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　嘟

高興并未發(fā)覺我心思的輾轉，招過服務生結賬，第一次，我窺視了她的錢夾，窺視了里面富足的鈔票和數(shù)張銀行卡。

就是那一刻吧，忽然覺得，我和她之間，有了極其清晰的距離。

她的名字叫高興

和我一樣，她是自己拎著行李箱來報到的，一副很獨立的樣子。

我們是在領宿舍鑰匙時碰上的，她506，我511。在樓前，她先轉頭跟我微笑，并請我先上樓。那笑，真真的，很可愛。

三樓轉彎的地方，她站住休息，似乎箱子很重，我說你等我，先上了樓，把箱子放在樓道口，噔噔地跑下來幫她抬箱子。

她沒騙人，那箱子，真的很重?？伤龥]有讓我?guī)兔Γf，不能欺負你，你比我低。

我就笑了，還是固執(zhí)地抬過了她的箱子。

她有170厘米的樣子，比我高許多，因一路奔波，衣服和頭發(fā)都不怎么整齊了，棉布格子襯衣索性在腰間簡單一系，反倒有種凌亂自由的味道，是都市女孩特有的味道。

然后我們發(fā)現(xiàn)，兩個宿舍竟然是對門。當時，宿舍還沒有其他人過來。我收拾東西時，聽到她在門口喊，同學，收拾完沒，要不要一起去洗個澡？

回頭看，她端著盆站在門口，盆里堆著洗刷用具。

當然要，這女孩，習慣和我如此一致，忙碌一通，再累，也要洗澡的。

下了樓，她才說，對了，我叫高興，就是高興那個高興，家在沈陽，你呢？

我笑起來，這是個爽直的東北女孩，爽直是我喜歡的性格，因為比較對路子。

我和高興很快熟悉了。那種熟悉并不具體，但感覺上，已經不陌生。像她后來說的那樣，兩個人是不是同類，第一眼，就能看出來了。

難道她是有錢人嗎

高興和我同系不同班，但很多時間可以在一起，比如一起去上課，中午去同一個食堂吃飯，沒有課的時候，一起去上網……她習慣出門時站在我們宿舍門口敲敲門，三兩聲，我便一邊答應一邊朝外走。不用多說話，很默契。有次熟悉的室友開玩笑說，幸虧知道你們倆正常，否則，真有做拉拉的嫌疑。

和高興在一起，讓我覺得舒服。我相信做朋友，也是需要緣分和情趣相投的。不同的是高興有個男朋友，還是青梅竹馬。有男朋友雖然不是秘密，但她實在不是愛炫耀的人，只告訴了我。

高興的男朋友叫陳小兵，在北京體育學院，是個高大帥氣跟她很相配的男生。

高興經常去給陳小兵寄東西，一個人去，也許不想讓別人分享她在愛情中付出的快樂。不知道寄的是什么，我想，也就是小打小鬧的小禮物吧。大學生的戀愛，到底還無法物質化。

那天，高興忽然喊我?guī)兔σ黄鹑ゼ臇|西，她說東西太多，她自己拿不過來。

是陳小兵的生日禮物。

真的是大包小包，裝箱前，工作人員一件件打開來看，我愣了。那些東西里有衣服鞋子、巧克力、營養(yǎng)品……我認得那衣服的牌子，還有大盒大盒精裝德芙巧克力等在我眼里都是有錢人消費得起的東西。

高興說，快幫忙，發(fā)什么愣？

我喃喃地說，你對他可真好，這得花多少錢啊？你不過了？

她頭也不抬，沒多少錢。我忽然想，難道她是有錢人嗎？

忽然看到了和她的距離

那天才知道，高興家里竟然是開公司的，難怪她會選擇學貿易，原來是有家族事業(yè)。而她竟然一直都沒有說，那時候，我們已經讀到大二下學期了。

寄完東西，不知道是哪種心情作祟，我對高興說，你得請我吃大餐。她說為什么，我說你那么有錢，能對他那么好，就不能對我那么好？

她笑起來，我對你不夠好？非物質了才好？

我嫉妒他了。我憤憤地說。

你戀愛就知道了，感覺不一樣的，什么都想給他。高興扯著我，別嫉妒了，就請你吃大餐好了。

那是我進了大學吃得最好的一頓飯，應有盡有，我賭氣一般地吃，連長胖都不怕。嘴里也不停，絮叨著說，真沒看出來，裝得跟窮孩子似的……

高興笑說，從小想要就有的東西，沒什么可稀罕的，我才懶得裝。

忽然，心里被噎了一下。高興的話并不是矯情和刻意，卻如此令我內心尷尬。對，她要什么得什么，才可以不在乎。不像我，父母每個月要計算著開銷，才能省出我讀大學的費用，一張單薄的卡上，每個月固定的幾百塊錢，絕對不敢花超……

高興并未發(fā)覺我心思的輾轉，招過服務生結賬，第一次，我窺視了她的錢夾，窺視了里面富足的鈔票和數(shù)張銀行卡。

就是那一刻吧，忽然覺得，我和她之間，有了極其清晰的距離。

我被一條叫嫉妒的小蛇咬了一口

之后，高興一如既往，每天喊我上課、吃飯、上網……可是在我心里，卻有什么不一樣了。吃飯的時候，我會下意識地說，你可以天天在外面吃，何苦擠食堂？如果去網吧，我又會說，買了筆記本放在宿舍唄，反正你有錢……

那次她終于忍不住問，嘟嘟你怎么了？

是啊我怎么了，我也想，我怎么了，然后我想明白了，我嫉妒了。

高興何等聰明，不等我回答，說，有些東西，咱們別去在意它。

可她越說，我越覺得她的優(yōu)越和我的卑微，這樣的話，富有的她可以說，但是我不可以，我沒有資格。跟在她后面，我覺得自己越來越低。

終于開始找理由躲避她，有時候會借口食堂人多，去外面要份簡單的盒飯，也以英語過級為借口一次次拒絕和她去網吧，或逛街。

起初，高興并不在意，有時候會強拉著我同行，慢慢，她感覺出來什么，喊我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我們的關系，變得微妙起來，我害怕靠近她，害怕她一切無所謂的姿勢，對我來說，那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姿勢。

終于大二快結束的時候，高興的室友說，高興買了筆記本，是最新款的BM。那女孩說，沒看出來啊，她能買起這么好的筆記本……而我分明聽見自己冷笑了一下，心里說，到底還是裝不下去了。就這時候，高興推門而入，喊我，嘟嘟，我把電腦帶過來了，以后上網，別去網吧了。

我抬頭看著她，是我熟悉的率真的眼神。而我的心，那一刻剛剛被一條叫嫉妒的小蛇咬了一口，我說，謝謝，但是我習慣去網吧。

她愣了一下，又看我一眼，轉身走了。

她也有失戀的痛

我堅決要求家里給我買電腦，哪怕組裝機。最后父母把原打算買空調的錢，給我買了電腦。

陜西的夏天那么炎熱，父母住在小縣城陳舊的房子里，母親想空調想了很多年，可為了我的虛榮心，整個夏天陪伴他們的，還是那臺老式電扇。我有愧疚，這愧疚，慢慢變成了對高興的怨。

這怨，高興并不知，雖然不像以往那樣頻繁，還是偶爾找我陪伴，似乎是習慣。我就這樣獨自怨著，把友情漸漸忘記。

就這樣到了大三，一天晚上，高興忽然找我，說想和我說說話。她剛哭過的樣子，神情黯然，我無法拒絕，跟她去了操場。

在我們以前經常坐過的臺階上，我還不曾開口，高興忽然落下淚來，她說，嘟嘟，我和陳小兵分手了。

為什么？我有些吃驚，畢竟高興對他的好，我是目睹的。

他認識了別的女孩子，在北京，他要留在那里……高興說，嘟嘟，為什么？我那么愛他，我可以去北京，可是他那么堅決地要和我分手……

她喃喃地說，眼淚一行一行，也不去擦。

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或者是我不想安慰，我當時心里想，雖然她優(yōu)越、富有，可她，還是留不住一段尋常的愛情，她也有這樣無助無奈的時候——那條叫嫉妒的小蛇，已經把我的心咬傷了。

是我辜負了她

我忍了三天，還是把高興失戀的事告訴了另外要好的同學，裝作輕描淡寫，我說，其實她家蠻有錢的，可她的男朋友還是堅決把她甩了，她也挺可憐的……

我的話就這樣長了翅膀，很快傳得沸沸揚揚。而就在那些傳言四下亂飛的時候，高興正在獨自療傷：每天早上一個人跑步，借了圖書館的很多書，很晚了還在網上……

然后，從我這里開始的傳聞，終于傳到了她的耳朵里。

那天起，高興再也沒有找過我，再也沒有敲過我們宿舍的門，再也沒有喊過我的名字。直到大四實習，她早早離開，我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起初，我心有不安，想先去跟她說點什么，她根本不給我機會，完全不認識我的冷漠表情。她的冷漠讓我的愧疚漸漸消退，原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彼此放開，也好。

然后，我聯(lián)系到工作，決定回西安。

是在走之前的晚上，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聚餐，分別的氣氛很重，有個女生忍不住喝多了，忽然拉住我說，嘟嘟，你知道不，有次，有次我們班有個男生背后取笑你，高興上去就給人家一拳，就是你們倆鬧僵了以后，她也不允許別人說你一個不字，高興對你，沒得說……

她有些語無倫次，但所有的話，在我耳中都異常清晰。我想起有一次，為了我，高興在公交車上和人大打出手，不過是因為那個人踩了我一腳不肯道歉……

一直地，高興拿我當好朋友看，她甘愿為了陪著我過最簡樸的生活，她從來沒有真的以她的富有欺負過我，倒是我，一直以貧窮為堡壘，自私地一再欺負和疏遠她。在她失去愛情的時候，我又以友情的名義辜負了她。那是她不能原諒的辜負。雖然我找了許多借口來為自己開脫，可是，從她離開我的那一天，我的心，就沒有真正安寧過。我知道即使不是這一刻，也總會有一天，負疚的感覺會找上我。

我轉過身，放聲大哭。

（選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