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梅村的《圓圓曲》歷來為人傳誦,但也多被認為是譏諷吳三桂為陳圓圓不顧民族氣節(jié)與利益,背叛明王朝而導致國破家亡、“全家白骨成灰土”的無恥行徑的。詩中亦確有多處顯示詩人這種傾向:“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妻子豈應關(guān)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更有一句詩揭示吳三桂的欲蓋彌彰:“紅顏流落非吾戀”,顯然這是作者有意為之的。
首先,從吳梅村的生平及創(chuàng)作前后的背景來看,吳梅村于明崇禎四年中進士,曾為翰林編修,官至左庶子。明亡之后,曾被迫仕清,一年多后即請假歸。從這段人生經(jīng)歷看,吳梅村既為明王朝的遺臣就不應該再仕清,既然仕清了,又何必再寫詩譏諷同為“貳臣”的吳三桂呢?這豈不是授人以柄嗎?這樣看來的確有些不可理解,但若從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年代、背景入手,這一點便可迎刃而解。據(jù)錢仲聯(lián)的考證,《圓圓曲》當作于清順治八年(1651)以前,此時的吳梅村尚未仕清,他是在順治九年的時候和朝廷有聯(lián)系的(見于《清史稿·貳臣列傳》)。這樣一來,詩人創(chuàng)作這首《圓圓曲》,并在詩中譏諷吳三桂的背叛行為就可以理解了。
吳梅村是明崇禎四年的進士,作為一個深受儒家君臣大義熏陶的士大夫,在清初,無論是當時的整個社會的價值取向,還是個人價值的體現(xiàn)都要求世人,特別是那些士大夫(曾受明王朝恩典的士大夫)遵循這種忠貞的封建道德。明亡之初,整個士大夫階層都彌漫著心懷故國的陣痛,不甘心為異族統(tǒng)治奴役。作為明王朝的遺民,吳梅村必然也會帶上這種亡國滅種的沉痛。他個人的人生價值,特別是政治方面的歸屬感、價值感已化為泡影,這必然使他對清王朝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抵觸情緒,當然對引清軍入關(guān)的吳三桂不會有好感。吳三桂既為當時世人所不齒,吳梅村在詩中譏諷他這個本家“沖冠一怒為紅顏”,使“全家白骨成灰土”的可悲下場,也是合乎情理的。
當然還需解釋一點:吳梅村為什么由心懷故國而變節(jié)仕清呢?這也成了詩人一生中最大的污點,使詩人抱恨終生。錢仲聯(lián)先生編注的《清詩精華錄》的序言里說,吳梅村是為了顧全家族,免除抄家滅族之禍而被迫仕清的。在吳梅村的其他詩作中也反映出這一點。例如《自嘆》:“誤盡平生是一官,棄家容易變名難?!倍乙荒暌院髤敲反寮凑埣贇w,也說明了詩人和朝廷的不合作態(tài)度。這些都表明吳梅村仕清實在是受身家之累,被迫而為之。這樣,譏諷吳三桂與詩人仕清在時間及性格邏輯上并不矛盾。
再從《圓圓曲》的本身來看,全詩有五六百字,十之八九是講述陳圓圓。詩中大量筆墨描繪了圓圓漂泊流離的一生,顯示出詩人的同情與愛憐之意。陳圓圓因吳三桂而“一代紅妝照汗青”,吳三桂對她是有感情的,而詩人對這種感情卻不以為然,詩人更看重的是陳圓圓聽受命運擺布不幸的一生。詩人花了大量筆墨,流露出一些晦澀不明的感情,恐怕這首《圓圓曲》不僅僅是為了譏諷幾句與之有關(guān)的吳三桂吧?詩人在陳圓圓身上一定有所寄寓!
這又要聯(lián)系吳梅村的生平了。詩人曾作為明王朝的有名望的一員,明亡之后自然是顛沛流離,不得不聽天由命。清初,朝廷為籠絡士人,廣為征辟,明時就作為詩壇領(lǐng)袖的吳梅村自然亦在征辟之列。詩人在這種改朝換代的歷史洪流中感受到了個人的渺小與無能為力,一方面他無法改變或影響這種歷史現(xiàn)狀,只能聽之任之,另一方面他又對自己的命運把握不定。面對清廷的壓力,詩人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出路。我們可以想象,早在順治八年之前,朝廷的壓力就接踵而至。詩人在萬般苦悶中想起或者是有感于陳圓圓悲哀而不幸的一生,從中感受到某種相通之處,或者說是同病相憐,于是創(chuàng)作了這首《圓圓曲》,借陳圓圓漂泊流離聽憑命運擺布的一生抒發(fā)詩人對自身命運把握不定的無奈、痛苦之情。同時詩人也就順手狠狠諷刺了吳三桂,表示出明遺民應有的憤恨。
此詩作后不久的第二年,即順治九年,吳梅村在朝廷抄家滅族的壓力下,終于屈服。可以這樣說,吳梅村對自己仕清是有某種預感的,他創(chuàng)作《圓圓曲》是為他以后可能被迫仕清所作的一定程度的自我詮釋。詩人一邊在詩中對吳三桂竭盡譏諷嘲罵之能事,向世人表明自己非吳三桂一類,一邊又含蓄地借用陳圓圓的生平隱晦地表達出自己對自身命運的把握不定,是一種極為曲折的表白。
只是昔人已成黃鶴去,此際空余《圓圓曲》,現(xiàn)在我們不可能對吳梅村創(chuàng)作這首詩的動機有一個唯一確切的認識,然而也正是這種撲朔迷離的美學世界給我們提供了多種解讀的可能性,使得這首《圓圓曲》終而意蘊無窮盡!
(賈吟春 江蘇省淮陰中學 223002)
現(xiàn)代語文(學術(shù)綜合) 2009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