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世方
“知青”作為特定時期的專有名詞,已經(jīng)跟隨那“火紅”年代的潮漲潮落,封存在歷史的一角。然而,有過這一經(jīng)歷的人,常勾起對上山下鄉(xiāng)知青歲月的記憶。永遠不會忘記那段飽含辛酸的日子?!}記
有人說,人來到這世上不可無所事事,得有點事做,忙忙碌碌過日子才行。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在高倍天體望遠鏡里,你可以通過銀河星系的光年旋渦、太陽月亮的日夜循環(huán),來感受時光老人的匆匆腳步。在人類社會發(fā)展進程中,你可以通過歷史沉淀的文化底蘊、現(xiàn)代文明的外顯氣息,來洞察大千世界的“誰主沉浮”。本性懶惰的人類在大自然優(yōu)勝劣汰的法則中不由自主地隨波逐流,整一個“忙碌”了得?逐而形成了人們“不甘寂寞”的表象。
1973年4月16日,春風吹,太陽暖,桃花開,油菜黃,彩蝶飛,蜜蜂忙。此刻,正是湖南農(nóng)村早稻插秧的春耕時節(jié)。
在縣城的北門,停放著一輛大汽車,兩輛馬車。城關(guān)鎮(zhèn)的領(lǐng)導動員說了些什么,提了什么要求,心已無法安定的知青們并沒有聽進去。只等宣布完下鄉(xiāng)知青名單和去向,大家的心才終于落下。鎮(zhèn)政府安排我們接受再教育的地方,一路到縣農(nóng)林局所屬的勝峰林場,屬“上山”;一路去縣農(nóng)林局所屬的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簡稱農(nóng)科所,屬“下鄉(xiāng)”。去勝峰林場的知青路途較遠,人又多,上汽車;去農(nóng)科所的知青路途較近,人也少,馬車送。
聲音一落,大家便把自己所帶的行李衣物放到車上。我?guī)У臇|西和到學校寄宿、到體操隊集訓時的一樣:一件被褥行李,一件父親自己釘做的曾經(jīng)支農(nóng)和出差用過后給我的木腳箱,用小小的竹扁擔兩件一挑。兩件不太重的物件隨兩手一托,就上了馬車,隨后一個體操跳馬式的單手挺身縱躍,人也上了馬車。
那一刻,我沒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這瀟灑的一躍,跳進的是自己一生中長達兩年半的最艱辛、最苦難、最無奈的歲月!
愛“表現(xiàn)”的我登高環(huán)顧,想看看有沒有人欣賞自己的上車動作,卻被當時的情景驚呆了:車前車后一片唏噓、哽咽和啜泣聲,原來除了我這沒有人送的“孤家寡人”外,大家都有親人相送,父母、兄弟、姐妹、親朋、好友,抱成一團,一片狼藉。在我的人生經(jīng)歷中,這種群體由衷的情感發(fā)泄,僅有一次,但那是送同學參軍入伍的歡慶場面,由悲傷夾帶著悲壯的場景,之前沒有過,那以后也沒有再見過。同學們也和我一樣,涉世未深,并不知道將要面對的是人生中最艱難困苦的日子,但父母們是知道的,這發(fā)泄一定是由他們而來,并傳染了在場的所有人。這是一種純自然的情感發(fā)泄,也是一種無奈的悲憤和吶喊!
攸揚的馬鞭空中一劃,馬車便隨著噠噠的蹄聲溜進護城公路的碎石上。路邊的護城大港,曾是我們釣魚的地方,眼前卻有些陌生。它的漸漸后移,移動的卻是我們嬉戲玩耍的縣城,是我們溫暖安逸的家。馬車前方的白頂山,是我們非常熟悉的地名,時下就要成為我們落戶的新“家”。
農(nóng)科所離縣城六里地,前湖后山,左城右鄉(xiāng),中間一條石子公路破“肚”橫穿,湖邊路旁是水田,山坡是旱地,后山是果園和茶樹,以研究農(nóng)作物抗病蟲害、水果無籽栽培、雜交水稻和繁殖高產(chǎn)糧種為主。所長相當于縣里的股級干部,所內(nèi)的干部、技術(shù)人員按月發(fā)工資,一般的“職工”由縣農(nóng)林局每月按人頭“工資”月均27元撥款,每天壯勞力滿勤按10分工考計,價值一元,這和當時農(nóng)村一般生產(chǎn)隊10分工價值幾角或幾分錢相比,月收入已是天壤之別。
這么好的條件,到這里來的知青里自然就會有縣太爺?shù)淖优?。盡管人數(shù)不多,在早春插秧、盛夏雙搶的忙季里也要來一番脫胎換骨的磨煉,但平時要照顧一下,在旱地里躲躲水田的螞蝗和玻璃茬還是可以的。
一排瓦房十間屋,一屋四人,有床有桌,屋前是寬大的知青球場,夜晚可以乘涼。這條件比學校的寄宿要強多了,與散落在農(nóng)村的插隊知青相比,就如所里的農(nóng)工與地方的農(nóng)民相比一樣,更是強過百倍。但是,大伙沒有農(nóng)工們的“傲然正氣”,只有失落、沮喪和茫然。
忍耐,再忍耐,成為知青們的唯一選擇。
忍耐并非無奈!農(nóng)村之所以被稱為“廣闊天地”,正因為這里是最好的社會學課堂。兩個月的時間里,知青戰(zhàn)友們在忍耐的磨練中漸漸“成熟”,學會了許多的“為人處世的社會經(jīng)驗”。我卻在體操隊的集訓中,身心都回到了單純天真的學生時代。躲過了一段時間的痛苦忍耐,也錯過了一堂生動的社會學鍛煉課程。這一缺“課”,讓我終身受“累”,飽嘗了“城府不深”的“幼稚”與“不曉人情世故”所帶來的打擊和苦惱。
剛從縣集訓隊比賽回來的我,身心還停留在體操隊的訓練和比賽場上。
首先是食堂的飯菜吃了經(jīng)常肚子疼。主要原因是集訓隊吃得好,回到農(nóng)科所天天吃紅薯,沒油水,肚子漲氣疼。不過,這種疼痛就一會兒,氣順了就好。
其次是對知青們嚴肅認真的磨煉和忍辱負重的耐性,既奇怪又陌生。
八月初一個月兒彎彎的夜晚,隊里開始評工分。這還是我下鄉(xiāng)來的第一次。雖然只干了兩個月。但縣體委有通知,集訓時期按農(nóng)村勞動等值評工分。工分決定著收入,一般雙搶評工分高于平常一個點,按11分評,心里暗暗高興。我三個多月沒有發(fā)“工資”,主要是還沒有評過工分,這一次要是“水漲船高”,我可“劃”得來,一月帶三月!
沒想到,在輪到評我的工分時,隊長一改最后發(fā)言的常態(tài),第一個,也等于最后一個“講話”:
小蔡勞動中活雖然干得很好,也吃了苦,受了累,但是勞動態(tài)度有問題,干活就肚子疼,休息就翻跟頭,樹洋樁(體操倒立),給5分。此言入耳,我的大腦嗡的一響。天啦,5分!眼淚立馬順著眼角流淌。當時女知青中的弱勞力評的最低工分是7分,多的是9分!我可是壯勞動力,干得都是11分的活!就因為一次肚子疼后的體操表演?!
以偏概全,不公啊!然而,沒有人吭聲。別的貧下中農(nóng)怎么看?知青們怎么想?我不知道。晚風依舊,月光照瀉,只有星星在眨眼。
就這樣,一個農(nóng)季三個半月的辛苦勞動和血汗,包括體操賽場上為五塊獎牌而付出的全部苦累,就在一次田間的體操“表演”中,隨幾個翻滾而演變?yōu)椤皯B(tài)度”問題,繼而創(chuàng)下全農(nóng)科所歷史上的第一個“雙搶”——重體力勞動時節(jié)勞動分配“價值”的最低記錄。
責任編輯:勾德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