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熙
幾年前,一位臺灣的攝影家,要拍一幅圓明園的夜色寫真,選擇了月圓之夜,我陪他前往。但是到了圓明園之后,面對那斷垣殘壁的歷史滄桑,我們忽然意識到圓月下的圓明園,拍出來雖然好看,但不如一鉤殘月下的圓明園更富有含金量。因為我們面對的不是令人開心的風景,而是中國百年國恥的紀念園。雖然這比在圓月下拍攝要艱難許多,但最終他還是等到了亂云遮月——圓月被吞噬成一彎殘月的更深時分,重新開動了攝影機。
筆者所以要重溫這段往事,是因為重新修復圓明園與保留其歷史原貌之爭,既是建筑問題,又是超出了建筑學本身——關聯(lián)到民族心靈建筑的一個大問題。我們是個有著幾千年歷史文明的古國,珍惜歷史的完美,是人之常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如何面對歷史殘缺,并珍惜這種殘缺,卻始終是個沒有解決好的大課題。本來圓明園是國恥的標本,留下這個活標本的原貌,使國人牢記“火燒圓明園”的悲涼往事,不僅符合歷史真實,而且有利于民族發(fā)憤圖強;但是偏偏有一些建筑學家與一些考古學者,難以割舍中華民族的“圓月情結”,慷慨激昂地反對保留歷史殘缺,倡導投入大量財力物力,以圖恢復圓明園昔日的風華。這里,暫且不說“克隆”出來的圓明園其本身就是贗品,就是再現(xiàn)圓明園的全部輝煌,也無助于中華民族的明天——正好相反,它將是讓子孫后代淡化國恥,并瓦解消融民族務實的心靈建筑。
為了說明問題,筆者僅以德國科學嚴謹之風,與國人中假鳳虛凰的心態(tài)作一個對比:在德國西部萊茵河和美茵河的匯合口,有個科布倫茨小城,這兒曾經(jīng)聳立著威廉大帝的雕像。威廉大帝為何許人也?他是第一個將德意志統(tǒng)一成為一個國家的大帝,被德國人稱之為德意志之祖。人們?yōu)榱司拺阉喸炝私y(tǒng)一強大的德國,在科布倫茨鑄成了一座高大的青銅雕像,以紀念他的歷史功績。但是,當?shù)诙问澜绱髴?zhàn)接近尾聲,蘇聯(lián)從德國西部強渡萊茵河、圍殲希特勒軍團時,一發(fā)炮彈不偏不斜,正好落在這尊青銅雕像上,從此這位德意志之祖馳馬張弓的肖像消失了。待我去這塊圣地朝圣時正是深秋,那高高的墩臺上,飄滿了黃色的落葉和白色的鳥糞,讓每個來這兒的游者,無不感到凄切和悲涼。這是例證之一。例證之二,在德國柏林最熱鬧的褲襠大街,昔日曾經(jīng)聳立著一座著名的尖頂教堂,蘇聯(lián)紅軍攻克柏林時,那座教堂的頂部正好被炮火自上而下地劈去了一半,多少年過去了,那教堂也沒有重建和修復,赤裸地站在繁華的大街上,向世界展示著它的歷史滄桑。
對此,我曾以中國人的心態(tài),詢問過德國友人和德國民眾,他們的回答幾乎是一致的:我們必須精心地保存這些歷史殘缺,讓子孫后代不忘德國發(fā)動二戰(zhàn)的罪惡。
倡導重建圓明園者惟一的理論依據(jù)是:要讓后代人不忘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其實我們只需在圓明園遺址上,設計出一個昔日圓明園的三維圖像,讓來圓明園遺址覓故的國人,既能看到它的過去。又能看到它的今天——這種霄壤的差別感,不是更有益于后人對歷史的認知,更有益于增加國人的愛國主義情愫嗎?
怪中之怪,就是今天又殺出來一個新的造物主來。江南有個橫店集團,他們要拿出二百個億,在并非圓明園遺址的橫店,再克隆出另一個圓明園來。其理由不外是說要把國粹弘揚光大。當然,這只是他們的精神獨白,其內核怕是與金錢融合為一了。如此這般的病態(tài)心理,與當今世界的科學思維,距離究竟有多遠々世界上恐怕還找不到一種量器,能丈量出這種距離!筆者要問的是:這兩種思維模式,到底哪個更符合民族自強的內在邏輯々哪個更富有時代的前瞻性?哪個更能前事不忘后事之師?
話題再回到前文:拿德國而論,拿它今天的經(jīng)濟實力,不要說再建起一座威廉大帝的青銅雕像,就是在科布倫茨再豎起百尊威廉大帝的金像,也是易如反掌;但是他們知道那是遮蓋民族的恥辱,是萬萬不能做的事情,因而那兒只留下威廉大帝雕像下的墩臺。難道我們這個近百年來,不斷被列強肢解和侵略的民族,就能用各種美麗的口號,遮其昔日被列強凌辱之丑,重新修建圓明園(實質為“克隆”),來淡化被世界列強瓜分的國恥?
中國有幾句古話,似乎可以拿來當作此文的結論:假鳳虛凰者誤國!臥薪嘗膽者興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