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晗

摘要：古代詩歌中夕陽意象的源頭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君子于役》中的“日之夕矣，牛羊下來?！睆脑娙颂綄ぁ疤炖怼泵浇椋l(fā)展至抒發(fā)感情的載體，再到詩人精心描繪的景物，先唐詩歌中的夕陽意象經(jīng)歷了理一情一景的發(fā)展過程。

關(guān)鍵詞：夕陽意象先唐詩歌

夕陽意象作為自然意象，伴隨了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的全部歷程。在被理性精神主導(dǎo)的先秦詩歌中，人們的思維處于神性到人性、非理性至理性的過渡時期，側(cè)重于對“天”及“天理”的探尋，夕陽意象在其中以時間標(biāo)志為主導(dǎo)，成為詩人追天問地的媒介。‘漢魏兩晉詩歌中，“人的覺醒”使詩歌中自我的存在性增強，夕陽意象由此成為抒發(fā)個人情懷的載體，無論是建安風(fēng)骨的剛健道壯、魏晉風(fēng)度的絕望曠放還是陶淵明的恬淡適意，都賦予了夕陽不同的抒情色彩。南朝詩歌“采麗競繁”，對自然景物的欣賞成為詩歌的主導(dǎo)，夕陽意象在南朝詩人華美的辭藻下得到精心的描繪，由此形成了空間性的立體美感。

一、追問之夕陽：物——我——理

太陽是萬物生存的光源，是人類最早認(rèn)識的天體之一，中國古代詩歌中夕陽意象的運用源遠(yuǎn)流長。在先秦時期，人們便已歌詠夕陽，此時夕陽意象作為人與天的媒介，在早期充滿理性精神的中國詩歌中，承載著人們的天命之問、人生之問。

《詩經(jīng)·王風(fēng)·君子于役》被公認(rèn)為是夕陽作為日暮思遠(yuǎn)的歸家符號的開始，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恬?

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茍無饑渴!

日落田園，牛羊回欄，天地萬物皆融融相聚，為何自己的丈夫歸家無期?

從此，如許的余輝愁緒在中國詩詞中綿延千年，“雞棲于桀下牛羊，饑渴縈懷對夕陽。已啟唐人閨怨句，最難消遣是黃昏?！秉S昏之際，心境昏黃，《君子于役》開啟的不僅僅是婦人懷遠(yuǎn)的憂思，更是一個民族對“天”的追問。唐堯時的古歌謠《擊壤歌》唱道：“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原始社會中，日出日落與先民的衣食生息渾然契合，人們生活在天人合一的寧靜狀態(tài)下。當(dāng)“帝力”迫使丈夫們離開家園、走進(jìn)硝煙，夕陽西下卻不再歸家時，原始的平衡被打破了，人們找不到改變的原因，蒼茫落日之下，人類開始對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感到不安，這種不安，引發(fā)了人對“天”與“天命”的追問，這種追問正是先秦理性精神的起源。“式微，式微，胡不歸?”(《詩經(jīng)·式微》)日落了，天黑了，為什么還不回家?“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詩經(jīng)·黍離》)曾經(jīng)的幸福哪兒去了，這般不幸可是天意?若為天意，為何降于吾身?

對夕陽的茫然追問在《楚辭》中增添了一份肯切的要求，“命則處幽吾將罷兮，原及白日之未暮也?！碧鞖庥陌狄埠茫鐣杳烈擦T，讓這夕陽再停留一些時候，至少此時榮華未落、年歲未晏。夕陽的美好與短暫喚起詩人心中追尋光明的緊迫愿望，“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秉S昏時分對夕陽的挽留，是孤獨渺小的個體渴望駕馭生命的抗?fàn)帲v然日落西山不可逆轉(zhuǎn)，詩人亦從未改變內(nèi)心的這種執(zhí)著。吉川幸次郎說：“《楚辭》中的詩，比起《詩經(jīng)》來，懷疑與絕望更為深沉?！薄对娊?jīng)》中的夕陽意象更傾向于寫實性，在對現(xiàn)實生活的描繪中體現(xiàn)出相思怨別的主題，而《楚辭》中的夕陽意象則更多地來自于個體主觀的情感意識，在詩人構(gòu)造的超自然世界中見證著追求的毀滅與生命的掙扎?！逗硬分?，河伯曾“與女游兮九河”，但“日將暮兮悵忘歸，惟極浦兮寤懷?！毙标枤w時，幸福稍縱即逝，屈原將美好的終結(jié)這一悲劇意味賦予了夕陽，從此中國的詩篇中，夕陽便承載起人生追求終至無望的深沉憂思，與上下求索哲王不悟的失意之悲。

二、抒情之夕陽：物——我——情

漢代史傳文學(xué)和賦體美文占據(jù)了文壇的中心，詩歌僅以“樂府”、“古詩”之名保存下數(shù)十篇作品，其中夕陽意象沿襲了《詩經(jīng)》中思婦懷遠(yuǎn)的喻意模式，抒情性已有所增強。直至建安時代，“世積離亂，風(fēng)衰俗怨”，群雄逐鹿、英才輩出，在志高意廣的建安詩人筆下，悲壯落日成為他們抒情言志的載體。夕陽運行于“洪波涌動”之中，激蕩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雄心壯志；“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夕陽出現(xiàn)在羅列了貴族歡宴的《名都篇》末尾，警醒著人們光陰易逝，時不我待。曹植詩篇中多次用到“驚風(fēng)飄白日”一句，“驚風(fēng)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道”。(《野田黃雀行二首之一》)“驚風(fēng)飄白日，忽然歸西山。圓景光未滿，眾星燦以繁?！?《贈徐干》)在他眼中，落日仿佛是被暴風(fēng)吹散一般，時間的力量狂暴而飄忽不定，‘人生如朝露，去目苦多，欲留精神長存天地，唯有用有限的生命建立不朽的功業(yè)。于是，“每當(dāng)后世詩歌失卻了熱情之際，以曹操為中心的建安詩人們，常常被當(dāng)作熱情的源泉受到回顧。”他們將豪邁濟世的熱情注入夕陽意象，落日殘照從此展示出格力道壯的風(fēng)骨。

魏晉時期被稱為“人的覺醒”的時期，而早在建安時期這種覺醒已初見端倪，建安風(fēng)骨作為一種正面的表達(dá)，積極入世，熱情昂揚，強調(diào)著建萬世功業(yè)的雄心；魏晉風(fēng)度則表現(xiàn)了這一覺醒的另一面，士人縱情藥酒，共坐清談，“越名教而任自然”?？释摫赜X羈絆已深，欲任自然必已悖于自然，“孔融死而士氣灰，嵇康死而清議絕?！蔽簳x風(fēng)度是血染的風(fēng)采，生命如草芥，名教禮樂遮掩不住爾虞我詐的丑惡，人與自然本性相離已遠(yuǎn)。晝隱夜現(xiàn)，面對如血殘陽，中國詩人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識到人類的渺小、生命的脆弱，“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詠懷詩》第三十二)，“朝陽忽蹉跎，盛衰在須臾”(《詠懷詩》第二十七)，“忽忽朝日聵，行行將何之”(《詠懷詩》第八十)，“功業(yè)未及建，夕陽忽西流?！?《重贈盧諶》)在阮籍的《詠懷詩》中，朝陽東升至夕陽西下不再是漸近有序的過程，它像那個時代所有的悲劇一樣，突如其來，倏忽即至。命運總是被無形之手隨意涂抹刪改，魏晉詩人散發(fā)山阿、白眼權(quán)貴，逃避對黑暗現(xiàn)實的無能為力，更逃避自身渺小所帶來的絕望，“夕陽”在這種絕望的逃避中蒙上了一層凝重沉郁陰影。

這種陰影直到陶淵明的筆下才有所消散，他的語言恬淡清澈，顯示出一種高密度的平靜，“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他筆下的夕陽所抒發(fā)的情感，清淡溫和，不似建安風(fēng)骨，壯志雄心，大風(fēng)揚沙般昏黃，亦不類正始之音，欲隱難隱，絕望沉郁如血染?！叭漳禾鞜o云，春風(fēng)扇微和”(《擬古》其七)，天晴如洗，風(fēng)微日歸，夕陽復(fù)歸自然，展現(xiàn)著一種真實的平靜?！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飲酒》其五)，辭淡意遠(yuǎn)，此中的夕陽，在東籬之菊、歸林之鳥的陪伴下，悠然西下。詩人面對夕陽，不再追問，不再挽留，他的情感回放到“君子于役”之前那段“天人合一”的生活，復(fù)歸自然，隨日落而息?！叭杖肴簞酉ⅲ瑲w鳥趨林鳴。”陶詩中夕陽初現(xiàn)其隱逸之姿，蕩盡雜塵。

三、繪景之夕陽：物——我——景

晉宋之時為詩壇“雅俗沿革之際”，夕陽于謝靈運的山水詩中初現(xiàn)絢麗之色?！斑B嶂疊巇螞，青翠杳深沉。曉霜楓葉丹，夕曛嵐氣陰。”(《晚出西射堂》)夕陽映照下，連嶂疊翠，紅楓染霜，詩人以對自然的無限欣賞，構(gòu)造出一副夕山晚照之圖，筆調(diào)濃郁，色彩艷麗。此中之夕陽，已不是詩人恐懼黑夜強挽難留的對象，而與自然萬物融而為一，成為詩人欣賞的美景。《石壁精舍還湖中作》的“夕陽”同樣在詩人對山水的欣賞中返歸自然，“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游子儋忘歸。山谷日尚早，入舟陽已微。林壑?jǐn)筷陨葡际障??！毕﹃栆崖?、云霞漸斂，山水清暉之間，詩人流連忘返，為中國詩歌中的夕陽意象帶來一絲愉悅的氣息。

及至齊梁年間，文升質(zhì)降，詩句轉(zhuǎn)為流利明快，“夕陽”也呈現(xiàn)出清新明媚之姿。謝眺那篇為李白所稱道的名作《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中，“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以絢爛的色彩描繪出落日余霞的柔和靜美，雕梁畫棟、明麗輝煌，晚霞鋪江、水天澄碧，一派氣勢闊大之景色，在夕陽柔光下竟顯得恬靜柔軟。無夕陽之映照，霞難余成綺、江難澄如練，可見此時的夕陽意象在詩歌的意境構(gòu)成中，已經(jīng)顯示出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在晉宋以前的古詩中，夕陽已不再是詩人追問天理、抒發(fā)豪情的媒介，而自晉宋齊梁之際，詩人更著力于對其光色影態(tài)的細(xì)致描繪，將思緒情感凝含于筆下所構(gòu)的夕陽畫面之中，使得中國詩歌中的夕陽意象變得更為豐富立體。

北朝詩歌漸呈南北融合之勢，庾信由南入北，筆下之“夕陽”既有北朝詩歌剛健道壯之勢，亦有南朝文風(fēng)清麗俊逸之姿。如《擬詠懷》其十七：“日晚荒城上，蒼茫余落暉。都護樓蘭返，將軍疏勒歸?！笨坍嬃诉|闊蒼茫的荒城落日之下，北朝軍旅日暮而歸的場面。又如《奉和山池》：“荷風(fēng)驚浴鳥，橋影聚行魚。日落含山氣，云歸帶雨余?！泵枥L了一副充滿雅韻閑情黃昏美景。隋代國祚微短促，詩源頗雜，乏有創(chuàng)新，詩中的夕陽意象如“日暮山之幽，臨風(fēng)望羽客”等句，未有對前人之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