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周旺
內容提要本文從社會心理結構角度探討中國個體化社會形成的歷史社會進程,認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有個體意識、家族意識而無權界意識,這是一個家族制社會;革命后,中國國家建設的邏輯是用國家意識去鏟除個體意識,從而形成了一種集體社會;市場化改革的意義就在于通過界定產權,將人從集體庇護關系中解脫出來,確立權界意識,這種社會心理結構的轉型,為中國個體化社會的成長提供了深層的心理基礎。相應地,現(xiàn)代國家的成長,也意味著從傳統(tǒng)的家族式統(tǒng)治、計劃時代的單位武控制向對公民個人的法治化治理轉型。
關鍵詞個體化社會權界意識國家建設
[中圖分類號]C91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09)01-0047-06
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的過程,是一個國家建設和社會成長的雙重過程。國家權力向社會滲透的同時也扶助了社會的成長,社會力量的萌芽,這些都有力地支撐了政治發(fā)展。以往對這一進程的探討,囿于現(xiàn)代化研究中“政府主導”模式的影響,大都只從國家視角來展開宏大的歷史畫卷;而不甘于“宏大敘事”的學者,則以默頓的“中層理論”為據,針對一時一地的有限時空領域,去做經驗的、質性的因果機制考察,這種“新社會史”的研究進路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宏觀理論建構忽視社會實踐知識的不足,但始終冒著將專門的社會單位從整體社會的歷史演進進程中剝離開來的風險。基于此,本文認為,對中國社會變遷的探討,既不可忽略作為獨立行動者的國家的作用,更要側重于社會結構的演化,尤其是社會心理結構的生成。本文試圖結合微觀的心理史和宏觀的國家一社會史研究,去探討歷史進程與個人實踐經驗之間的互動,對當代中國個體化社會的形成提供一種解釋框架。如此一來,“權界意識”就將成為一個關鍵的分析概念。
所謂“權界意識”,取自于嚴復先生譯密爾《論自由》的書名《群己權界論》,是指一種個人權利意識,即認識到任何一個人都天然地擁有一些基本的、人之所以為人所必須具備的權利,它們不能以任何借口加以剝奪和侵害;相應地它們也要求形成這樣一種心理強制,即相互承認彼此擁有的基本權利,強制自己恪守權界,不去侵害他人的合法權益。這種權界意識之發(fā)端,乃是個體化社會形成的前提,它與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血緣紐帶崩落的歷史進程、以借助齊一化手段敉平差異從而將較大規(guī)模的陌生人社會整合成一統(tǒng)的現(xiàn)代國家這一需求,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現(xiàn)代社會中的個人正是藉此而形成了新的經驗,并有效地融入到現(xiàn)代社會之中,與之實現(xiàn)了一體化。
一、傳統(tǒng)社會:權界意識的消弭
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否一個存在權界意識的社會,的確值得商榷。早前梁漱溟先生就堅持中國乃是一個“倫理本位”的社會,以為在國人心目中,家庭與國家最大,居中的社會則最小,跡近于無。與之異曲同工的是,費孝通先生也指出中國社會是“差序格局”的鄉(xiāng)土社會,按照遠近親疏關系來確定社會關系,以區(qū)別于建立在抽象的平等人格基礎上的西方社會。言下之意,中國傳統(tǒng)社會雖然存在個體意識,這種個體意識甚至比之西方社會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整個社會關系都是以個體為中心構建的;但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有個體意識而無權界意識,所謂“差序格局”,意思是中國社會的社會關系始終是一種縱向的等級關系,而不是一種橫向的交錯網絡。照搬帕特南的分析,此中可以發(fā)展的只有縱向的“社會資本”,而不可發(fā)展橫向的“社會資本”。有關個體意識與權界意識之間的界分,遂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中以章士釗為代表的文化激進派和以杜亞泉為代表的文化保守派之間論戰(zhàn)的焦點。
須知橫向社會網絡,恰恰是權界分明社會之最根本特征,因為只有在權界意識明朗、個人權利相互尊重的社會中,才存在平等的、互惠的交往,個體才擁有相對獨立的價值地位。反觀中國傳統(tǒng)社會,它是以血緣關系為依據,以家長制的倫理統(tǒng)治為支柱的一種秩序,在這里,個體的地位要置于一個等級結構中來加以考察,由一個更大的組織來界定他的身份,這就不存在所謂獨立人格,也就稱不上什么個體化社會了。
因此,中國傳統(tǒng)社會發(fā)展起來的,毋寧說是一種家族意識。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家族文化,毫無田園詩的浪漫色彩,相反恰恰產生于中國小農生產的低效率和社會總財富匱乏的基礎之上。例如黃宗智通過對華北農業(yè)社會的研究指出,較少的農業(yè)生產剩余導致了中國村莊經濟的“內向性”。換言之,由于粗放式農業(yè)經營的微薄產量只能維持家庭的基本生存需要,不存在太多剩余,但逢生老病死、紅白喜事,需要額外的重大開支之時,對于傳統(tǒng)中國普通的農村家庭而言,無異于面臨破產危機。這種風險的化解,就取決于家族內部、親戚朋友之間的互相幫助,各人將自己微薄的剩余收入以“紅包”的方式集聚在一起,從而使之渡過難關,此后互相周轉,久而久之,便形成中國牢不可破的家族文化。又或者可以尋求當地有財有勢的士紳“庇護”,形成與家族文化兩兩相望的庇護制,兩者一起構成了傳統(tǒng)中國農村最基本的社會關系圖景。但無論是家族文化還是庇護制,都以權界意識的消弭為前提,惟此方可打破隔閡,融為一體,達到守望襄助。
同時,傳統(tǒng)帝國的統(tǒng)治方式,也與這種家族意識相輔相成。這里當然不是要重復家國同構的陳詞濫調,而是指囿于統(tǒng)治規(guī)模和技術條件,中央權力始終無法真正滲透到基層,而只能依靠地方士紳這一中介將國家與社會聯(lián)系起來。近人研究表明,中國也的確存在一個相對獨立于國家的社會,而非一直以來受魏特夫“東方專制主義”觀念支配的西方理論所以為的那樣,是一個中央集權權力無處不在的全能國家。這樣一來,帝國的統(tǒng)治者就將民眾的訴求局限在地方層次,從而將風險轉嫁給家族這個社會單位,讓家族承擔了現(xiàn)代社會中由社會來承擔的保障功能,代價就是地方性的認同有效地阻隔了國家認同,使家族意識不致遭受國家意識的侵蝕乃至替代;而成“大共同體”意識與“小共同體”意識并行不悖的格局。即便在比較先進的城市中,也仍然是鄉(xiāng)土認同居于支配地位,而國家,在人們的視野中只是一個十分模糊的影子,更遑論及其抽象的民族概念了。
另一方面,帝國的統(tǒng)治者在農業(yè)經濟總體效率低下的條件下,不得不有意識地模糊公共資源的產權?!捌仗熘拢峭跬痢本褪沁@種模糊產權的生動寫照。按照安德森對中國食物供應的研究,中國之所以以有限的可耕地養(yǎng)活了如此眾多的人口,是因為中國采取了比較開放的食物供應體系。推而論之,如果在中華帝國,山林、池塘、沼澤地等都具有明晰的產權歸屬,并依靠嚴酷的法律來加以保護,要想維持這樣的食物供應水平,則幾乎為不可能。可見,權界的消弭對于中華帝國數目龐大的人口維持生存具有一種必要性。馬克思在其早期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著作中,認為窮人撿拾枯枝是符合習慣法的自然正當行為,他一針見血地指出:“習慣法基于某些財產的不確定性?!币簿褪钦f,在財產權模糊條
件下的社會治理,不可能依靠權界分明的成文法律,而只能依賴于鄉(xiāng)規(guī)民約這樣的習慣法。
由此可見,中國傳統(tǒng)社會既無法形成權界意識,也沒有產生與之相對的國家意識,而只存在一種以血緣關系為基礎、以親疏遠近關系為劃分標準的個體意識、家族意識。這種家族意識扎根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生存結構之中,當中華帝國被強行卷入世界現(xiàn)代化的進程之中,它也隨之被視為阻礙中國社會發(fā)展的心理結構,也就是魯迅等人所批判的落后的“國民性”。
二、國家建設:國家意識的興起
國家建設是指國家權力的集中化,并且向基層社會滲透這樣一個進程,這一進程伴隨著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形成而來。一方面,國家愈趨于集權化,對基層社會的提取能力和監(jiān)控能力都大大提高;另一方面,國家需要將傳統(tǒng)社會的認同模式整合到更大規(guī)模的民族認同上來,以喚起對國家合法性的信仰。在西方國家,這一進展相當順利,因為始于希臘晚期(伊壁鳩魯)、中世紀以來逐漸形成的個人主義,與現(xiàn)代民族國家是遙相呼應的。須知民族國家與中世紀共同體不一樣,它是由眾多陌生人構成的大規(guī)模社會。將不同的個體敉平為齊一的抽象人格,用統(tǒng)一、平等的法律來進行統(tǒng)治,是社會治理的前提,而只有個人主義才能滿足這種前提。因此,按照查爾斯·蒂利的考察,西歐民族國家的形成,是國家集權和公民權利興起的雙重進程,后者正是通過訴諸個人主義的動員符號進行社會動員,而最終成一蔚然大觀的。
而肇始于晚清的中國國家建設進程,則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孫中山憑借自己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深刻體察,認識到民眾不可能通過訴諸于個人主義動員符號而參與到革命中來。唯一合理的選擇就是直接用國家意識來取代掉個體意識,也就是孫中山先生的“訓政”思路。中國國家建設的歷史進程也正好反映了這一點。發(fā)生在二十世紀的中國革命與戰(zhàn)爭,使國家權力藉一系列的武裝斗爭,開始向農村基層滲透。正如黃樹民以及弗里曼等人所發(fā)現(xiàn)的那樣,國家建設在農村社會導致的結果,就是農村權力格局,隨著國家權力格局和政策的變換,而呈現(xiàn)交替變化。解放前,鄉(xiāng)村的權力隨進駐政權的更替而輪流易手,并引發(fā)一輪又一輪的報復行動;解放后,權力則是隨著運動性質的更替而交替沉浮,同樣也伴隨著秋后算賬等等。這樣,農村既有的權威秩序雖然沒有從根本上取締,但已經深深刻上國家烙印。在農村社會普遍形成了一種國家意識:鄉(xiāng)村的權力歸屬最終取決于國家,服從國家是保證自身生存的最好辦法。無獨有偶,郭于華與孫立平通過對土地改革中“訴苦”的研究,也得出了類似結論,在土地改革的“訴苦”運動中,對農村人口的社會動員不僅沒有像歐洲那樣形成普及化的公民權利意識,相反形成的恰恰是一種國家意識,對國家權力產生了一種敬畏和依賴心理。
城市的情形要更為復雜一些。據考察,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民國期間民族意識已經較為有效地整合了鄉(xiāng)土意識;另一方面,城市民族工業(yè)的興起也促使中國權界意識在城市的萌芽。但是這一切都不具有可靠性,尤其是民族工業(yè)的產權缺乏有效的法律保障,例如四大家族的財閥可以利用自身的政治優(yōu)勢,迫使民國政府通過強征中小企業(yè)稅收來保證戰(zhàn)時的財政需要。
中共政權接管城市之后,首先采取的是保護民族企業(yè)自主性的政策,以保證穩(wěn)定稅源的獲得。但是,這種對私有產權的保護,只是政治上的權宜之計。在民族企業(yè)的生產趨于穩(wěn)定的基礎上,中共政權便采取公私合營等政策剝奪資本家對企業(yè)的控制權。公私合營帶有一定的強制性質。值得注意的是,在進行社會主義工商業(yè)改造之前,中共政權首先開展了“三反”“五反”運動,其結果是“勞資雙方的階級關系事實上發(fā)生了大變化,工人監(jiān)督生產已陸續(xù)形成制度,資本家要完全按照原來的辦法管理企業(yè)已經辦不到了”。這就意味著,在政權的干預下,資本家對企業(yè)的控制權在弱化。據桂勇等人考察,公私合營的過程中,由于利潤分紅的過程被工人代表所控制,工人分得的份額遠遠超過了規(guī)定的比例,這就導致資本家的所有權逐漸被剝奪。工人這種明顯超越權界的行為,以“革命熱情”的說法被予以合法化?!鞍滋烨描尨蚬模砩媳ь^痛哭”是公私合營高潮中資本家抑制情感的自我心理強制的表現(xiàn)。這樣,資本家逐漸退出企業(yè)的經營領域,“不關心企業(yè)的經營活動了”。根據薄一波的回憶,私營企業(yè)的工人感到在政治上低人一等,私營企業(yè)的產權對于工人爭取政治和社會地位,已經構成障礙。對于工人來說,打破權界,實行國有化,將生活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政府身上,乃是最好的選擇。于是,在公私合營期間,城市工人不斷向政府請愿,要求加快公私合營??偠灾?,在這一進程中,資本家不得不壓抑自己的權界意識,逐漸將國家權力的外部強制內在化了,最終心甘情愿地擁護國有化。
三、城市企業(yè)中的集體意識
這樣,經過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在中國城鄉(xiāng)都普遍建立了集體公社形式的生產組織和社會制度。在農村是人民公社,在城市是國營企業(yè),兩者遙相呼應。從本文來看,這兩種生產組織的形成,實質就在于用國家意識或集體意識去鏟除在中國扎根了兩千多年的個體意識。這時候,在中國形成了一種新的社會單位,就是通常所說的“單位”,單位的實質是一種資源控制機制。生活在單位制下的人都形成了對單位的一種生存依賴,而所謂集體意識,就產生于這種依賴結構所造成的心理強制。下文以國營企業(yè)這一單位體制為例來探討一下這種新型社會組織的心理結構。
在中國國營企業(yè)中,在黨委領導下的廠長負責制這種管理體制下,掌握企業(yè)權力的是書記,而不是廠長。這種體制其實是出于企業(yè)本身經營手法的需要,因為國營企業(yè)一切運作都是以政治為標準,而不是以業(yè)績?yōu)闃藴实?。在中國的國營企業(yè)中,企業(yè)直接接受上級政府部門的領導,因此沒有必要進行經營決策,而只要完成指標就可以了。這樣一來,政治動員就比經濟管理更具有決定性了。對于企業(yè)來說,通過科層組織一層層地進行政治動員,下壓任務,促使工人完成專業(yè)工作,成為最核心的活動,從而使企業(yè)經營活動徹底政治化了。
在此基礎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徹底政治化了。華爾德認為國營企業(yè)的運作建立在工人對領導者的忠誠基礎上。不過這種忠誠已經超越了個體之間的利益關系,而被打上了政治烙印。因為,無論是企業(yè)的經營者還是企業(yè)的職工,其行動都存在一個顯而易見的“國家指標”的引導,以“為人民服務”為目的,工人只要遵循這個指標來工作就可以了。在圍繞完成“國家指標”而進行的動員中,從黨委書記、廠長直到車間主任,班組長,各層次的管理者相對于下級職工干部,都成為國家的化身。對于每位工人而言,都時刻面對一個無處不在的國家的“影子”,國家借此而得以“在場”。這樣,在車間政治中,工人面對的不僅是他人、上級,而是國家。
這種將經濟關系和社會關系徹底政治化了的車間政治,其根本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壓抑權界意
識。華爾德以為中國單位組織的精神實質是一種“禁欲主義”。按照弗洛伊德主義的理解,這種“禁欲主義”可以將工人的精力有效地轉移到工作中來,從而加快“文明的積累”。據考察,80年代中國國營企業(yè)工人的工資限制在一個很低的水平,14年才升一級工資,反過來,這就意味著國營企業(yè)的運營,并不依靠對工人的工資刺激,而更多地依賴工人對一般而言的國家、對具體而言的管理者的忠誠。在缺乏獎金和地位刺激的條件下,工人努力工作和進行技術發(fā)明,其動力并不在于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利益,而是為了國家、為了集體。對于工人來說,任何的反抗都是不值得的,因為可能導致“鐵飯碗”的丟失,而統(tǒng)一、固定的工資也使其變得心平氣和,用勞動量衡量工資收入的“資產階級法權”根本就沒有生存的土壤,工人最合理的選擇是將自己的社會地位和所在單位集體緊緊捆綁在一起。事實上,單位制的庇護體制、以及工人與其他普通民眾相比在社會中的優(yōu)勢地位,也有效地鞏固了工人的這種意識,使之逐漸形成了一種全身心服從于集體目標和國家目標的心理強制。
四、市場化改革:權界意識的萌生
從1978開始啟動的市場化改革,意味著中國社會結構的根本轉型。對于本文而言,這一轉型的意義還涉及社會心理結構的變化,可以看作是一個權界意識逐漸萌生發(fā)育的過程。
“文化大革命”造成的社會危機,打破了既有的利益平衡機制,原有的心理強制被釋放。隨后的市場化改革則引發(fā)了新的利益分化組合。從農村家庭聯(lián)產承包制改革到城市的國企改革,目標無非是要在國家、集體和個人之間建立一種新的利益平衡機制。
對于本文而言,家庭聯(lián)產承包制的關鍵問題在于,它在中國農村奠定了新的產權關系。個體家庭也不是簡單地從人民公社的集體生產方式回歸到傳統(tǒng)的、個體化的小農生產方式上去,而是通過在國家、集體和農民個人之間界定產權為前提來重新組織生產,實際上,權界意識已經巧妙地嵌入了這一進程之中。家庭聯(lián)產承包制一步到位解決了農村社會轉型最根本的社會心理結構問題,而將其它農村社會問題都拋到了身后,這一方面意味著農村權界意識的成型,另一方面,這一基本成型的權界意識,面對尚未解決的大量農村社會問題,由于權利承諾和實際滿足之間的某種失衡,將不可避免地在特定問題上引發(fā)某些甚至是相當尖銳的利益沖突。順便提一下,基層民主選舉在中國農村的推進,其中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就是權界意識在農村的形成。這也許可以從一個側面解釋中國的民主建設何以沒有按照某些西方學者的慣常思路,率先在經濟發(fā)展水平和識字率高的城市,而是在廣大落后的農村取得了發(fā)展。
反觀城市則采取了更迂回漸進的改革辦法,因此城市中權界意識的形成更復雜也更曲折,需要做更詳細的探討。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的放權讓利改革,對于中國國營企業(yè)的職工來說產生了一個新事物,那就是獎金。以獎金取代忠誠的監(jiān)控方式的轉變,意味著權界意識的萌芽。在國營企業(yè)的管理體制下,對職工勞動的監(jiān)控完全建立在庇護關系之下,如果職工有所反抗,也不能通過扣除工資的方式來加以懲戒。但是在獎金制度下,企業(yè)經營者可以通過扣除獎金來監(jiān)控工人勞動。獎金的依據是勞動力報酬,是一種產權,它促使職工萌生了最初的產權意識,職工行為的心理強制就是基于這一產權意識而形成的。
一波三折的城市企業(yè)改革,其結果無非是強化了企業(yè)的自主意識,并促使政府不得不尋求規(guī)制化的方式來保證資源的提取。1992年以來的股份制改革和城市住房制度改革,可以說是權界意識形成的關鍵轉折點。股份制改革的目標是在國有企業(yè)中建立真正意義的產權關系,用公司制打破傳統(tǒng)的單位組織形式。公司制的法人治理結構就是一個充滿權界的結構。政府作為投資者,對企業(yè)的控制權只能達到董事會層次,而不能直接干預經理層的經營決策。政府不再將自己視為企業(yè)的上級,而只是作為投資者領取投資報酬。企業(yè)普通員工的行動不再具有國家意義,而是直接與薪酬掛鉤??梢姡煞葜聘母?,無非就是以制度的強制力量去界定產權,而產權制度內在化為一種心理強制,則是不可避免的結果。
與股份制改革遙相呼應的是城市住房制度改革。中國城市最基本的社會組織形式,無非就是企業(yè)和鄰里。股份制改革打破了單位制,住房商品化改革則徹底改變了城市的鄰里組織。在城市的新式住宅小區(qū)中,居民開始以業(yè)主身份行動,組建業(yè)主委員會這樣的利益性團體,來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與物業(yè)公司、尚未脫離行政化的居委會,形成了博弈關系?!俺娍谕硪娒妗钡膫鹘y(tǒng)鄰里關系,以及居委會與居民之間的行政紐帶,正被一種新的、建立在權利主體之間合作基礎上的社會網絡所取代。
縱觀這樣一個市場化的發(fā)展過程,其實質就是利益結構的不斷分化,相應地,它們相互之間的博弈關系也愈趨復雜化。復雜化的結果就是,沒有哪一方可以獨占權力,在博弈中確立必勝之優(yōu)勢,而不得不尋求他者的認同和合作。因此,他們都采取了自我強制,約束自己不僭越某種尺度,也就是形成了一種權界意識。這種權界意識的形成,乃是在社會轉型過程中最終達到一種新的平衡機制的整合基礎。當分化到了各個利益主體的實力都比較均衡的條件下,社會力量將達到有效的相互制約,從而使社會結構保持相對穩(wěn)定;此時政府以一種超脫的地位如保留一個訴訟地位,對利益結構加以調控,使之最終達到新的平衡。用埃利亞斯的話來說,就是促使社會利益進一步分化,最終的結果,可能是在社會利益分化的基礎上強化中央政府的整合能力,到此為止就意味著個體化社會作為一種新的秩序形式被構建起來了。
此時,個人恍如從集體中被“拋到”了社會中,成為一個個不得不自謀出路的人。個人對集體的依附、以及相應的集體對個人的庇護都已經不復存在了。個人身份不再由某個集體來界定,他就是他自己,能確證自身價值和尊嚴的就只有他的基本權利。個人不得不憑借自己的權利和能力,去跟各種不同的個人和組織打交道,去發(fā)展橫向的社會交往,從而形成錯綜復雜的社會網絡,用埃利亞斯的話來說,在“自己的自我規(guī)范和社會責任中重新建立平衡”,也就是樹立一種權界意識。個體已經不可能訴諸于傳統(tǒng)的家族式庇護,或者靠縱向的單位體制來保證自己的社會安全,他唯一能仰賴的保護機制就是法律和制度。從國家的角度,它的統(tǒng)治不是面對家族、或者單位,而是直接面對公民個體,界定公民個體的基本權利并給予保障使之免受他人侵害,是個體化社會最適宜的治理方式。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法治。毋庸諱言,個體在獨立化之后事實上將在更大程度上依賴于社會,套用盧梭的話來說,他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