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克儉
摘 要:在論文集《黑格爾-馬克思關系》的導論中,弗雷澤和伯恩對“黑格爾-馬克思關系”做了一個歷史考察,基本勾勒出自馬克思去世后西方學者對該問題的種種看法和觀點。麥格雷格通過對黑格爾新發(fā)表文本即1817年至1818年海德堡演講的詮釋,在《共產(chǎn)主義衰落之后黑格爾與馬克思》中,提出了自己關于馬克思“黑格爾-馬克思關系”的新觀點,即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思想存在著“片面理解”。 在《后現(xiàn)代馬克思》第9章,卡弗從后現(xiàn)代主義觀點出發(fā),對“黑格爾-馬克思關系”這一敘事結構本身進行了解構。
關鍵詞:國外馬克思學;黑格爾-馬克思關系;弗雷澤;伯恩;麥格雷格;卡弗
中圖分類號:A8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410X(2009)01-0024-09
一、弗雷澤和伯恩關于馬克思與黑格爾關系的歷史考察
1997年3月,英國諾丁漢的特倫特大學經(jīng)濟和政治學系的政治理論小組組織召開了關于黑格爾-馬克思關系的研討會。該會論文集——《黑格爾-馬克思關系》,由弗雷澤和伯恩于2000年編輯出版[1]。在該書的導論中,弗雷澤和伯恩就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做了一個歷史考察,基本勾勒出了自馬克思去世后人們對相關問題的種種看法和觀點。
弗雷澤和伯恩指出,馬克思1883年去世后,恩格斯對馬克思與黑格爾的思想關系所做的論述,對于形成人們關于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的理解起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其中《費爾巴哈論》是最關鍵的文本。用麥格雷格的話說,這一文本在長達半個世紀里提供了黑格爾和馬克思關系的唯一解釋,其核心主題就是關于馬克思對待哲學的態(tài)度[2]。恩格斯特別在意把馬克思塑造成一個哲學家,指出馬克思的最主要興趣是哲學問題,討論了馬克思對待傳統(tǒng)本體論和認識論問題的態(tài)度,因而不可避免地要對馬克思思想與黑格爾哲學的關系“作一個簡要而又系統(tǒng)的闡述”[3] (P212)。就本體論問題來說,恩格斯非常強調馬克思是唯物主義者,而黑格爾是唯心主義者。馬克思的唯物主義不僅適用于經(jīng)濟、歷史和整個社會領域,也適用于自然界,總之,是全方位的哲學世界觀。恩格斯還非常強調用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二版跋中的“顛倒”比喻來形容馬克思與黑格爾之間的關系,指出黑格爾哲學“只是一種就方法和內(nèi)容來說唯心主義地倒置過來的唯物主義”[3] (P226),因而馬克思的哲學就把黑格爾的辯證法倒轉過來,這樣“不是用頭立地而是重新用腳立地了”[3] (P243)。關于認識論問題,恩格斯呼應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二版跋中的說法——“觀念的東西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中并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物質的東西而已”[4] (P112),認為對于能不能在我們關于現(xiàn)實世界的表象和概念中正確地反映現(xiàn)實的問題馬克思和黑格爾都做了肯定的回答,因而他們都屬于反映認識論者或摹寫認識論者。他們的區(qū)別在于,馬克思“唯物地把我們頭腦中的概念看作現(xiàn)實事物的反映”,而黑格爾是“把現(xiàn)實事物看作絕對概念的某一階段的反映”[3](P243)。但反映論立場并不影響馬克思的哲學以辯證法原則為基礎,因為辯證哲學本身就是對現(xiàn)實辯證過程“在思維著的頭腦中的反映”[3] (P217)。
恩格斯1895年去世后,在意大利哲學家拉布里奧拉和貝奈戴托?克羅齊以及法國社會主義者讓?饒勒斯(Jean Jaures)的著作中就出現(xiàn)了對馬克思和黑格爾關系重新評價的第一波浪潮。拉布里奧拉堅持一種對馬克思思想的非決定論和反實證論解釋,以馬克思的實踐概念來與唯心主義哲學相對照。這種解釋稱贊馬克思與黑格爾的唯心主義決裂,并采取一種非機械論的哲學唯物主義。他的弟子克羅齊盡管也反對實證論,但卻保留了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并激烈反對馬克思主義所聲稱的科學以及在批判資本主義時拒絕價值理論的做法,提供了一種通過文化發(fā)展朝向社會主義和個人道德進步的黑格爾主義歷史分析。饒勒斯明確批判恩格斯辯證唯物主義“絕對而僵化”的性質,贊揚馬克思對黑格爾的辯證法的運用。他指出,如果不看透馬克思思想的辯證法根源及其深刻思想來源,就沒有人能假裝說理解了馬克思。
恩格斯的解釋也對列寧解讀黑格爾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例如,列寧的《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1908年)就主要依據(jù)恩格斯的著作,并突出強調了由恩格斯歸于馬克思的反映認識論的重要性。在有些論者看來,恩格斯對列寧的馬克思與黑格爾關系理解的影響也體現(xiàn)在《哲學筆記》(1916年)中,《哲學筆記》只不過把恩格斯和普列漢諾夫的辯證唯物主義定型化;而在另一些論者看來,列寧在《哲學筆記》中對待黑格爾《邏輯學》的立場不同于《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因為列寧在《哲學筆記》中提出反映認識論并不能完全摹寫客觀現(xiàn)實,而唯心主義也不能被完全拋棄。列寧還告誡所有的馬克思主義者,如果想要理解馬克思的《資本論》,就要讀黑格爾的《邏輯學》。
盧卡奇1932年出版的《歷史與階級意識》,通常被認為是標志著對馬克思與黑格爾關系進行重新評價的最有意義的一步。盧卡奇通常被看作是挑戰(zhàn)恩格斯和第二國際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的第一個重要思想家,在促使人們對馬克思哲學的解釋上走出辯證唯物主義起了樞紐作用。他明確批評恩格斯缺乏對辯證法的理解,批評恩格斯的錯誤在于忽視歷史過程中主客體之間辯證的相互作用,而代之以含有經(jīng)濟決定論意味的片面和僵化的因果關系,只有黑格爾才試圖克服主客體之間的二元對立。因此,他重返黑格爾,以便把這些被分開的現(xiàn)象辯證地統(tǒng)一起來。黑格爾通過“精神”的概念把它們唯心主義地統(tǒng)一起來,盧卡奇則通過現(xiàn)實的人的存在(即作為歷史主體的無產(chǎn)階級)把它們統(tǒng)一起來。在盧卡奇看來,盡管黑格爾比從前所有的哲學家都更接近發(fā)現(xiàn)“具體的總體”的意義,但只有馬克思才把無產(chǎn)階級認定為歷史的現(xiàn)實推動力量。馬克思的貢獻是關鍵性的,因為正像《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所闡明的那樣,馬克思通過強調理論與實踐相統(tǒng)一的重要性而使主客體的真正統(tǒng)一成為可能。盧卡奇進一步指責恩格斯從黑格爾那里繼承了兩個錯誤。第一個錯誤是強調資本主義制度“規(guī)律”的客觀性而很少提及其核心主體即無產(chǎn)階級。在盧卡奇看來,只有通過無產(chǎn)階級的階級意識才能使理論與實踐、主體與客體統(tǒng)一起來。第二個錯誤是沒有把辯證法局限于歷史和社會領域,而是把它推廣到自然界。在盧卡奇看來,辯證法的決定性因素,即主體與客體之間的相互作用、理論與實踐的統(tǒng)一、現(xiàn)實中的歷史變革作為思想變革的根源等等,都是自然界所沒有的。對馬克思來說,唯物主義并非形而上學的體系或全方位的哲學世界觀,而是局限于社會歷史領域。
盧卡奇對馬克思的解釋極具創(chuàng)新性,但他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對黑格爾的解釋卻是非常傳統(tǒng)的。盡管盧卡奇尊重黑格爾對馬克思主義以及解放辯證法思想發(fā)展的貢獻,但他主要強調的還是馬克思本人的重要性,遵循著把黑格爾思想看作是神秘主義的傳統(tǒng)理解。因此,在早期著作中,盧卡奇贊同馬克思關于黑格爾主要是唯心主義、形而上學體系哲學家的觀點。即使如此,盧卡奇促使了對馬克思思想做更黑格爾主義解讀的趨勢,在《青年黑格爾》(寫于1838年,出版于1848年)中進一步強化了這種趨勢。受上世紀三十年代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以及黑格爾耶拿早期著作出版的激發(fā),盧卡奇重新強調黑格爾思想的激進性質。對盧卡奇來說,黑格爾早期著作中經(jīng)濟思想的實在論(而非形而上學信念)使黑格爾成為馬克思的重要先驅;黑格爾的實在論實際上超越了其唯心主義框架的可能限度,達到了真實的唯物主義辯證法的領域;從這個意義上說,人們可以在馬克思思想與黑格爾思想之間想像出一種“直接的聯(lián)系”,而黑格爾也應被看作是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個先驅。盡管黑格爾的辯證法建立在唯心主義基礎上,但卻是哲學史中的分水嶺,因為它為馬克思唯物主義辯證法的發(fā)展提供了中介。雖然如此,黑格爾畢竟是時代的產(chǎn)物,他仍然陷于唯心主義倫理學和資產(chǎn)階級哲學中,并且是其最高形式。
盧卡奇強調黑格爾對馬克思主義的重要性,這種做法也在意大利馬克思主義者葛蘭西那里得到重現(xiàn)。在《獄中札記》(寫于1929至1936年間)中,葛蘭西重申了拉布里奧拉對實踐哲學的強調,并致力于同格羅斯的唯心主義歷史主義進行持續(xù)的辯論。葛蘭西明確反對他所謂的恩格斯和普列漢諾夫粗俗唯物主義,聲稱這種唯物主義是非哲學家的哲學。在葛蘭西看來,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可以在實踐哲學中得到辯證的統(tǒng)一,而馬克思是實踐哲學的奠基人。盡管承認黑格爾對馬克思主義的貢獻,葛蘭西還是把馬克思看作是對黑格爾的超越。黑格爾給唯物主義和唯靈論這兩種思想生活環(huán)節(jié)以辯證法的形式,但黑格爾是以“人用頭立地”的形式來綜合這兩種環(huán)節(jié)。因此,留給馬克思的任務就是重建這種辯證統(tǒng)一的合題,也就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二版跋中所說的:“為了發(fā)現(xiàn)神秘外殼中的合理內(nèi)核,必須把它倒過來?!?sup>[4] (P112)
黑格爾和馬克思早期著作的出版也在德國尤其是以批判理論聞名的法蘭克福學派中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最為著名的是馬爾庫塞《理性與革命》(出版于1941年)的問世。馬爾庫塞追隨盧卡奇,在對馬克思思想解讀中非常強調馬克思首先不是一個哲學家,而是一個充滿著黑格爾理論特征的社會理論家。因此,馬爾庫塞批評恩格斯把馬克思的唯物主義看作是全方位形而上學體系的做法。馬爾庫塞還非常強調黑格爾思想中的激進方面,把黑格爾描繪成理性(也就是使人們意識到自己能夠朝著自由的目標做自我轉變的理性)權利的維護者。黑格爾的著作被馬爾庫塞解釋成對抵抗和革命的強調,而非對順從和專制主義的強調。馬爾庫塞還認為,就社會理論而言,黑格爾是第一個把握自由市場經(jīng)濟無政府特征的德國思想家,認為任何基于這種經(jīng)濟原則的共同體都是不可能的;此外,由于把握了以抽象勞動為基礎的制度中“需要的滿足”的矛盾,黑格爾就把理論與實踐聯(lián)系起來了。馬爾庫塞甚至得出結論說,黑格爾的《法哲學》研究經(jīng)濟和社會事務的方法其實是唯物主義的,因為黑格爾在《法哲學》中展現(xiàn)了其哲學概念之下的社會和經(jīng)濟結構。盡管如此,馬爾庫塞仍然認為黑格爾的思想最終局限于唯心主義的形而上學之中。因此,他批評黑格爾把社會和經(jīng)濟范疇理解為不過是偽裝的哲學概念,而非像馬克思后來所認識到的那樣,社會和經(jīng)濟范疇與哲學概念之間的關系是相反的情形。例如,黑格爾從哲學上建立了勞動這一經(jīng)濟范疇,但卻是馬克思使勞動概念扎根于當代社會工人異化的具體現(xiàn)實中。因此,黑格爾思想的唯心主義性質就被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分析超越了。
重新估價黑格爾對馬克思主義的影響,也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以來的法國出現(xiàn)。哲學家亞歷山大?柯熱夫(Alexandre Kojeve)在1933年至1939年就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作了一系列演講,大多數(shù)法國馬克思主義者就是通過柯熱夫的著作來研究黑格爾的。柯熱夫著作集中探討了主奴關系并把黑格爾塑造成革命思想家,把黑格爾對勞動是根本的人類活動的強調運用于認識工人階級狀況的斗爭中去。對柯熱夫來說,工人階級卷入了克服受支配并爭取自由的生與死的斗爭中??聼岱虬堰@種對勞動和無產(chǎn)階級作用的強調與馬克思的著作聯(lián)系起來,從而強調馬克思激進主義的黑格爾思想來源。此外,柯熱夫還強調黑格爾的理性概念本身不是抽象的,而是體現(xiàn)在人的意識的發(fā)展中。這種發(fā)展的意識通過勞動和人的活動,作為永恒的自我超越過程出現(xiàn)于歷史現(xiàn)實之中。亨利?勒費弗爾責難他所謂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的教條主義,特別強調馬克思主義的黑格爾主義基礎,尤其是在“異化” 概念上。對勒費弗爾來說,黑格爾對現(xiàn)代人如何被必然性和貧困壓跨的把握是很有價值的,但由于把人的物質現(xiàn)實還原為意識,黑格爾最終未能抓住人類經(jīng)驗的全部內(nèi)容。遵循馬克思早期著作的思路,勒費弗爾提出黑格爾的哲學需要根植于人的物質存在而非人的思想演化的內(nèi)容,并因而認為黑格爾的唯心主義不能正確把握人的存在的具體現(xiàn)實。與勒費弗爾相反,讓?伊波利特(Jean Hyppolite)等理論家則提出,黑格爾對馬克思主義的貢獻在于闡明了人自身的異化為朝向自我認識的辯證運動建立了關鍵的出發(fā)點:主人和仆人未能相互認識到對方是自由的存在,以及個人的這種分化體現(xiàn)為“不快樂的意識”,是這種辯證運動過程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二戰(zhàn)以后,通過批評所謂恩格斯辯證唯物主義原則的哲學僵化,薩特試圖在當時法國馬克思主義中復活辯證思維。對薩特來說,黑格爾的錯誤在于強調存在、行動與知識之間的統(tǒng)一,而馬克思則相反,相信實踐在其現(xiàn)實效驗性上勝過知識。因此,辯證法如果想要避免成為某種神圣規(guī)律,就必須根植于個人的具體存在中。
如果說以上關于馬克思與黑格爾關系各種觀點的共同傾向是強調黑格爾對馬克思主義的重要性,那么把黑格爾從馬克思主義中排除出去則是關于馬克思與黑格爾關系的另一種傾向。這種傾向始自伯恩斯坦。在《社會主義的前提和社會民主黨的任務》(1899年)中,伯恩斯坦在事實與價值之間,從而在作為真正“科學”知識的馬克思主義與作為“倫理理想”的馬克思主義之間做了明確區(qū)分。伯恩斯坦認為,這兩件事情不能被混淆在一起,但馬克思偶爾確實把它們混淆起來了,因為馬克思有時會允許他對工人階級的“同情”代替科學分析。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堅持某些被事實所證偽的論斷,其重要原因是馬克思信奉黑格爾的辯證法,而辯證法圖式要求做出某種論斷。因此,黑格爾的辯證法可以被看作是十九世紀末為試圖把握工人階級運動而慣用的套話提供了一種舒服的避難所。解決該問題的辦法是放棄對黑格爾辯證法的信奉,因為黑格爾辯證法在精神實質上是反科學的。馬克思主義者應該轉而投向康德哲學,以便使自己能夠把對科學的信奉與對社會主義并行不悖的信奉(在康德主義“倫理理想”的意義上)結合起來。
若干年后,在《作為實證科學的邏輯》中,德拉-沃爾佩也試圖把任何黑格爾唯心主義的因素都從馬克思思想中清除出去,以調和馬克思主義方法與科學邏輯。在沃爾佩看來,黑格爾從來沒有超越純思想辯證法的概念;相反,真正物質或現(xiàn)實辯證法必定不能通過純思想,而應通過本身是實證科學的邏輯來認識。在沃爾佩看來,把邏輯與自然科學的實驗程序聯(lián)系起來(如假設-演繹方法)與馬克思主義方法是一致的。
沃爾佩的學生科萊蒂也試圖把黑格爾主義從馬克思主義中清除出去??迫R蒂認為,黑格爾的哲學存在著深層次的矛盾,因為它一半是唯心主義、一半是唯物主義。這一矛盾既存在于黑格爾本人的著作中,也存在于恩格斯、普列漢諾夫和列寧對黑格爾思想的解讀中。科萊蒂認為,“物質辯證法”與“不矛盾律”相抵觸,只不過是絕對唯心主義的一種形式罷了。他提出一種以科學為基礎的、更唯物主義的認識論,以取代辯證唯物主義;而他在這么做的時候,所依據(jù)的也是康德而非黑格爾。
阿爾都塞是把黑格爾主義清除出馬克思主義的一個代表。阿爾都塞拒絕自盧卡奇以來就主導馬克思與黑格爾關系問題的對主體概念的強調,同時也拒絕第二國際粗俗的辯證唯物主義。他把馬克思的著作劃分為早期深受黑格爾主義影響的人道主義階段和經(jīng)過“認識論斷裂”之后更成熟時期的非黑格爾主義階段。在阿爾都塞看來,成熟的馬克思提供了一種更嚴格也更科學的理解社會的方法?!顿Y本論》第一卷中還有受黑格爾主義影響的蹤跡這一事實,使阿爾都塞得出結論——馬克思只是在去世前八年內(nèi)所寫的《哥達綱領批判》和《評阿?瓦格納的“政治經(jīng)濟學教科書”》中才完全徹底地免受黑格爾主義的影響。阿爾都塞把黑格爾與馬克思徹底分開來的做法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中頗為流行,它使馬克思主義得以成為更為科學的話語。
弗雷澤和伯恩指出,上述兩種理解馬克思與黑格爾關系的方法至今仍有生命力,并出現(xiàn)了探討馬克思與黑格爾關系的幾個新學派?!拔ㄎ镏髁x借用”學派認為:經(jīng)過適當?shù)男拚?,黑格爾思想可以被馬克思主義者借用;有必要把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辯證法翻轉過來,以供唯物主義者適當?shù)厥褂谩T搶W派的內(nèi)在傾向是:重申馬克思關于“合理內(nèi)核/神秘外殼”的評論,并把黑格爾的辯證法描繪成浸染于神秘主義,但包含著可以為馬克思主義利用的“隱性唯物主義”;認為黑格爾關于勞動自我創(chuàng)造力的討論(黑格爾本人只是以神秘的形式把握了這一點),就提供了這樣一種隱含的唯物主義基礎;強調矛盾概念,認為黑格爾相信矛盾只有通過絕對觀念中的思想才能得到解決,而馬克思則正確地認識到只有通過現(xiàn)實的歷史斗爭才能克服矛盾。因此,黑格爾的哲學被該學派的一些擁護者認為只有一半是正確的。
與這一學派并行的是“新辯證法”學派。所謂“新”,是指它完全拒絕恩格斯的辯證唯物主義,而代之以“直接訴諸黑格爾”。該學派試圖澄清馬克思在其經(jīng)濟學著作尤其是《資本論》中對黑格爾主義范疇及推理形式依賴到何種程度。該學派的克里斯托弗?阿瑟(Christopher Arthur)強調黑格爾與馬克思方法之間的極其密切的關系,因為黑格爾的范疇盡管是抽象的,但這些范疇可以在實踐中通過價值和商品形式找到直接的對應者;托尼?史密斯(Tony Smith)則致力于表明黑格爾《邏輯學》與馬克思《資本論》的相似之處,盡管他強調如果給人以黑格爾的立場與馬克思的立場可以簡單地混合在一起的印象,就是極其錯誤的。
試圖把黑格爾影響的任何蹤跡都從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中清除出去,這在當代“分析馬克思主義”學派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分析馬克思主義學派把黑格爾拋在一邊,否認馬克思的方法與主流社會科學有任何本質區(qū)別;從正統(tǒng)經(jīng)濟學中借用了理性選擇理論,并把它應用于馬克思主義理論。
弗雷澤和伯恩認為,除了強調黑格爾對馬克思的影響以及把黑格爾從對馬克思的理解中清除出去這兩種方法外,在當代文獻中還存在著第三種理解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的方法。該方法試圖避免以上兩種傳統(tǒng)方法,認為傳統(tǒng)方法本質上是一致的,都錯誤地假定馬克思是唯物主義者,而黑格爾是唯心主義者。實際上,黑格爾根本不是唯心主義者,他像馬克思一樣,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弗雷澤和伯恩指出,這種把黑格爾解釋成唯物主義者的方法,并不是指向黑格爾的一般哲學或黑格爾主義形而上學,而是黑格爾的經(jīng)濟、社會和政治思想;這種對黑格爾的“非形而上學”或“非哲學”解讀,反映了當代黑格爾研究的新趨勢。根據(jù)這種對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的解讀,正如不能把馬克思主要解讀成哲學家一樣,也不能把黑格爾主要解讀成哲學家。就黑格爾對馬克思主義史的意義而言,黑格爾的真正重要性不在于其一般哲學或思辨哲學,而在于其現(xiàn)實哲學,也就是說在于他的社會和政治思想。因此,已經(jīng)沒有必要對黑格爾的哲學唯心主義作唯物主義的改造,因為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就未作加工改造而“直接”來源于黑格爾的社會思想。根據(jù)這種觀點,與其說馬克思是黑格爾主義者,毋寧說黑格爾是第一個馬克思主義者;黑格爾的辯證法與馬克思的辯證法是同一個東西,都是唯物主義的;黑格爾的“觀念”根本就不神秘,它實際上是現(xiàn)實生活的人的產(chǎn)物和工具??傊?,第三種方法比第一種方法更強調黑格爾對馬克思的影響,是探討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的新動向。
二、麥格雷格關于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的新觀點
戴維?麥格雷格是美國馬克思和黑格爾研究專家,他的專著《共產(chǎn)主義衰落之后黑格爾與馬克思》[2]是西方學者關于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研究的新成果。在本書中,麥格雷格主要不是通過對馬克思的文本,而是通過對黑格爾新發(fā)表文本即1817年至1818年海德堡演講的詮釋提出自己的新觀點。
通過研究黑格爾而加深理解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在盧卡奇的《青年黑格爾》那里已經(jīng)開始了。如果說隨著上世紀三十年代馬克思早期著作的出版國外學者“發(fā)現(xiàn)”了與成熟馬克思不同的青年馬克思,那么隨著黑格爾早期著作的出版國外學者也發(fā)現(xiàn)了與成熟黑格爾不同的青年黑格爾。盧卡奇是較早(但確是在《歷史與階級意識》發(fā)表后)關注青年馬克思與青年黑格爾關系的學者。他認為,青年黑格爾與青年馬克思之間的思想關系比人們以往所能認識到的更為接近,青年黑格爾可以說是青年馬克思的原型;但成熟時期的黑格爾放棄了年輕時期的理想,與現(xiàn)實政治妥協(xié),因而馬克思高于黑格爾。麥格雷格則根據(jù)上世紀八十年代發(fā)表的黑格爾海德堡演講進一步提出,成熟時期的黑格爾并沒有放棄青年時期的理想,只是由于普魯士嚴酷的政治局勢(出版審查制度、秘密警察以及缺乏言論自由等)才使黑格爾以令人費解的語言隱藏自己的真實觀點(對自由民主的追求),因而成熟黑格爾與青年黑格爾之間沒有本質的區(qū)別。相應地,不但馬克思受青年黑格爾很大影響,也深受成熟黑格爾思想的影響,特別是在財產(chǎn)、階級、勞動等更堅實也更唯物主義的方面。麥格雷格指出,在一定意義上說,馬克思一生的學術生涯都處在黑格爾的陰影下,馬克思一直在逃避黑格爾的影響,但未成功。
與許多論者不同,麥格雷格對恩格斯《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有很高的評價。在麥格雷格看來,盡管恩格斯強調馬克思唯物主義與黑格爾唯心主義的對立給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留下了不好的遺產(chǎn)(即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被認為是馬克思唯物主義的仇敵),也沒有注意到黑格爾“絕對觀念”中所蘊涵的極其重要的“自由概念”(絕對觀念最終意味著個人的自由),但恩格斯關于黑格爾并沒有放棄他青年時期激進思想的看法,以及他從黑格爾“凡是合理的都是現(xiàn)實的,凡是現(xiàn)實的都是合理的”引出革命的結論卻不乏真知灼見。按照麥格雷格的分析,黑格爾自己在《精神哲學》(黑格爾于1817年出版的《哲學全書綱要》第三部分)中就考察了個體從青年到成年的發(fā)展過程,否定了那種認為成年人拋棄青年理想的觀點。
麥格雷格具體考察了黑格爾的海德堡演講。海德堡演講是黑格爾在相對自由的政治氣氛下關于法哲學的演講,是1821年出版的《法哲學》的初稿。由于1819年出版審查令的發(fā)布,黑格爾在正式出版《法哲學》時刪除了一些激進思想,比如關于貧困所做的率直而徹底的分析、對君主的批評、對民主制度的好感等。麥格雷格認為,從海德堡演講可以看出,黑格爾應該會同意馬克思對資本家私有財產(chǎn)的批判,但與馬克思不同,黑格爾同時也探討了私有權利的積極方面(私有權是對個人憲法權利的保障),而不是僅僅主張消滅私有財產(chǎn)并代之以生產(chǎn)資料的公共所有制。不僅如此,黑格爾盡管主張保留私有財產(chǎn),但他所謂的私有財產(chǎn)與資本家“排他性”的私有財產(chǎn)有很大區(qū)別,因為黑格爾所謂的私有財產(chǎn)包含了不能被排除掉的“普遍權利”,包含了所有成員之間的平等和相互承認。與他的私有財產(chǎn)權利理論相應,黑格爾還提出了“民主法人團體”(在“法人團體”概念使用上,麥格雷格用的是corporation,對應于黑格爾的Korporation,通常譯為同業(yè)公會。)的理想,以解決平等的私有財產(chǎn)會導致創(chuàng)造力的喪失與無限制的私有財產(chǎn)會導致貧富差距這兩者之間的矛盾。通過“民主法人團體”,可以達到人的自我實現(xiàn)和自由,在這一點上黑格爾與馬克思的目標是一致的。此外,與馬克思關于無階級共產(chǎn)主義社會的設想不同,黑格爾認為在合乎理性的國家中階級的存在是必要的,因為他可以平衡和抑制某一階級的權力,否則無階級的絕對自由就會導致死亡和恐怖。但在黑格爾那里,一個階級在影響力和使用資源方面并不應該比其他階級有優(yōu)勢,而且黑格爾也沒有把工人階級排除在合乎理性的國家之外,而是把工廠工人看作是形成法人團體的“商業(yè)階級”的一部分。黑格爾還呼吁,國家要進行干預,以確保不會犧牲一個階級的利益來增進另一個階級的利益。
麥格雷格認為,黑格爾持一種勞動產(chǎn)權理論。勞動產(chǎn)權理論在洛克以及十九世紀初李嘉圖學派社會主義者的著作中都有體現(xiàn)。在黑格爾看來,資產(chǎn)階級私有財產(chǎn)制度建立在大眾欺騙的基礎上,資本家的雇傭契約就是要求工人把他服務的一般性、把他生產(chǎn)某種東西的能力讓渡給某人;工資契約是工人送給資本家的“禮物”,資產(chǎn)階級的工資交易只是形式上的契約,真正的契約應該是契約的每一方在結束時同開始時一樣保持相同的財產(chǎn)價值。由此可見,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理論不過是黑格爾勞動產(chǎn)權理論的遮掩形式。
麥格雷格還認為,黑格爾關于商業(yè)階級精神的討論與馬克思關于資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的沖突意識非常類似。黑格爾所謂的商業(yè)階級包括三個集團,即制造商、商人(銀行家和有海外聯(lián)系的投資者)以及工廠工人。制造商和工人是財富的主要來源,為得到承認而進行的斗爭也主要在他們之間展開。工人尋求確認自己的權利,并在他們所屬的階級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這種確認是通過與基于特權的階級區(qū)別的斗爭而獲得的。從前散布于鄉(xiāng)村的工人被工廠和城市帶到一起形成大的集團,這創(chuàng)造出團結的感情,也創(chuàng)造出具有政治和法律形式的共同體。在工人階級的壓力下,國家機器被動員起來與貧困作斗爭,而稅收制度開始作為彌合貧富之間危險差距的手段。黑格爾這種處理過度財富的建議取自古典社會的經(jīng)驗。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馬克思和恩格斯也追溯了這一社會大轉變的辯證過程,盡管其革命語言相對于黑格爾的海德堡演講要直接得多。不僅如此,在黑格爾建議利用國家來減少不平等的地方,馬克思和恩格斯討論了以政府干預來限制工廠的勞動時間:工人之間的“聯(lián)合由于大工業(yè)所造成的日益發(fā)達的交通工具而得到發(fā)展,這種交通工具把各地的工人彼此聯(lián)系起來。只要有了這種聯(lián)系,就能把許多性質相同的地方性的斗爭匯合成全國性的斗爭,匯合成階級斗爭。……無產(chǎn)者組織成為階級,從而組織成為政黨這件事,不斷地由于工人的自相競爭而受到破壞。但是,這種組織總是重新產(chǎn)生,并且一次比一次更強大,更堅固,更有力。它利用資產(chǎn)階級內(nèi)部的分裂,迫使他們用法律形式承認工人的個別利益。英國的十小時工作日法案就是一個例子?!?sup>[5]
馬克思曾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批判黑格爾,認為他把官僚看作普遍等級是荒謬的。實際上,黑格爾并不是官僚的盲目支持者,對官僚并沒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黑格爾在海德堡演講中指出,如果官員不把公民的利益放在心上,那他就會像撒到公民身上的網(wǎng)一樣壓迫著他們;由于與人民相異化,官員本身會由于其所擁有的專業(yè)技能而成為人民懼怕的對象,甚至他們說話的方式也像胡扯,像賊的黑話一樣震動著人民的耳膜。黑格爾警告說,未被民主程序制約的官僚會有騎墻和只關注自身利益的危險,這是與馬克思一致的。馬克思指出:“在官僚政治內(nèi)部,唯靈論論變成了粗陋的唯物主義,變成了消極服從的唯物主義,變成了信仰權威的唯物主義,變成某種例行公事、成規(guī)、成見和傳統(tǒng)的機械論的唯物主義。就單個的官僚來說,國家的目的變成了他的私人目的,變成了追逐高位、謀求發(fā)跡?!?sup>[6]黑格爾在海德堡演講中做了幾乎完全相同的批判(盡管這種批判局限在其整個官僚理論中):如果在官員的頭腦中他的報酬是頭等重要的事情,并且他和他的家庭只是為了報酬而存在,那他很容易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職位是為他自己的緣故而存在,而非為公民的緣故而存在,而且他會相信他只需向能提拔他的上司負責。由于出版審查的原因,黑格爾只能在公開出版的《法哲學》中把他對官僚權力主義的批判遮掩起來。麥格雷格指出,如果馬克思不是對官僚持片面觀點的話,他本來也可以在公開出版的《法哲學》中發(fā)現(xiàn)黑格爾對官僚進行批評的蹤跡。
麥格雷格進一步指出,黑格爾這些沒有公開發(fā)表的激進思想通過甘斯影響到馬克思。麥格雷格引用法國黑格爾研究專家德霍特的觀點指出,黑格爾實際上有三個《法哲學》版本:一是公開出版的《法哲學》,它艱難地突破了出版審查而得以發(fā)表;二是由黑格爾的朋友和門徒通過字里行間讀出來的《法哲學》,它的內(nèi)容由于黑格爾口頭所說的話而變得更加豐富,其真義也由于黑格爾的朋友和門徒熟悉相關論述的事件背景而得到更準確的詮釋;三是黑格爾在日常生活中踐行其準則的法哲學(參見Jacques DHont, Hegel in his Time (trans. John Burbidge)Broadview Press,1988)。就第二個版本的《法哲學》而言,黑格爾晚年在柏林大學的親密同事和追隨者甘斯,在黑格爾去世后對闡發(fā)其學說中所包含的激進思想起了重要作用。甘斯在1833年黑格爾《法哲學》第二版序言中明確指出,黑格爾的文本并不是對現(xiàn)存秩序盲從的辯護,而是對專制主義的民主批判;黑格爾在困難時期號召說只有公開的司法程序、公開集會和有陪審團的審判才是符合理性的制度。甘斯在1830年和1831年也曾訪問過英國,對工人的悲慘狀況有親身觀察,同時也受到圣西門主義的影響(盡管他并不同意圣西門主義關于公共所有制的理想)。在1832年至1833年柏林大學演講中,甘斯曾講授過階級斗爭和法人社團理論,其觀點與黑格爾非常接近。甘斯是青年黑格爾派形成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包括盧格、馬克思在內(nèi)的青年黑格爾派成員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都曾聽過他的法哲學課,他們通過甘斯而直接感受到了黑格爾學說中包含的“革命怒火”。1837年11月,馬克思聽過甘斯的法學課一年后在寫給父親的信中明確說,他“從頭到尾讀了黑格爾的著作”[7]。按照麥格雷格贊同的德霍特的說法,黑格爾是一個激進的自由主義者,他所構建的政治方案25年后由馬克思的共產(chǎn)主義所取代了。
筆者認為,麥格雷格通過對黑格爾生前沒有公開發(fā)表的文本尤其是海德堡演講的深入解讀,特別是通過對比其中所包含的真義與馬克思思想的類似之處,深化了人們對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的理解,應該說是一個很有見地也富有成效的思路。但在麥格雷格的論述中,我們也明顯感覺到他拔高黑格爾并夸大黑格爾對馬克思影響的現(xiàn)象。實際上,正如麥格雷格自己承認的那樣,馬克思只讀過黑格爾公開發(fā)表的著作,對黑格爾的思想存在著“片面理解”,既然這樣,那么即使黑格爾海德堡演講中包含著許多深刻的思想,那么實際上只能靠今天的學者慢慢挖掘,卻很難對當時的馬克思產(chǎn)生直接影響。因此,說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直接來自于黑格爾,甚至說黑格爾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直接先驅,就言過其實了。
三、卡弗對馬克思黑格爾關系敘事的解構
卡弗提交黑格爾-馬克思關系研討會的論文題目是“黑格爾與馬克思:反思這一敘事”。該文后來成為他《后現(xiàn)代馬克思》(Terrell CarverThe Postmodern Marx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9)一書第九章“哲學與政治:馬克思的黑格爾”。與其他探討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的論者不同,卡弗既不強調黑格爾對馬克思的影響,也不試圖把黑格爾從馬克思思想中清除出去,而是從后現(xiàn)代主義出發(fā)反思“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這一敘事結構本身。他提出要解構這種敘事結構,以便從馬克思本人出發(fā),而不是借助黑格爾來理解馬克思。
卡弗指出,馬克思和黑格爾從來沒有相遇過,也沒有通過信(黑格爾去世時馬克思才13歲)。馬克思在其浩繁著作中多次提到黑格爾,但馬克思也提到過無數(shù)其他著作家。如果非要把馬克思與其他哲學家聯(lián)系起來的話,那么還有其他候選人,如亞里士多德。馬克思經(jīng)常利用中世紀及早期現(xiàn)代“經(jīng)院哲學”在十九世紀初的殘余,利用諸如本質-現(xiàn)象、運動-靜止、潛在-現(xiàn)實、質-量等范疇,而沒有明確這些范疇的出處。即使那些馬克思明確引自黑格爾的東西,實際上也不是黑格爾獨有的,而是此前哲學家的共識。換句話說,馬克思是把黑格爾看作諸多流傳下來的觀念儲藏室。實際上,黑格爾確實寫了通俗化其思想的哲學全書,概括和重新整理了以前的哲學以及歷史學、科學等。因此,他對當時的人們來說也確實是有用的“知識”來源?,F(xiàn)在的人對這些觀念已經(jīng)很陌生,因而也傾向于把這些觀念看作是黑格爾獨有的。如果不明白這一點,就容易形成一個過分黑格爾化的馬克思形象。
在卡弗看來,所謂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并非是對所發(fā)生事實的反映,而是建構起來的敘事。馬克思在十九世紀三四十年代只是與青年黑格爾派有直接聯(lián)系,而且是處于其外圍。馬克思與黑格爾只能說有間接聯(lián)系。《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是關于“費爾巴哈”而非關于“黑格爾”的提綱,馬克思在此并非是為了澄清與黑格爾哲學立場的關系。馬克思雖然寫了《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但只是想借對黑格爾的無情批判闡述自己的思想。實際上,馬克思批判的黑格爾與黑格爾的真實思想有很大距離。馬克思之所以選擇黑格爾作為批判對象,是因為當時人們熟悉黑格爾的著作,而馬克思寫書當然是為了能夠出版。
卡弗認為,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的“宏大敘事”,是由恩格斯1859年在為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所寫的書評中造出來的,以幫助讀者更好地把握馬克思所要傳達的信息,同時也是為了提高馬克思的知名度。一方面,把馬克思放在令人難懂的黑格爾與讀者之間,馬克思就變得容易理解了;另一方面,盡管當時人們已經(jīng)很少讀黑格爾的著作,但黑格爾的學生已經(jīng)幾乎完成黑格爾著作全集的編輯,而把黑格爾著作擺滿自家書架是可以贏得聲譽的事情。恩格斯之所以選擇黑格爾而不是其他思想家,其中一個原因是恩格斯自己有把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恩格斯早年寫過《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大綱》)擴展到關于自然、歷史和思維一般規(guī)律的想法,而黑格爾是很好的榜樣。
卡弗指出,馬克思在1873年《資本論》第二版跋中取笑說他賣弄了黑格爾的術語,人們該在多大程度上來嚴肅對待馬克思的這些話呢?盡管馬克思1858年確實說過黑格爾《邏輯學》對他的經(jīng)濟學研究有幫助,但黑格爾《邏輯學》的術語非黑格爾所獨有。黑格爾的《邏輯學》只是對當時教學的邏輯,即源于古希臘但經(jīng)過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傳統(tǒng)改造過的邏輯的修訂。諸如質-量、分析-綜合、真實-表象、本質-偶然、主體-客體等,都是現(xiàn)代數(shù)理邏輯家不感興趣的傳統(tǒng)邏輯術語。黑格爾和馬克思著作中所使用的一些人們現(xiàn)在不太熟悉的術語,其實并非黑格爾學派特有的,而只是傳統(tǒng)邏輯的技術性術語,這些術語的定義,在《牛津英語詞典》中就可以找到。
在《大綱》這部被認為是黑格爾化的著作中,馬克思在探討利潤特別是在闡述“貨幣的矛盾特征”理論時,確實借用了黑格爾在《邏輯學》中所做的概念分析。但這并不證明馬克思對經(jīng)濟學范疇所做的分析中包含著某種必然的邏輯,或者反映了人類行為的某種內(nèi)在必然性。馬克思分析的力量之所在,是他準確地把握了思想與行動之間的聯(lián)系(即馬克思的社會矛盾理論),而不是對其做人為的區(qū)分。實際上,《資本論》第1卷就舍去了許多《大綱》中黑格爾化的概念分析,但這并不影響《資本論》的理論力量?!叭ズ诟駹柣笨赡懿⒎墙庾x馬克思的正確方法,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把馬克思普遍“黑格爾化”??ǜヌ岢鲆环N“最小化黑格爾”的閱讀戰(zhàn)略,也就是說,馬克思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而不要借助黑格爾來理解馬克思。
卡弗關于解構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敘事的說法也許是極端的,人們也很難茍同。但作為一家之言,了解一下他究竟是如何論證這一觀點的,對于開闊我們的研究思路不無裨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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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DAVID MACGREGOR Hegel and Marx After the Fall of Communism[M]University of Wales Press, 1998.
[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81-282.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60-61.
[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6.責任編輯:何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