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毅中
《再生緣》是浙江女詩人陳端生(1751~1796)所寫的長篇彈詞。她十八歲時開始寫作,歷經(jīng)十六年,寫到第十七卷,尚未完成。書中敘才女孟麗君因奸臣之子劉奎璧與皇甫少華爭婚結仇,受到迫害。她假扮男裝,改名酈君玉,考中狀元,歷任大官,暗中救助皇甫少華平反冤案,建立大功。孟麗君始終不肯恢復女裝,不愿認父母和未婚夫,造成離奇曲折的故事。全書波瀾迭起,文辭優(yōu)美,流傳甚廣。史學大家陳寅恪、郭沫若都給予高度的評價。上海彈詞藝人秦紀文曾把它改編為《孟麗君》,登臺演唱,擴大了影響。其整理本出版時也題作《再生緣》,但與原著出入較大。
1954年,陳寅恪先生撰寫了一篇長文《論再生緣》,先是以油印本流傳,后來在香港友聯(lián)圖書編輯所出版了單行本。中華書局總編輯金燦然同志看到了,感到疑惑不解,特地把書送給郭沫若同志去看,征詢意見。郭老看了,競大為欣賞,就找來《再生緣》原書看了三遍,而且還找了鄭振鐸先生原藏的舊抄本進行核校。先是寫了一篇《(再生緣)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陳端生》,發(fā)表于1961年5月4日《光明日報》。他對《再生緣》也作了高度的評價,文章結尾說:“我也‘不顧當世及后來通人之訕笑,把《再生緣》前十七卷核校了,并主張把它鉛印出來。我要請求愛好詩歌、愛好文學的朋友能夠閱它一遍,然后再給與正確的評價?!苯馉N然同志欣然接受了他的意見,決定重印這部彈詞。稍后,阿英同志又把他收藏的道光初刻本送給郭老復校,于是郭老校訂的《再生緣》才正式上馬了。郭老在《序(再生緣)前十七卷校訂本》一文(發(fā)表于1961年8月7日《光明日報》)中說:
最后的核校工作是從6月初旬開始的。中華書局有意將《再生緣》前十七卷重印出來,因此編輯部的同志便進行了嚴密的校閱。我也參加了這一工作。所采取的步驟是這樣:首先在一個砧本上把三種本子的異同標示出來,最后由我來決定去取。這三種本子是:我的初校本,鄭藏抄本和寶仁堂初刻本。我的初校本,有很大部分是在得見抄本之前以意校改的,在既得見抄本之后,我也沒有工夫作字斟句酌的核對。這一次用三種本子來合校,在編輯部方面真正是做到了嚴格、嚴密、嚴肅的地步。工作進行了兩個月,我可以代表同志們負責地說:《再生緣》是認真地得到“再生”了。
應該說,中華書局編輯部的確做了大量的工作。我記得,文學組的趙庚同志在組長徐調孚同志的親自指導下,對三個本子作了逐字逐句的對校,然后送給郭老決定去取。排版之后,又逐次校對,流水作業(yè),工作非常緊張,趙庚同志是做出了很大貢獻的。作為他的職務作品,當時是不會有署名權的。后來郭老在序言結尾說:“《再生緣》之得以再生,是在嚴密意義上的一項集體工作?!彼崃酥腥A書局編輯部的工作,不提個人名字,也是合乎當時的慣例的。現(xiàn)在趙庚同志也已去世多年,我在此追記往事,對他聊表紀念。附帶說起,我當時也插了一手。郭老在文章里引到戴佩荃《織素圖次韻》詩中用的崔徽傳典故,不知道出處,作了一些猜想。我還年輕好事,寫了一封短信加以辨證,趁中華書局送稿之便送請他參考。郭老虛懷若谷,接受了我的意見,修改了他的初稿,還把我的信改成一篇小文,題為《關于崔徽的出處》,介紹給《光明日報》(1961年6月27日)發(fā)表了。
隨后,郭老接連不斷地寫了《再談(再生緣)的作者陳端生》、《陳云貞<寄外書>之謎》、《有關陳端生的討論二三事》、《關于陳云貞<寄外書>的一項新資料》等好幾篇有關陳端生的文章,都發(fā)表于《光明日報》,一時成為熱門話題。經(jīng)過兩個月緊張而嚴密的工作,《再生緣》校訂本完稿,郭老寫了一篇序,以《序<再生緣>前十七卷校訂本》為題,發(fā)表于1961年8月7日《光明日報》。他在序言中說明了校訂此書的經(jīng)過,交代了版本源流和校訂體例,有不少動人的故事。他說明校訂本的去?。骸盎旧鲜且猿緸橹鳌5居袏Z誤,或者詞句較刻本有遜色時,則依據(jù)刻本。……但有時抄本和刻本有了同樣的奪誤,那就無可依據(jù),我便只好在好些地方以意添改了。我有時也把原書改動了一些,因為有些詞句太不妥當或前后不統(tǒng)一?!笨梢姽蠈υ瓡扇×死硇5霓k法,也有一些“以意添改”的再創(chuàng)作。因此“再生”的《再生緣》是包含了許多郭老的心血在內的。
序言還說明:“從去年12月以來,到最后核校完畢為止,我算把《再生緣》反復讀了四遍?!唤?jīng)過了仔細的閱讀和研究,我已經(jīng)陸續(xù)地寫出了好幾篇關于陳端生和《再生緣》的文章。我還為陳端生寫了一個年譜,把她的一生基本上弄清楚了。這個《年譜》是我對于陳端生的研究的總結,我現(xiàn)在把它和幾篇研究文章(其中有張德鈞同志的兩篇),收錄在本書的卷首,以供讀者參考。有幾篇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過的,都有了一些較重要的添改,應該以本書所收錄者為定稿?!?本文引文遵此據(jù)北京古籍出版社版《再生緣》卷首)
應該說明,收錄在本書的文章有些發(fā)表在這篇序言之后,這是在《再生緣》校訂本排版完成后添加的。當全書打出清樣之后,中華書局編輯部在通讀中發(fā)現(xiàn)書中有幾處談到與朝鮮交戰(zhàn)的情節(jié),本來是虛構的故事,但在當時卻是一個很敏感的問題??偩庉嫿馉N然同志不敢怠慢,為此專門向上級請示,最終向外交部打了報告,未被批準出版。據(jù)說此書曾驚動了周總理,他親自給郭老作了解釋。盡管郭老已在文章中改稱為東海島夷,在書中改成了東夷,但是鑒于當時的現(xiàn)實形勢,外交部門認為不必為這么一本書惹可能的麻煩,于是轟動一時的《再生緣》校訂本就此凍結了。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在我主持中華書局文學編輯室工作時,有人提議把《再生緣》郭校本付印。我是一個謹小慎微的小主任,哪能作主,請示總編輯,也不敢輕舉妄動,再向上級打報告請示。我擬稿時不敢不把過去的情況如實匯報,當時出版局主持工作的代局長也就不敢批了。過了兩年,其他出版社先后依據(jù)舊刻本把《再生緣》重印了,也沒有人過問。2002年,北京古籍出版社利用中華書局的清樣把郭老校訂本《再生緣》印了出來,卻沒有發(fā)生什么問題。2005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比較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周發(fā)祥先生根據(jù)郭老的校訂本,寫了一篇《試論(再生緣)的語言藝術》論文,提交給韓國鮮文大學校舉辦的“朝鮮時期朝譯本清代小說與彈詞研究”學術研討會,得到了韓國朋友的歡迎和贊賞。韓國的漢學家還來中國采購過原刻本的《再生緣》,他們知道這不過是虛構的故事,并不介意。郭老校訂的《再生緣》終于“再生”了。有人怪我當年膽子太小,何必打報告請示。不知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責任編輯:陳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