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華
“青年的讀者,有人告訴你,‘社會是萬惡的,‘世上沒有好人。你不要相信他,因為翁先生就是一個極好的反證。”丁文江在談到翁文灝時如是說。
翁文灝(1889—1971),浙江鄞縣(今寧波)人,字詠霓,號愨士。中國第一位地質學博士,享“中國近代地質學之父”隆譽。因歷史的撥弄,翁氏無心插柳,卻官至國民政府行政院長,1948年被新華社列為通緝的43名戰(zhàn)犯之一。他眷念祖國,1951年由歐歸來后,被新中國政府任命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翁文灝對中國地質教育、地質研究、礦產(chǎn)開發(fā),組織和推動民國時期中國科學事業(yè)的發(fā)展和進步,做出過重要貢獻。蔣介石欣賞他辦事干練、清廉正直、人緣甚佳。毛澤東稱許他有愛國之心。而史家認為,翁文灝從政是典型的科學家“錯位”,貽給歷史的是一紙辛酸。翁文灝的歷史功過散見書林,多為人知。本文摭拾一些他的家庭瑣事和己身雜屑,試圖從細枝末節(jié)處,拼出其人生版圖之一角。
石塘翁氏代有傳人
翁文灝,生于鐘鳴鼎食之家,浙江鄞縣石塘翁氏之后。翁氏祖上初以務農(nóng)為業(yè),至翁文灝高祖始行商發(fā)跡,在杭、滬、津設有酒坊、醬坊、綢莊、大洋布店,以至銀樓等,為“寧波幫”商界要角。祖父翁運高因家境殷實,易幟仕途。他才華卓著,雅好詩文,同治甲子年舉人,授內閣中書。父翁傳洙(1872—1961)雖天資不弱,喜琴棋書畫,卻無一精通,且不善理家。他買一艘洋式小火輪,居然無師自通,駛至上海游玩,玩膩了竟然無償送給朋友。17歲乃父病歿,無人管束,始放浪形骸。他是長子,翁運高去世,析產(chǎn)時名下?lián)碛?0萬兩銀子,上海的店鋪每年還有幾千元進項,本可衣食無憂,但禁不住他無度揮霍,漸家道中衰。更可悲的是他詩酒風流,在外暗筑香巢。原配夫人余寶玉(翁文灝生母)于絕望中懸梁自盡。時翁文灝6歲,與其妹由祖母代育。翌年葉秀芬女士進門,成為翁文灝的繼母。
葉氏,浙江慈溪人。生于世代書香之家,幼時得詩書熏陶,知書識禮,通達賢惠。她視翁文灝兄妹為己出。翁本獨子,生母去世后祖母過于溺愛,使其耽于嬉樂。葉氏除在生活上給予翁無微不至的關懷外,在學業(yè)上亦倍加督勉,生怕他步其父后塵,不僅為他延聘良師,還不惜辛苦“陪讀”,曉以大義,期盼他肩當振興家族的重任。翁文灝不負母望,13歲中秀才,23歲獲博士學位,他之所以能成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人”,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繼母的教誨。晚年翁文灝對繼母的恩澤感戴不盡,作《感母》抒懷:“繼母恩波蓋世深,殷勤教導比甘霖?!?/p>
早婚,是舊時國人的傳統(tǒng)。翁文灝亦然。1905年16歲正在讀私塾的翁文灝,遵父母之命與同鄉(xiāng)林韻秋小姐完婚。雖舊式婚姻,但夫婦相敬如賓。翁放洋時,妻已身懷六甲。林氏在家侍奉父母,哺育女兒。1910年浙江省因故斷絕翁文灝的公費,學業(yè)難以為繼。翁父瀟灑,袖手不問。林韻秋毅然變賣自己的陪嫁首飾,供丈夫完成學業(yè)。翁獲博士學位后歸來,接受工商部礦政司聘書,與章鴻釗、丁文江一道篳路藍縷,共同開創(chuàng)中國的地質事業(yè)。是時,翁已兒女成行,生活異常清苦,以致翁遭車禍生死未卜時,丁文江擬收其四子心鈞為義子。在北京,“他和夫人住的是三間西廂房;三間里面有一間放著兩個破書架子,一張小書桌,算是他的書房?!彼M獬隹碧剑胰煞蛉瞬俪?。夫人“性格倔強、正直,某些方面比丈夫還要勇敢、有決斷。”子女的教育全由夫人承擔,翁有時忙得連孩子們讀幾年級了都不清楚。夫人尚儉樸,有量人為出、記賬的習慣。翁居官期間亦然。1951年翁歸來3年多沒有工作,經(jīng)濟拮據(jù)不堪。在此日坐愁城時,國家號召買建設公債,林還用牙縫中省下的錢以自己的名義買了200萬元(舊幣)。她教育子女“不要欺貧愛富,交朋友先要看他的言行”,“不要講謊話,講謊話對也是錯,不講謊話,錯了也可原諒”,“要好好讀書,有了學問本事,別人偷不去。錢總要用得光。人總要自己爭氣,不要依賴別人”……從操守、敬業(yè)、處事上培養(yǎng)子女的德行。翁文灝以詩告誡兒女:“一世真誠是母儀”。國民黨達官貴人們得權勢后,糟糠妻下堂,另尋新歡者多有,而翁文灝堅貞如一,與大他兩歲的“黃臉婆”林韻秋相濡以沫一輩子,廝守終身。
翁文灝育有四子(心源、心瀚、心鶴、心鈞)四女(慧娟、燕娟、幼娟、嬋娟)。令他引為自豪的是次子心瀚(1917—1944)。在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時,國民黨達官貴人紛紛將子女送到國外做寓公,據(jù)美方資料,逃避兵役者有170人之多。而受家庭的影響,在“十萬青年十萬兵,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口號下,翁心瀚自愿報考中央航空學校,1939年畢業(yè)后從戎。他曾兩次赴新疆伊犁,接受蘇聯(lián)援助的戰(zhàn)斗機,后駐防重慶,保衛(wèi)陪都重慶的領空。當時日軍制訂“101號作戰(zhàn)計劃”后即出動100架飛機,轟炸重慶。我方所擁有的蘇式E15和E16戰(zhàn)斗機續(xù)航力弱,空留時間只有1小時,而敵機續(xù)航力達6小時之多。我方戰(zhàn)機一升空必須與日機短兵相接,往往當戰(zhàn)斗結束時,我機場跑道已被日軍炸毀,只能擇地追降。心瀚在此惡劣條件下英勇作戰(zhàn),擊落敵轟炸機一架,記大功兩次。翁文灝曾口占,“報國心忠追往哲,獻身志切在今朝?!泵阈腻⒂職硤笮?。
中國空軍在美國提供軍援之后,得以重振雄風。1943年翁心瀚被派往印度,接受P36型戰(zhàn)斗機訓練,協(xié)助美軍抗擊日本侵略者,榮獲嘉獎。
1944年2月,翁心瀚與周勁培小姐結婚。新婚燕爾,為照顧他,當時上級派其到運輸大隊服務,但他執(zhí)意要上前線。他說:“在接受畢業(yè)證時,我就交出了遺囑。我隨時隨地準備著死!”上級又派他去美國學習,他堅持等抗戰(zhàn)勝利后再走。9月16日,上尉副中隊長翁心瀚,率11架飛機飛赴廣西執(zhí)行任務。返航時他發(fā)現(xiàn)了敵人的炮兵陣地,率先只身獨駕低空掃射,飛機受損,他在左腿中彈血流不止的危急情況下,指揮兩架僚機平安降落,其余8架飛機也安全返回基地。而他在湘黔交界的十萬大山中“機內羅盤被敵炮火擊損”,油耗已盡,在三穗瓦寨鄉(xiāng)迫降時機翼撞上山崖……心瀚為國捐軀,時年27歲,結婚僅僅半年。9月22日,《中央日報》報道了翁心瀚為國捐軀的壯舉。翁文灝長歌當哭,“江山未復身先死,爾目難瞑血淚滔?!薄洞蠊珗蟆钒l(fā)表對翁文灝的專訪,其中言及“喪子之痛”時說:“(翁部長)沒有嘆息,甚至談笑時全沒有半點不自然”。當時國民黨同僚中,陳布雷的3個兒子競相報名參軍,陳作詩為他們壯行被傳為美談。陳布雷獲知翁喪子后寫信慰問。據(jù)《團結報》1988年9月9日《翁文灝的一封親筆信》披露,他當時對老友陳布雷袒露心曲時說:“弟勉公辦事,視若處之泰然,實則衷心痛創(chuàng),非可言語。吾國空軍人員為數(shù)較少,死亡頻仍精華垂盡,不特弟一家之苦,實亦可為大局憂也?!敝敝岭q笾辏€作詩,懷念心瀚犧牲20周年。
另值得一書的是長子心源
(1912—1970),畢業(yè)于交通大學。子承父業(yè),他是中國第一個輸油管道專家。1942年赴美學習油管運輸工程,翌年10月發(fā)表論文《油管工程》,填補了我國這方面的空白,后偕妻女定居玉門,設計并主持建造我國第一條輸油管道。解放前夕,他任中國石油公司工程室主任,為保護上海高橋煉油廠及油庫免遭國民黨的破壞,做出重大貢獻。解放后歷任石油管理總局計劃處長、石油部基建司總工程師、石油科技情報所副所長兼總工程師,為我國石油工業(yè)發(fā)展做出過重要貢獻。翁心源是其父翁文灝歸國的策劃組織者,“文革”中自然在劫難逃。因1949年曾陪父親去溪口見過蔣介石,被誣為潛伏的特務。因不堪忍受逼供、羞辱,為捍衛(wèi)自己的人格尊嚴,于1970年在湖北潛江“五七干?!蓖端硗觥?1歲的翁文灝作《悲懷》哀嘆:“我今八十一猶偷活,哀動全家哭汝靈?!?978年11月,有關部門為他平反昭雪,恢復名譽。1993年5月,中共中央組織部和統(tǒng)戰(zhàn)部辦公廳正式發(fā)文稱:“翁心源同志可按黨地下工作人員對待,其參加革命工作時間從1948年11月算起?!比游绦您Q長期在無錫紡織廠工作,曾任第六、七屆全國人大代表。四子翁心鈞畢業(yè)于清華大學機械系,是上海工具廠高級工程師,曾任上海市政協(xié)委員。四個女兒中慧娟、燕娟在美國已去世。幼娟、嬋娟定居大陸,也已去世。
次女燕娟,是翁文灝特別疼愛的。她向往革命,1935年積極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被軍警打斷多根肋骨,幸得胡適搭救,入院治療。出院后她作《旭日起雞圖》示父,翁文灝為之題詩:“旭日起團圓,光輝色最妍。啼聲驚活潑,舞羽展聯(lián)翩。物尚應時醒,人須立志堅。前程看遠大,努力若先鞭?!睙崆榧卧S她的愛國熱情。翁燕娟后來干脆放棄學業(yè),投身救亡運動。
石塘翁氏,代有傳人。有多人在翁文灝的影響或提攜下,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步入科技領域,致力于科教救國。堂弟翁文波(1912—1995),倫敦大學博士,地球物理學家,“中國地球物理勘探之父”,中科院院士。曾設計制造“重力探礦儀”,用于野外勘探,效果顯著。1966年邢臺地震,周恩來聽取翁文波匯報后,要求他研究地震預報。1982年至1997年間,他預測240項自然災害,準確率達80%,人稱“當代預測宗師”。翁心植(翁文灝之侄)是工程院院士(醫(yī)學內科);翁心梓(翁文灝之侄)是美國冶金專家,他熱衷鄉(xiāng)梓教育,1941年在故鄉(xiāng)創(chuàng)辦中原小學。20世紀80年代回國,捐資續(xù)辦。他們?yōu)槲淌霞易迨纷V寫了光輝的一頁。
正氣一生清風兩袖
翁文灝一介書生,廟堂意識淡漠。他在日記中云:“余居北平垂二十年,殫心學術,不問政事。自度生平,向以學術工作為職志?!彼膿从讯∥慕行脑曰?,一心想做“治世之能臣”而“花不發(fā)”;偏偏“無心插柳”的翁文灝,非但“柳發(fā)青”且枝繁葉茂,官至一品的行政院長。學者許紀霖說翁文灝從政是科學家的“錯位”,十分精辟,又云翁氏“個人私德是無可挑剔”,亦是名副其實。
筆者之所以說他“正氣一生”(非“身”),那是指翁氏的剛正、清廉的浩然正氣,貫穿他的一生。海外學成歸來,英國人以豐酬請他出任湖北蒲圻煤礦總工程師。翁婉辭,坦言除專業(yè)不對口外,“我不愿去幫助外國人”。蔣介石對翁文灝確有知遇之恩,但翁在蔣的面前始終保有文人的骨氣。1932年蔣介石首次召見他,表示愿花3天時間,聽翁為他講學說理。翁沒有受寵若驚,在徑直就國家建設方面的問題進言后,談人才時以西方實例曉之以理。他說:“外侮迫切,愛國心同,故用人之際,應以保國興國之目標,振發(fā)其志氣,不宜過以政黨之界線,限制其范圍。”宋子文出任行政院長,未征得翁的同意便任命他為教育部部長,翁以“丁憂”(為繼母奔喪)名義,通電請辭。“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參政了。他說:“因為國家到了危急存亡的時候,如果直接可以救國,當然應該奮勇地去做。萬一沒有這個機會和力量,至少更應盡力做我們分內的工作,不管成敗利鈍,我們將我們的工作做完了,總算盡了我們的心力。好像當義勇軍的,把他的子彈放完了,就是死在沙場,也算盡了國民的責任。光榮雖有大小,意義差不多一樣?!比螄涝O計委員會秘書長時,老蔣利用他做“裝飾品”也罷,做棋盤中一個橫來直往的“車”也罷,客觀上,翁的作為推動了民國戰(zhàn)時經(jīng)濟的發(fā)展,壯大了中國的經(jīng)濟實力是不爭之實。面對日本的入侵,翁文灝發(fā)表《我們還有別的路嗎》、《中國應如何應付當前的危機》等文章,尖銳地批評定都南京后的新政府的種種弊端,以“碧血終當盡薄責”的赤子之心,呼吁國民黨當局立即取消黨內小組織,將一切權力財力交給國家;當局要人在港滬等地所置的私產(chǎn),應悉數(shù)自動變賣,移充軍國要需或經(jīng)營內地生產(chǎn)事業(yè);厲行官吏就職時“不引用私人,不枉費公帑”的誓言而重其懲罰……以破釜沉舟的決心,“誓拼生命拯邦國,莫逐流波墜俗塵。”當然,這只是他書生報國的一廂情愿而已。
“官僚主義”、“惰廢因循”、“浪費散漫”、“打太極拳”等,是國民黨機關的惡習。調查統(tǒng)計局報表上鬧出“黑龍江的荒地會比全省面積大,廣東省的農(nóng)夫比該省人口還多”的笑話;孔祥熙發(fā)牢騷要裁員減負,中央公務員30萬人,而財政部占了16萬,他卻不動……面對這一堆積弊,翁文灝銳意改革。然而剛立馬橫刀,便遭到國民黨各路權貴的一片責難。他在致胡適信中大嘆苦經(jīng),又信誓旦旦:“弟的方針是?使自己吃苦,絕不犧牲公德!”他確能吃苦,成了事務主義者,行政院每天收文900件,發(fā)文500件,他必須埋首文山閱讀、畫圈、敘稿或撰文。他從不叫苦。立法委員毛某一語中的,稱翁內閣只不過是“為蔣介石看大門!”在經(jīng)濟部長任上,橫遭CC派的刁難指責與打擊。抗戰(zhàn)勝利接收敵產(chǎn),全國大小官員如餓狼乘機中飽私囊,國人憤慨。作為全國事業(yè)單位接受委員會主任的翁文灝,于1945年11月12日對北平記者發(fā)表談話,指斥這種劣跡“壞到使人不敢相信”的程度,并疾呼“本人官可以不做,此若干壞事必加追究”。結果卻只有哀嘆“百無一用是書生”??箲?zhàn)勝利后,翁文灝五遞辭呈。因宋子文堅留不允,仍保留副院長名義。
1948年又一個陰差陽錯,翁文灝重做馮婦,出任行政院長。那非他本意?!八?蔣)認為我向少系派關系”,適合出任此職,翁“堅未同意”。但蔣強人所難,“次日逕向立法院提任通過公開發(fā)表”。翁礙于情面,又“覺得事已至此,不敢堅持不受”,“答應暫為試任”。翁文灝這只鴨子,硬被老蔣趕上了架,并被儲安平不幸言中:“誰上臺誰就倒霉,誰來做誰就犧牲”。等待他的是厄運。面對不可逆轉的經(jīng)濟危機,他聽信財政部長王云五的“絕招”發(fā)行金圓券,以期挽狂瀾于既倒。結果惹下大禍,激怒全國民眾,翁
文灝內閣提出集體辭職。蔣介石卻召見慰勉有加,勸其“忍辱負重,共赴時艱”。翁文灝已心寒,堅辭,不再去行政院辦公。加之此時老友陳布雷自殺,更使他心如死灰。半個月內除吊唁陳布雷外,杜門謝客。蔣介石書親筆信,令蔣經(jīng)國親送翁宅,懇切挽留,無果。迫于無奈,蔣介石接受了翁的辭呈。
蔣介石下野,代總統(tǒng)李宗仁上臺,曾致電毛澤東表示倡議國共和解。李邀翁文灝“以相國之尊屈就秘書長”。翁出于有和談做前提,國家統(tǒng)一在望,同意了。但到了和平協(xié)議簽字的最后時限,李宗仁反悔拒簽。翁文灝希望落空,毅然決然掛職赴港;繼而辭去中國石油公司董事長一職,一身干凈與國民黨政權畫上了句號。令他做夢也沒想到的是,這6個月的行政院長,使他成為“罪大惡極,國人皆日可殺”的頭等戰(zhàn)犯。
“政者正也”,翁文灝如是說。
翁文灝出任行政院長時,朋友們反對聲一片,唯胡適公開支持,還以丁文江的詩句:“寄語麻古橋下水,出山要比在山清”來勉勵他。翁文灝出山“清”,前文已述,不贅。在山也清。早在20年代地質調查所歲月,中飯由家人送到所里,一堆素菜中夾著一兩星薄肉片。丁文江笑話他吃白飯不吃菜要得軟骨病。當時翁上有二老下有群小,生活相當困難。地質所同仁本相約不兼差。因所里長期欠薪,方有后來兼差一說。翁此時才在清華兼教授,不在所里支薪,“因為他要維持不能在兩個機關拿全薪的原則”。文化教育基金會知翁生活困難,又常生病,聘他做研究教授,月薪600元,意在讓他辭去清華的課??晌虆s把600元的研究教授職辭了,改在地質所拿400元。丁文江埋怨他不必如此苛己。翁說:“月薪400元是我自己定的。因為我覺得調查所的同仁——尤其是新回來的留學生——常常嫌錢少。我自己的薪水少了,他們或者容易滿意點。”這時,他官至財政總長的表兄李思浩擬請他當一名稅務官,云:“這個差使,奉公守法的人一年有六七萬的好處,你去一年,先把生活問題解決了,再回來做科學研究工作不遲?!笨晌痰幕卮饠S地有聲:“謝謝你的好意,我的生活很簡單,用不著許多錢的?!睘榻o父親祝五十大壽,遵父愿在北京置一房產(chǎn),取名“樸廬”。幾間朝陽的好房子讓給老太爺及孫輩住,自己與夫人住朝北的廂房。1921年丁文江窮得熬不住去經(jīng)營北票煤礦,翁當代理所長。那時實領經(jīng)費是預算的1/3。翁精打細算,把行政人員減少到只有一個會計,一個庶務。秘書由自己充任,有時一個早上要寫幾十封信,寫得手腫了都提不起來。一度自己領月薪200元,把剩下的錢全用在業(yè)務上。國民政府成立,地質所歸農(nóng)礦部管,他到南京去述職并申請經(jīng)費。第一天機關無人接待,為給所里省錢,夜間露宿在南京鼓樓上,時值暑夏,喂了一夜的蚊子。那天正是他40歲生日,他以詩抒懷:“四十生辰在鼓樓,窮愁焦慮復躑躅?!钡刭|所工作人員外出測繪地圖,差旅費少到每日人均5元,職工先雇毛驢,后改用獨輪車代步……連章鴻釗也辭職了。消息傳出,中央大學和實業(yè)界以為翁也將另謀出路,紛紛相邀。但翁不為所動:“所景愈艱,則主管愈不應中途放棄,艱苦自勉,終可挽回?!彼c全所同仁在如此艱難竭蹶中,鍥而不舍地為國家勘探資源。今天我們倡言開發(fā)大西北,其實早在1924年翁文灝就發(fā)表《開發(fā)西北礦業(yè)計劃》,無力踐行罷了。
1920年12月甘肅發(fā)生8.5級大地震,死20余萬人,瘟疫橫行。翁文灝率農(nóng)商、內政、交通、教育四部組成調查組赴災區(qū)考察。其慘景“談者色變”,余震不斷,翁文灝把最危險的一條考察路線留給自己。他真的患上了軟骨病,途中兩腿浮腫,無法行走,無奈退了回來。
1930年,翁文灝繼羅家倫為清華校長。按清華規(guī)矩,校長居甲所,每月免費供應兩噸煤,家傭工資、電話費都由學校開支,還有小車。翁文灝一概謝絕,只在來回清華的路上用一輛洋車代步。他主持清華時間短暫,只3個月,但做了兩件后來極有影響的事:一是推薦梅貽琦為校長。梅對清華極有建樹,被譽為“清華之父”。二是破格招收了家境貧寒的吳晗,成就了一個歷史學家。而且翁文灝“將擔任清華代理校長應得薪金1800元原璧退還,捐做清華大學學生獎學金”。
翁文灝的律己是有名的。地質所歲月,他到煤礦去考察時,手提一只小板凳,坐著拉煤車便上礦去了。各方面對地質所的資助多起來時,因他身體太差,丁文江勸他買輛小汽車。翁不肯,說:“一輛汽車的費用至少可以做兩個練習生的薪水了?!彼冀K坐一輛舊洋車。他私人外出一向坐二等車倒也罷,赴南京準備就職時也坐,采訪記者是在二等車廂找到他的。所以丁文江常常取笑他:“我根本不相信吐上有圣人。若是有,你總要算一個?!?934年他與孫越崎共同整頓中福公司(中英合資)時,他大刀闊斧對原以“參政”、“咨議”、“顧問”名義支付的千薪一律停止。為倡廉潔,他左右開弓,既打擊土豪劣紳,又限制洋人權利。他本人自定薪水150元。通過整頓,中福煤礦很快扭虧為盈。中英雙方推舉他為董事長。離任后公司贈他與孫越崎兩人各2萬元。孫詢如何處理。翁即復電:“中福兩公司惠贈,愧不敢收,如堅持贈予,須以半數(shù)分贈各職員,余下數(shù)目亦應候蔣介石核準。”1936年翁文灝與丁文江、曾世英共同捐出申報館地圖的部分稿費2500元給中國地質學會南京會所。金圓券發(fā)行時,他多次給次女燕娟寫信,要求將家中的現(xiàn)洋最好完全捐給政府:“凡是我們能做于國有益的事,我們都應該做,所以捐現(xiàn)洋是當然應該的?!?938年為避日人戰(zhàn)火,舉家居重慶沙坪壩。貴為國府要員的翁文灝,住的是幾間民房,常挨日機轟炸。他第一個搶救的是老父親。當時政府倡導國人生產(chǎn)自救,國家對民企實施一定的獎勵。據(jù)翁文灝四子翁心鈞回憶,當時有一浙江籍婦女,在翁文灝主持的工礦調整處的幫助下開了家肥皂廠,銷路奇好,那人為報恩多次送錢被拒,最后打聽到翁的住址,專程送上一些金條。“父親勃然大怒,覺得這是對他人格的侮辱。拿起金條,扔到門外?!睂Ψ接X得尷尬萬分,痛哭流涕。結果是夫人出來圓場,收了那人一箱肥皂了事。1944年2月,翁文灝的次子心瀚結婚。按規(guī)定那天沙坪壩應停電,電力部門屬于資委會管轄,他們?yōu)槌扇氯讼彩?,更改了停電日期。翁文灝獲知后,把負責人狠批了一頓。
翁文灝不僅嚴以律己,對部屬也嚴格要求。為經(jīng)濟部立的部訓是“公正、勤勉、清廉、進取”。他常告誡身邊的同仁:“公以治事,誠以立身,公則不得營私,誠即必須務實!”基于此,于1943年起他自號“愨士”。愨者,誠實也。取《孔子家語》“弓調而知后勁,馬服而后求良,士必愨而后智能,不愨而多能,譬之豺狼不可邇”之意。
“問心自度無私欲”,翁文灝自謂清廉,世人也稱許。儲安平《評翁文灝內閣》,對翁“扭轉乾坤”表示失望的同時,也寫道:“翁文灝的廉潔是沒
有問題的,他過去的作風,亦比較樸實?!迸c翁共事十多年的老同事關德懋對他的評價是:“翁文灝是一個有科學頭腦,有中國讀書人的修養(yǎng),事親以孝,律己以嚴,奉公守法的標準行政官。所以他歷任行政院秘書長、資源委員會主任委員、經(jīng)濟部長的時代,以廉能而有政績著稱?!标P又說,他兼多職,“不但天經(jīng)地義不兼薪,連用不著報銷的機密費也向不輕于動用,遑論下腰包?!蔽涛臑苁t省,“近于吝嗇”。公宴請客最多一席,每席法幣12元。在南京最名貴的“明湖春”,每席50元。年度結余“繳存國庫數(shù)目就相當可觀”。翁文灝常對關說:“貪污固然可恨,浪費公幣也同樣要不得,政治清明要從庶務管理人手?!碑敃r翁文灝家累較重,好在夫人善理財,抗戰(zhàn)前物價漲幅不大,尚有結余。后物價飛漲,日益吃緊。1949年翁辭去石油公司董事長一職后,家中失去固定收入只有坐吃山空。他赴歐考察時得石油公司一筆贊助款,在海外滯留年余,回國所剩無幾。50年代初他作詩遣悶:“藏書愧乏絳紗帳,旅食勉存嬗粥資?!彼母F,大概可以從他回國后,因交不起房租。4次遷居得到反證。清風兩袖,想來不虛。
尺有所短厚道為本
翁文灝暮年反思,發(fā)出“問心自度無私欲,處世居然少有緣”的感嘆。平心而論,翁氏在政界的朋友不多,除蔣介石外,大概就數(shù)陳布雷和蔣廷黻了。蔣廷黻是他的屬僚兼同事,他賞識其為人與才干,向老蔣推薦的。翁與陳布雷同鄉(xiāng),陳的人格他尤為敬重,兩人頗有共同語言。他倆對蔣介石都有傳統(tǒng)的士大夫忠君情結。所不同的是翁較陳多一份為中華民族復興的真誠。從傳統(tǒng)意義上“好人”的角度,翁文灝待友是最“厚道”的。他1951年回國,到1954年年底才得到飯碗?!熬┮亻e居三年半”,大多是因不愿公開罵蔣,還蔣介石的人情賬,所謂講“厚道”。蔣介石用翁文灝“裝門面”或“看大門”是事實,但蔣對翁厚愛有加也不能否認:武康車禍,蔣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搶救,翁得以新生。翁繼母病故,蔣送奠儀。翁60歲生日,自己沒有聲張,照常上班。晚飯后,蔣介石夫婦突然而至,為其慶生。“知遇之恩”、“救命之恩”和蔣的“禮賢下士”使翁深銘五內,不能忘懷。歸國前,翁就向大兒子心源表明:“返國后不愿做政治工作,如果強迫我做,只有自殺,了此殘生。”(1951.8.19日記)所謂政治工作,大概就是奉命寫作文(“認罪書”)吧。該文最難做的一段是“公開罵蔣介石”,他“頗感苦悲”,他認為如何杖責自己都可以,指責他人則“有失君子風度”。以致在初寫的《悔過書》里,還出現(xiàn)“委員長蔣,行政院長宋”的字樣。他自然難以過關。在現(xiàn)實的屋檐下,3年之后他唯有“會逢滄海驚波涌,小草浮萍聽變遷?!?《自跋認罪書》)于1954年歲末作對臺廣播講話《勸告臺灣舊人歸來》,盡管或是一篇“集體創(chuàng)作”但他以被冷凍三年半的沉重代價,亦算對蔣講“厚道”了。而早在1953年歲末,臺灣國民黨政府“最高法院檢察署”便對翁以“附匪叛國有據(jù)”下了通緝令,于更早的1951年6月已封存翁文灝在嘉義的全部財產(chǎn)。
翁文灝真正的朋友當是從政前的胡適、丁文江、趙亞曾等學界人物。
趙亞曾,北大畢業(yè)的優(yōu)秀地質學家。1929年,30歲的趙亞曾在云南考察時披土匪槍殺。翁文灝痛心疾首,急電云南,“嚴查兇手,派兵妥護遺體到重慶”。他率同仁沉痛悼念,并在北京兵馬司胡同地質調查所前院,為趙樹一大理石碑,呈文國民政府褒揚趙亞曾并優(yōu)撫恤。翁文灝自責,為此引咎請辭所長一職。
翁文灝對丁文江,那真是不是兄弟勝似手足。早期不說,且談丁文江煤氣中毒消息傳來,翁文灝報告老蔣,蔣介石讓翁乘他的專機帶醫(yī)護人員去營救。丁終不治,死于非命。他悲哀難抑,痛不欲生,“國士無雙君已往,知心有幾我何生。”一氣作詩4首《追念丁在君》。翁在悼文中說:“我與在君先生相從20余年,承他待我如友,我心中實敬他為師。”他是丁文江遺囑的執(zhí)行人之一,據(jù)丁生前“死哪葬哪”的遺囑,他親赴長沙岳麓為其舉行葬禮,籌募“丁文江先生紀念獎學金”。丁沒有子女,身后蕭條,翁為未亡人妥善安排生活,關懷備至。令人感慨萬分的是,1951年翁文灝歸來,居家時有“吊鍋”之危,仍從牙縫中摳出錢來接濟丁的遺孀。那時他系待罪之身,把款交錢昌照托轉。筆者從《年譜》(李學通著)中獲知,50年代初至60年代初,他幾乎每年春節(jié)都寄錢給丁夫人。每次百元,有時一年兩次。76歲后還不時寫詩、作文《懷舊友丁文江》、《關于丁文江》,重溫丁著《徐霞客年譜序》等。待友至誠如此,非“厚道”不可形容。另附一筆,據(jù)關德懋說,翁的從政,是丁文江向蔣推薦的。聊備一說,有待考證。
翁文灝晚年門前冷落車馬稀。據(jù)翁心鈞說,直至翁逝世前20年,地質所除楊健鐘外,幾乎無人登門。
翁文灝與李四光的關系,有點“特殊”。
翁歸國時,李為地質部長。他們本是同道,但在學術觀點上有不同。翁對李始終是尊重的。1942年,翁文灝親自把“丁文江先生紀念獎學金”授予李四光,并致辭曰:“地質科學在國內研究精神之提高,先生之力極大?!倍b于當時形勢,“早在翁文灝回國之前,他已用革命的名義,在地質學界進行聲勢浩大的批判,指責翁文灝、丁文江的學術是反動的;并且以此劃線,表現(xiàn)積極的提拔重用,不愿批判的打擊貶抑?!薄拔涛臑墓儽灰还P抹殺?!?/p>
尺有所短。盡管翁文灝“自問待人和平,對于公事職權以及私人交誼兩皆尊重,但猶時感麻煩”。的確如此,翁文灝自身也有毛病。對翁文灝的脾氣,傅斯年認為他“太壞”。老友胡適半真半假地在信中說翁:“待人和平,而御下稍嫌過嚴,不免以中世修土之道律己又律人?!薄澳愕呐f日部下同人,頗有出怨聲者?!边€說他“躬親細事”。胡適并非胡說。錢昌照說“翁文灝是君子,最大的問題是氣量小?!闭f“他是個可以做朋友的人,但思想不容易同人家見面,保護自己的地方太多。”老部下沈怡在稱贊翁學問、道德、操守“實在令人尊重,只是他有一個缺點,即氣度狹窄,疑心病重,而他的疑心并非別的,就是疑心人家瞧不起他”。而晚輩丁馬肅認為他雖做了大官,“心中仍是赤子之心,容易信任別人?!闭f他在政海中是一個孤島,沒有基層。眾人說法似乎不一,但也正常。有兩件小事,倒真反映胡適所說“躬親細事”和“律己又律人”。翁對部下管教極嚴,見廁所手紙?zhí)速M,他在馬桶上留條:“請節(jié)約用紙”。他自己每日上班早到、遲走,見上班時間辦公室還有人未到,便在那人桌上留條:“翁文灝到,八點。”看似瑣碎,“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不乏可愛。費正清說翁只“四英尺高,像螳螂那樣清瘦”,但“具有一副極有活力、愛探詢的相貌,像侏儒,卻十分敏捷”。翁的四公子翁心鈞也說,“對調查所的下屬人員有時過于嚴厲,被他當眾申斥過的不乏其人?!蔽绦拟x又說,但他對事不對人,不因申斥過后就抱有成見。例如被他批評過的裴文中,后來做出成績,翁就立即表彰、提升,為他申請巨額獎學金,送他出國深造。抗戰(zhàn)時在重慶李春昱常去匯報工作,為所里經(jīng)費不足常糾纏求助。翁大發(fā)脾氣。隔壁的夫人與子女都聽得清清楚楚,對翁這種批評人不留情面的作風,他們都甚為不滿;而翁后來競委任李為中央地質調查所所長。翁心鈞說“他對地質人員的關心與愛護的確勝過對自己的子女?!?/p>
1950年翁滯留法國時,美國雷諾公司曾約請他任顧問,美國地質調查所及礦業(yè)工程學會、機械工程學會歡迎他前往,并表示要開大會熱烈歡迎。他一概謝絕,立意“愿以平民歸祖國,不留異域作海鷗”??梢娢涛臑娜?。他于1951年春寒料峭時歸來。他的“迷途知返”除得益于長子心源的思想疏通、上下周旋外,幫助最大的當屬老友邵力子、孫越崎。翁文灝赤子之心不泯,即在被“冷凍”時,還以化名作《北京市初期建設的要點》,為首都建設貢獻才智。共產(chǎn)黨對他也確實不薄。靜等3年后,毛澤東接見他時說:“翁先生回來了,很好,很好!”這以后他被推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有了相當不錯的固定收入,月薪240元。分到寬敞的新住房,入了民革,當了民革中央和平解放臺灣工作委員會副主任。他“自慚余孽得優(yōu)容”,積極為統(tǒng)一祖國、建設祖國建言獻策,70歲還帶病到西北考察。在遺囑中教育子女永遠跟共產(chǎn)黨走社會主義道路。當然在私下的日記里,對“大躍進”、“紅衛(wèi)兵”的異常行為,也坦陳自己的看法。
“文革”劫難中,翁少不了被抄家、掛“大戰(zhàn)犯翁文灝”的牌子。幸得周恩來的保護,免遭滅頂之災。在“文革”中他寫了700多份材料,堅持實事求是、不說假話,不坑害他人,包括與他私交不好的人。
1971年1月20日,農(nóng)歷辛亥正月初一,翁文灝走完了他82載的風雨人生路。他留有一篇文情并茂且頗有時代色彩的遺囑,并將他的工資、稿費、出售南京房產(chǎn)所得等全部積蓄6N元,大概相當于他為新中國工作15年工薪所得,悉數(shù)捐給了國家。
翁文灝尺有所短,但不失書生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