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夜里九點半,她走進(jìn)廚房,打算給自己煮些餛飩當(dāng)夜宵。從冰箱里取出餛飩,把盛好水的小鍋放到火眼上,忽然,廚房天花板上的電燈泡爆了。她取來一個新燈泡,搬來一把餐椅,為了穩(wěn)妥,再把一只小凳放在餐椅旁邊,但廚房顯得非?;薨?,她先踩小凳,再登上餐椅,小心翼翼地足用了好幾分種;她使勁伸臂,指尖才勉強夠到那只爆了的燈泡,于是明白,靠她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卸、安燈泡,解決廚房照明問題的。
她到燈光明亮的廳里,去給物業(yè)打電話,值班的告訴她:電工都下班回家了,他記錄下了她的要求,明天九點電工一上班,就會來幫助她,她說,其實很簡單,只不過她個子矮,希望值班的能來一下,舉手之勞嘛,但對方的回答卻很復(fù)雜,一是這不在他值班的職責(zé)分內(nèi),二是干電工活需要持電工本,他沒有本不能去干,三是他是值管大事的,倘若恰在他為這么件小事離開的時候有業(yè)主報告火情匪情……她沒聽完就掛斷了電話。
她給同層隔壁的鄰居小安和小香兩口子打電話。他們對她十分友善。半年前老伴突發(fā)心梗歪倒在書桌上,她往老伴嘴里舌下塞硝酸甘油,怎么也塞不進(jìn)去,而老伴似乎已經(jīng)沒了呼吸,急得她沖出家門,猛敲小安小香他們家的防盜門,大喊“救命”,小安小香聞訊沖進(jìn)她家,一個抓起電話打120,一個去把她老伴放平地下,按胸,口對口呼吸……直到老伴的后事料理完畢,小安小香看她平靜下來,他們才又恢復(fù)到見面打招呼、隔墻各自過的狀態(tài)。盡管她很久沒有再麻煩過小安小香了,但這次打去電話求助來安廚房燈泡,覺得必?zé)o問題,誰知那邊接電話很慢,拿起電話傳過來小安一聲顯得很粗糙的“喂”,而且更傳來小香的叫罵聲:“又是你的哪個心肝?你怕不接誤了你們的好事兒對不對?……”她就本能地掛上電話,愣在那里。
人們各自生活。多數(shù)是在一個共同的屋頂?shù)紫?,叫做“家”的地方。而“家”的核心呢,是兩口子。她想到了鵝毛筆,這自然是個綽號,當(dāng)年是個很優(yōu)雅很浪漫的綽號,鵝毛筆堪稱她大學(xué)時同舍的閨中密友,經(jīng)歷過那么多年的云煙世事,她們現(xiàn)在仍保持著相當(dāng)密切的聯(lián)系。老伴去世一個月后,鵝毛筆來她家,環(huán)顧一番后說:“你哭不出來,別人不理解,我能不懂嗎?你們早就貌合神離,他這么干脆利落地去了,對你反而是個解脫。”其實她和老伴誰也沒有外遇,也說不上有什么矛盾,六十歲以后,他們的生活里甚至連拌嘴的浪花也鮮有,在她來說,內(nèi)心里是嫌老伴太無情趣,尤其是退休以后,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坐在書案前,修訂補充他那本四十幾年前出版過的學(xué)術(shù)專著。夜深人靜時,她也曾在失眠時苦苦思索:婚姻的意義究竟是什么?丈夫也者,對于妻子,意義何在?
胡思亂想了有多久,她也不知道,只是覺得餓,想吃熱餛飩,想起廚房沒有光明,堵心,她給鵝毛筆打去電話,鵝毛筆一聽是她就笑,說必是想起我鵝毛筆的長處,想利用一下,對不?她也笑,說正是,我是墨水瓶的個子,夠不著那燈泡,你鵝毛筆正好發(fā)揮特長,你浪漫一下,打個車過來,咱倆一起宵夜……電話里鵝毛筆的笑聲有搓麻將的聲響伴奏,那邊問看沒看過《色,戒》?能辜負(fù)好不容易湊齊的“三缺一”嗎?建議她打車過去,那邊的宵夜是從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名館子叫的外賣,比冷藏餛飩強太多了……
她失落地朝廚房移動,路過沒開燈的書房,忽然,她恍惚覺得他還在里面伏案,許多細(xì)瑣的往事倏地叢聚心頭,啊,他,老伴,如果在,他就是那安燈泡的人啊……他會默默地修理馬桶,為她從櫥柜最高處取放物品,給她把似乎永不再啟動的按摩器恢復(fù)功能……那次她大意地聞鈴開門,門外是兩個可疑的陌生男子,老伴適時地站到了她的身后,那兩個人顯然是因為這家有男人便舍難取易,第二天全社區(qū)都知道了那樁血案——作案者就是那兩個人,時間就在離開他家約半小時后,地點在旁邊那棟樓,受害者是一位孤身婦女……
婚姻的意義一定還很深奧,丈夫的價值一定還很繁多,但是,當(dāng)她拐進(jìn)黑魆魆的廚房時,她錐心鏤骨地意識到,她生命中需要一個隨時能幫她安燈泡的人……跌坐在那把餐椅上,她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