù),在鎮(zhèn)江怕也絕無僅有。它吸引我。而我故意把它放在最后一天才去造訪,是想更從容地體會它。我喜歡歐陸風。和“崇洋”無關。只是喜歡。它提供久遠的想象。這個下午我把時間都留給它。這個下午陽光溫柔。好極了。
幾乎無人。人們都涌到旁邊新建的鎮(zhèn)江博物館去了。這里就我們幾個,加上一兩個花匠,還有一對總在我們視野中出現(xiàn)的年輕戀人——他和她手拉著手。戀人們來這兒對頭了,這里可以找到非現(xiàn)實的浪漫情調,異國的,遙遠的。
然而這地方的歷史并不浪漫,甚至血腥。它始建于一八六四年,亦即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清政府與英帝國簽訂《中英天津條約》的六年后,那時鎮(zhèn)江成了通商口岸(是否就設在了西津古渡?)。英國人來到鎮(zhèn)江,有官員也有僑民,選了這居高臨下的山坡做領事館,想是也有源自不安全心理的掌控欲吧。一八八八年鎮(zhèn)江發(fā)生了洋捕頭毆打中國人致死的事件,引起中國人公憤,人們沖到這里放了火,不僅燒掉臨江的巡捕房和工部局,整個領館也一并焚毀。之后清政府在原址上重建英國領事館,到一八九〇年,新的英國領事館竣工。
這便是此刻我們所在、所見的清政府重建的英國領事館。不知與之前的有什么不同。也許,是更大了吧,占了十七畝面積??諝庵新劜坏浇z毫的血與火,只有植物和陽光的淡淡香。所有的門都關著,包括昔日正副領事和職員們的宿舍及餐廳的門。我們其實并不想知哪和哪,只憑感覺亂走。每一扇玻璃窗我們都貼緊了去看里面。里面大多暗而空,于是更顯神秘,更激發(fā)我們的想象。我覺得那些高鼻子藍眼睛的英國男人并不會整天西裝革履地在辦公室簽發(fā)逮捕令,在山坡上居高臨下地觀察中國城區(qū)的動靜,他們大多數(shù)時候應該是脫去外套只穿襯衫背心的打扮,兩手插在衣兜里,上上下下于山坡的石階,腳步熟練而敏捷。偌大的花園,要從這頭跑到那頭,不跑得飛快是不行的。我寧愿他們是帶了家眷來這里生活的,會逗孩子們開心,到了晚上,會和太太在圓形露臺上跳一曲華爾茲或布魯斯。在禮拜天,和家人坐上馬匹(這里有專門的馬廄),下坡,穿過通往渡口的鐵門,去外面轉悠一圈——因了一條小小的通往側門的臺階路,我猜馬是能上下坡走階梯的。一個熟悉馬的朋友肯定了這猜想。
我想象中還有女人,提著長裙上下坡的英國女人,出入于花園的這頭那頭,帶著孩子,笑著,也會在半山坡那個懸崖似的圓形觀景露臺上跳舞——它鋪著上好的大理石,可容三四對人兒在此旋轉,橢圓鐵圍欄保證了懸崖的安全。果然,我們視野中的那一對年輕戀人在露臺上跳起布魯斯,口里打著節(jié)拍,眼睛望著眼睛(那么甜蜜),身體挺直地保持著應有的距離。那么對長裙飛旋的英國女人的想象非我獨有了,人同此心,這一對人兒想必也想到了,他們正模擬一百年前身在此處的英國人的舞姿也說不定。
但一位熱衷歷史的朋友在這里想到了嚴肅的大事。他眉頭緊皺,說起一九〇〇年這個中國人最敏感的年頭。這一年的四月六日,英、美、法、德駐華公使照會清政府,限其兩個月內“剿滅”義和團,否則將派兵代為“剿平”。六月十日,英軍兩千余人由天津乘火車向北京進犯,義和團埋伏在鐵路沿線阻擊,將侵略軍包圍在廊坊車站。十四日,德國公使克林德率部分德國兵從北京東交民巷使館區(qū)外出尋畔,開槍打死正習武的義和團團民二十余人。十九日,清總理衙門照會各國駐華使節(jié)在二十四小時內離京。二十日,克林德乘轎前往總理衙門會晤,途經(jīng)東單牌樓時,八旗兵攔路搜查,克林德開槍威嚇,被端王載漪的虎神營士兵開槍打死——此即克林德事件。十七日,義和團首領曹福田帶領團民和清軍向沙俄駐軍進攻,使其陣地“皆高掛白旗、以示不戰(zhàn)”。同一日,八國聯(lián)軍攻陷大沽炮臺。清政府于是宣戰(zhàn)。之后,八國聯(lián)軍攻占天津殺害大批居民,東北璦琿城被俄軍焚毀,海蘭泡發(fā)生五千余人被俄軍推到湖里屠殺的大慘案,直到八月十四日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放火燒毀圓明園。甚至保定府的清政府官員也被八國聯(lián)軍公開斬首。不,這是我后來從書本里整理出來的,這位朋友查閱的史料更多更詳盡,他在很多細節(jié)上停留,他的聲音很沉。鎮(zhèn)江城區(qū)的樓房、綠地及更遠的江水和寶塔亙古不變似的在我們目力可及的下方。我們在山坡圍墻的內側聽和看。這也可能是那些英國人一百年前坐過的地方。那下面中國人的炊煙是讓他們涌起鄉(xiāng)愁,還是升起統(tǒng)治的欲望?多希望是前者。一九〇〇也是我感興趣的年份,那一年我的祖母出生。她的父母輩過著怎樣的生活,用怎樣的目光看那個世界?正如一百多年前這山坡下的中國人用怎樣的目光打量居住在此的英國人?……石頭小桌上堆起說話者抽剩的煙頭。身下白色的塑料仿歐椅發(fā)出咯咯的響聲,像要被什么壓碎。
不是洋人也被殺了好多嗎,還有婦女和小孩?另一人提出了這有關因和果的問題。不啻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
我們的歷史愛好者不否認這一點。戰(zhàn)爭一旦打起來就什么什么都不分了。任何戰(zhàn)爭都不例外。但是,他說:這是在中國地兒!中國人請他們來了嗎?中國人流的血,遠遠不止那些洋人的!
大家又沉默。這問題太專業(yè)也太復雜,而且,歷史的真相,特別是細節(jié),又總是受到這樣那樣的遮蔽。畢竟一百多年過去了。總之那時代對中國人來說是最殘酷最黑暗的。而對具體的中國人來說,最殘暴最黑暗的時代并不就在那里中止。還是讓我們?yōu)闆]有生活在那樣的時代而慶幸吧。我甚至希望我們的后人也會為他們自己慶幸。后面的一代代人應該比他們的前一代人擁有更多慶幸的理由。
陽光溫柔。沒有風。前面那兩個情侶已在遠處下方臨著圍墻的一條木頭長椅上坐下了。他倆的T恤一個白一個紫,很搶眼,人的眉眼卻看不清??茨乔啻旱纳碜?,肯定是兩個“八〇后”,沒時間也沒興趣關心歷史,在他們眼里,美就是美,潔凈就是潔凈,正如花園就是花園,石階就是石階。他們一定是經(jīng)過月季園,才來到最外圍的杜鵑園的,瞧那些杜鵑開得多艷,那兩個人是不會聯(lián)想到血啊什么的,才沒那閑工夫呢。女孩甚至在深黃色的長椅上躺下了,頭就枕在男孩腿上。女孩把雙手蓋在自己的臉上,大概想遮擋住直射在她臉上的陽光。男孩撫摸她的黑長發(fā)。
他們以為這地方只有他們兩個人?;蚋緵]工夫管上頭還有什么人。
這里就該是愛的世界。不是嗎?這里一切皆美,如果以非歷史的客觀眼光看。美的景就該與美的人和事并存,不然真是暴殄天物。在高大的、有著半圓形葉片的銀杏下,紅杜鵑和黃月季靜靜綻放。對了,黃月季還有另一個名:黃和平。
花朵的誘惑如此強烈,以致我們那位熱衷歷史的朋友,飛快地走下階梯,見到這大片杜鵑時,第一個動作就是把臉埋在花朵柔軟的花瓣里,吮吸花的芳香。雖然我不記得杜鵑是有香氣的。
薄暮降臨,花園門已關閉。工匠引我們從一個隱秘的地下室走出去(這地下室是以前就有的嗎,方便逃命?)。出來正是西津古渡牌坊處。幾條模樣普通甚至有點丑的狗圍上來,嗅我的褲腿,大概是聞到了我家凱凱的氣味。狗們友好地環(huán)繞著我,一直送我走下西津渡連著伯先路的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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