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臣,男,70年代生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云南省作協(xié)會員。《時代名流》雜志副總編,曾在《天涯》《中華散文》《散文詩》《散文世界》《散文百家》《邊疆文學》《當代人》《中國校園文學》《海燕》《滇池》《歲月》《青年文學家》《北方作家》《讀者》等雜志報刊發(fā)表過文章三百余篇。文章入選過《21世紀年度散文·2007散文年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中國精短美文100篇》(長江文藝出版社)《為了母親的微笑》《意林》書系等文集。獲過幾樣獎,也曾編輯過幾本書。
城市孤島
站在路的中央,車流喧囂在我的耳畔,我一遍又一遍地試圖突破這面流動的墻,但是迅疾的車流一遍又一遍地破壞著我的企圖,讓我無法再為自己找到一個出口。汽車的尾氣充塞我的鼻腔,我害怕我會窒息掉,但是我還得穩(wěn)住身形,因為稍有不慎,我將被車流淹沒,成為城市中司空見慣的交通事故的殉葬品。于是我望著車子,旋成一座孤島,發(fā)達的概念也許就是我們的面前隨時被車子擁塞著,我們無法呼吸,沒有車子,我們無法行走,我們只好把自己置于一座小小的城堡里,用冷漠的目光切割外面的世界。
我坐在出租車里,走兩步就會碰到一次堵車,我的焦躁和司機的平靜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嘀咕了一句粗話,然后有點無奈地對他說,今天這車堵得恁多。他眼睛都沒朝我望一眼,今天算什么!前天那才叫堵!嚯,聽他的口氣,今天的堵車他還很不劃算的樣子,我無辜地坐在那看著表不斷地跳,真想把那表砸爛。我腰包里的錢隨著那紅色的表不斷地外流著,我差不多能聽到自己哭泣的聲音了。
其實在城市里我們隨時會成為這種無辜的人。前幾天我搬進出租屋,和中介公司商量好,和房東商量好,在我住進以前的電費水費煤氣費由他們結清,不用我擔心。房東看似一個和藹的老太太,我感覺自己在幾乎舉目無親的城市遇到了好人。誰知這些又是錯覺,才住進半個月,一天下午回家,就見一位滿臉嚴霜的女人從樓上下來朝我吼道:“終于找到你了!”天,我做錯了什么?沒有,來城市才幾天,我不至于在這幾天里得罪誰吧!特別是對于這幢樓里的居民,我甚至用我的笑臉面對他們的冷漠,在短短的幾秒鐘里我迅速反思著,覺得自己還是很無辜。于是我問她,怎么啦?她說,怎么啦?交水費!我說水費房東不是已經(jīng)結了嗎?她結?已經(jīng)兩三個月都沒交了!晚上我來收,你可要在家啊!說完那女人就走了。什么?我想辯解,但是那女人已經(jīng)上樓了,我沒有追上去解釋的勇氣,在這座城市我隨時都會丟掉自己的勇氣,我不知道自己怕什么,總之我很怕。
晚上那女的來了,很冤枉很無奈的樣子,對我說,下個月哪個愿意來收這點水費哪個來收。一算十多塊,我水都幾乎沒用就交了十幾塊的水費,于理不合啊!第二天打給中介電話,那邊解釋可以給房東說,或者我直接給房東打電話。電話打去,房東說過幾天她把水費給我,但是一兩個月過去了,我也沒見到那位貌似和藹的老太太。我后來發(fā)現(xiàn)城里人咋恁愛戴面具呢!我該相信誰???
細碎的陽光通過防盜籠射進來,照在我疲憊的身上,也算一個美好的日子吧,拿著一本書胡亂看著,外面是熱鬧的世界。今天是星期日,但是我不知道要去拜訪誰,城里的一些親戚已經(jīng)很疏遠了,他們的意識里這樣定義:如果聽到我的聲音的話,肯定是我又遇到什么難處或者又想從他們那揩油。所以我給他們打電話時總是掂量了又掂量,最后乃至陷入恐懼里。我為什么隨時要讓別人覺得自己對他們有所求呢,罷了。我又想到了對面那位老人,他好像是一位醫(yī)生,很隨和的樣子,每天早上我都會碰到要出去晨練的他,我曾經(jīng)對他笑過幾次,人家說笑能增進感情,但是樓道里太黑了,而且我無緣無故地對著人家笑會不會讓他們朝壞里想呢。但那一刻我仍然有種結識他的沖動,他就住在我對面啊,他每天的表情決定了他一定會像我的爺爺一樣慈祥,我敲敲門,里面一個蒼老的聲音傳出,誰??!我是對門的!干嗎?有事嗎?沒事!沒事敲門干什么?然后就沒聲音了,我尷尬地站在那,還好沒人注意我,我使勁把我住的防盜門關上。看來我注定要被這個城市遺忘了,沒人愿意從心里接受我,在別人看來,我這人也許屬于那種沒貼標簽又無法確認是好是壞的人。
由于業(yè)務上的原因,我認識了很多中介公司的老板,其中一個我覺得跟自己還是比較投緣的,吹牛聊天那簡直一家人一樣,我拿著鄉(xiāng)下人的心思揣度:看來人家把我當自己人了。但是事情總比我想象的復雜得多,其實人家當我是白癡一樣。一天那老板說,小吳啊,你們銀行不是有很多圓珠筆嗎?聽說很好用的,弄兩支來用用嘛!我隨手掏出身上的一支給了他,他說謝謝啦,很不客氣地收下了。又隔了兩天,我再見到他,他說小吳啊,你們銀行要過節(jié)了還不發(fā)月餅嗎?聽說你們銀行發(fā)的月餅很好吃的,弄點來吃吃嘛!我說還沒發(fā)呢,發(fā)了我一定分點給你們啊!但是幫我拉存款的事情莫忘記啊!后來我一去那里就會產(chǎn)生恐懼,除了沒有交流感情,其他的事情我們都在交換,我不知道我對于他們來說能產(chǎn)生多少價值,但是拋卻我目前擁有的一切,誰還認得我是老幾。
白天奔忙在城市街頭,虛偽的面具下,我職業(yè)性地笑著,晚上我遁進酒吧,酒吧里的女郎朝我媚笑著,她似乎注意到了我兜里的鈔票,我也朝她笑著,但是我們都不明白為何要笑得那么堅硬。酒精在我胃里燃燒著,在迷離中我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酒吧,城市離我越來越遠。
在這座城市里唯一的好處就是,沒人認識我,所以我可以粗野地罵這個狗日的城市,我可以不在乎那些聽到我說粗話的人,他們會不會把我當成瘋子那是他們的事情。
我懸浮在城市的水中央,愈來愈孤獨,冷風吹動我內(nèi)心的悲鳴聲。
弱者的城市
弱者的城市充滿欺詐和艱辛,但是還是有無數(shù)的弱者來到這塊土地尋找著自己的黃金,把這片土地當做他們的熱土。他們也許背負的希望太多,所以在城市里行走起來異常沉重,那沉重的步履像踩在我的心上。也許我也是一個從鄉(xiāng)下來的打工者吧,雖然我們被人稱為所謂的白領階層,但是一看到那些賣力地蹬三輪的,或者佇守在寒風里賣東西的,心里涌出的總是無名的酸楚,那種酸楚彌漫著,讓我淚眼模糊,看城市的一切影影綽綽,將一切置入虛幻。我總覺得自己該為他們做點什么,但是又能做什么呢?目前連自己都生存得很無奈,所幸我的衣著更為光鮮罷了。面對太多的弱者,我們的選擇顯得可憐又可悲。
朋友搬家,東西很多,嫌麻煩,于是找了一家搬家公司,講好的價錢是一百元,我們把東西收拾完,搬家公司的就來了,速度真的很快,問清要搬的東西,他們就開始搬了。他們幾個穿著藍色工作服,頭發(fā)油垢異常,而且很久沒剪的樣子。我要幫他們搬,但朋友把我拉到一邊說,你何須動手,我們是出了錢的??蛇@么多東西!朋友擺擺手,是的,天經(jīng)地義嘛,我出錢,他們出力,沒有什么商量的余地。我的眼睛只能冷漠地望著他們嗎?一時間我很猶豫,援一把手,其實也累不著我們,但是很多時候我們都是冷漠地站在一旁,盡管有時我們同情心很強的樣子。
要搬衣柜了,為了方便,我們就叫他們直接搬,能拆掉的都懶得拆了。但是樓道太窄了,四個人,有兩個壓在下面眼看快支持不住了,我趕快喊他們抬上來,朋友則在那抱怨,說衣柜的后面居然被撞了一個大洞。我說,別說這些了,你看他們已經(jīng)快支持不住了。轉角處卡起所以無法再搬了,你看怎么辦,遲點的話非把下面那兩個給壓扁不可。我們既插不上手又無法再挪動一步,只好再搬上來,把柜門拆掉。走在前面的兩個剛把柜子放下就大口喘氣,仿佛缺氧很久的樣子。東西搬完,朋友拿出煙來一人發(fā)給他們一支,領頭的立刻露出謙卑的笑,連聲說謝謝了,謝謝了。不就一根煙嘛,我想說謝什么呢,也算勞動所得嘛,在鄉(xiāng)下時也許習慣了從鄉(xiāng)親手里接劣質(zhì)的煙,但是沒有客套,現(xiàn)在偶爾見到所謂的好煙,就以為城里人看得起自己了,所以那些謝謝說得廉價而卑微。經(jīng)過五十分鐘左右的顛簸,我們從城南把東西搬到了城北,但還要搬上三樓,那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東西搬完,朋友給了他們一百元錢,我算了下:把油錢除掉,他們每人能分到的是十六元,這當然還不能算老板再克扣的部分。一百元不夠我們在酒吧里喝半打酒,但是我們用這點錢打發(fā)了幾位出了死力、而且十分感謝我們的民工。不知為何心里有種抽搐的感覺,我問朋友是不是少了點,他說是少得多了,我們便宜占大了,但是得了便宜的我們在夜色里沒有絲毫的喜悅,我們仿佛剛剛完成一次詐騙或者盤剝。望著消失在遠處的他們,我們的愧疚像潮水一樣漫上雙眼。換了我們?nèi)プ鲞@些活兒,如果人家這樣對待我們,我們會怎樣?肯定要罵這狗日的,沒人情味的城市,而那些民工干活時卻對這座城市帶著感恩和激動。
我告訴朋友我想四處走走,這時我碰到了那個孩子,那是一個操外地口音的孩子,約莫十歲左右。他正費力地在一個垃圾箱里翻動著,聽到后面的腳步聲,他驚恐地回頭,那表情仿佛做賊的當口被抓了個正著。垃圾箱散發(fā)著一股強烈的酸臭味,平時路過那兒,我都會掩著鼻子,但是那刻我突然想問問那孩子。我說,你過來。他手里捏著幾個紙盒,好像什么小兒咳喘寧的藥盒吧,他怯怯地過來,對我說,我是找來玩的,不干什么。我看著他斜挎的那個大蛇皮袋,和他那小小的身軀很不協(xié)調(diào),心里泛上的又是酸楚。我不知該怎么安慰他,我說你怎么還不睡覺呢?你的父母呢?他說父母在家,都是下崗工人。白天不敢和那些大人們一起揀,怕他們打自己,弱者之間的斗爭令我不敢繼續(xù)朝下想,有心幫他,但是他卻已捏著那幾個紙盒匆匆跑了,那巨大的垃圾袋搖曳在路燈的暗影里。我默默地在燈影里落下兩行清淚,無聲地流淚,平時我忽視了多少這樣令人心痛的細節(jié)啊。我又想到了一件事:那天我坐著行里那輛豪華小轎車去辦業(yè)務,聽著軟綿綿的音樂,我的身子陷在軟軟的座位上,有點昏昏欲睡了,突然有人敲窗子,哦,堵車了!第一反應就是趕快檢查我兩邊的車窗有沒有關好,因為堵車時常常只顧注意前方,而不留意后面,這時就會有人偷后座上的東西。但是我朝外望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那是一個賣花的女孩,她的手臂上掛滿了用線穿好的茉莉花和緬桂花,她隔著玻璃和我比劃著,好像是說五毛錢一串吧,這時司機不耐煩地揮著手,說賣哪樣花啊,簡直不要命了,這么多的車,不怕被壓著,居然在大街上賣花!司機憤憤然,好像那賣花女惹了他。是啊,花不知能賣出幾串,但是要在那如潮的車流中穿行該擔多少風險啊,車子有多少是長眼睛的呢?在這個城市,每天只要你隨便翻開哪份報紙,就會看到很多無辜者在車輪下呻吟的圖片,這時我禁不住回頭去尋找那位賣花的女孩,但是車子已經(jīng)啟動了,如潮的車流很快淹沒了她瘦小的身軀。一路上我默默無語。后來司機和我吹牛,但我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潛意識里都是汽車剎車時的尖叫聲。
躺在床上,我輾轉反側,面前排列的都是那些滿身污垢的人們。我想到了我躬耕在鄉(xiāng)下的父親,他走在小城里都掛著的謙卑的笑,以及為了幾毛錢,和小城里的那些市民們費盡口舌的大妹。也就是那些被我們視作骯臟的手卻打扮著城市的美麗。他們做著最基本的一些小營生,從早到晚地苦著和累著;他們建造高樓和大廈,但是他們住在城市的暗影里,憋居在小屋里。城里人的東西丟時,警察首先想到的是這些人,弱者這時會和犯罪畫上等號,于我們的良心上來說,我不知這是不是一種無言的殘忍?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