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劉勰著作《文心雕龍》提出了涵蓋創(chuàng)作與鑒賞為主要內容的“比興”的文論理念,其中“興”的緣情起物、吟詠性情的特性對嚴羽《滄浪詩話》的“興趣”理論的形成產(chǎn)生深刻影響,體現(xiàn)了古代詩論演進的軌跡?！芭d趣”說可看成是劉勰“比興”觀的發(fā)展與繼承,沒有劉勰“比興”觀,就沒有嚴羽對“興趣”理論的綜合。

[關鍵詞] 劉勰;嚴羽;比興;興趣

[中圖分類號] I206.09[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8-4738(2009)06-0071-03

[收稿日期] 2009-07-21

[作者簡介] 廖志斌(1972-),女,泉州醫(yī)學高等專科學校社科公共部講師,研究方向:古代文學研究。

“興” 是中國古代文論與美學的重要范疇,是《詩經(jīng)》開啟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手法,是最能反映中國文化特征的重要概念。詩歌中運用“興”,不僅是一種修辭,更重要的是它可以緣情起物,吟詠性情,是中華民族特有的藝術思維方式[1]。南朝齊梁間劉勰著作《文心雕龍》,在其《比興》篇中提出了涵蓋創(chuàng)作與鑒賞兩方面內容的“興”的文論理念。時隔700年后,南宋嚴羽著作《滄浪詩話》,認為詩歌應寫出詩人的真情實感,要營造出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意境,讓讀者去體味。這種意境是“無跡可求”的,會令詩歌表達出不盡的情感。這就是詩歌的“興趣”。在“興” 到“興趣”的發(fā)展過程中,嚴羽不斷吸取前人的理論精髓,特別是對劉勰文論思想的傳承與消化,從而推陳出新,自成一家之言。本文試將劉勰“比興”觀對嚴羽“興趣”說的影響作一簡單論述。

一、“興趣”說在創(chuàng)作理論上對“比興”觀有所繼承與發(fā)展

劉勰《文心雕龍?比興》全篇的文眼就在于“詩人比興,觸物圓覽;物雖胡越,合則肝膽;擬容取心,斷辭必敢”一句,意思是《詩經(jīng)》的作者運用“比”、“興”方法,是經(jīng)過了對事物進行全面觀察的。作者的思想和比擬的事物,雖像胡越兩地相距極遠,但應使它們像肝膽一樣緊密結合。比擬事物的外貌,也要攝取其精神實質,這是寫作中必須努力爭取的。在這里,興,可以理解為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是對事物的感性認識,是經(jīng)過由表及里,深入鑒賞把玩,而后形成的詩人獨特的審美情趣,是一種有意或無意的審美心理作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活動。

從字眼上解釋,“興”者,觸物起情也。東漢王逸通過對 《離騷》“取興”手法的分析,說明了詩人“引興譬喻”,是高潔志向和悲憤情懷的表達,是人格的象征?！芭d”的感發(fā)大多是由感性直覺觸引外物所引起的結果,所以又稱為“觸興”;唐孔穎達在《毛詩正義》中指出:“興者起也,取譬引類,發(fā)起已心,詩文諸舉草木鳥獸以見意者,皆興也”。

“興”的理論和實踐為中國文學走向純粹的文學理論開辟了道路。到了魏晉南北朝的文學自覺時代,劉勰以及諸多理論家對“興”的審美特征給予了更多的關注,拓展了興的內涵,在儒家美學思想基礎上,有意識地發(fā)掘文學的審美價值。劉勰《比興》篇有云 :“興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擬議” ,“起情故興體以立” 。興即是“起情”,是基于客觀外物的觸發(fā),創(chuàng)作主體含蓄委婉地表達心中早已潛伏的情感和義理的藝術手法。如其所言:關睢有別,故后妃方德 ;尸鳩貞一 ,故夫人象義。義取其貞,無從于夷禽;德貴其別,不嫌于鷙鳥。明而未融,故發(fā)注而后見也。在此,劉勰用正統(tǒng)的《毛傳》對《詩經(jīng)》進行解釋,說明 “興”是對具體的事物的藝術加工,沒有 “興”的運用,就不能借“關睢”這一形象生動地引出詩歌主題[2]。

同樣,劉勰堅持 “為情而造文” 。這里的“情”既可以是“感情”也可以是“情理”,所謂的“情者文之經(jīng) ,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劉勰文論體系中的文學的藝術價值和社會功用是統(tǒng)一于“情”上的“比興”。 正如《情采》篇說:“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劉勰認為詩情的最深的根源是人的“本色”,歸根結底是從人的自然性情中來的。詩的情感萌生于詩人從自己生命和生活中體味到的真實感情,人的情感經(jīng)過轉化,變?yōu)樵娗?。要轉化情感,就要借助物象,寄托情感,就要“引興譬喻”,要“興”。

劉勰的“為情造文”的“興”和“吟詠性情”對嚴羽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詩之法有五:曰體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jié)”。嚴羽用擬人的方法來論述詩歌的藝術性,所謂“興趣”,是“如人之精神,必須活潑”。這個“興趣”是嚴羽《滄浪詩話》的核心概念,也是其詩歌理論所要追求的藝術標準。嚴羽認為 “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言荃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 。他認為吟詠性情的興趣,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能力,是詩歌本體的特征。《詩話》指出“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師,以才學為師,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于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務多使事,不問興致……”這里所提出的“意興”、“興致”跟興趣的意思都是一致的。宋詩尤其是江西詩派的作品,所缺乏的正是那種一唱三嘆的感染力量?！对娫挕愤€舉出唐詩中的一些例子,如“高岑之詩悲壯,讀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詩刻苦,讀之使人不歡?！薄疤迫撕迷?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感動激發(fā)人意”。這些例子都是對興趣說的最好注解。因此,所謂興趣,是指詩人由外物所觸發(fā)的那種興會淋漓的狀態(tài),并由此生發(fā)的某種情趣意味,創(chuàng)作者將其凝聚在詩作當中,成為詩歌的精氣神,通過意境等情感的載體表現(xiàn)出來。

因此,嚴羽的興趣說繼承和發(fā)展了劉勰“興”的基本理論,從詩歌的創(chuàng)作入手,圍繞詩歌觸物生情、借助意象、一唱三嘆、反復吟詠,表現(xiàn)濃烈情感的創(chuàng)作過程,闡述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理論,在繼承基礎上有所發(fā)展。

二、“興趣”說在審美理想上對“比興”觀有所繼承與發(fā)展

劉勰說:“興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薄捌稹?是一個相當形象化的詞語?！耙牢⒁詳M議”,微小的事物像輕拂的微風揚起漫天柳絮,此情此景又怎能不勾起人們的遐想?所以他才會說 :“觀夫興之托喻,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 ?！芭d”因“托喻”而婉約含蓄,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因觸情客體的多意性和創(chuàng)作者個體的獨特性,創(chuàng)作者所寓之意與觸情客體的關系并不明顯,所形成的形象就具有了多層次、豐富性、蘊藉又復雜的特點。所以,也可以說“興”是由作品中所興起之事物引發(fā)讀者不斷的聯(lián)想的過程。詩人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境界,既真實又虛幻,既鮮明又隱約,具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審美效果。釋皎然 《詩式》里說 :“取象曰比,取義曰興,義即象下之意” 。正因為詩歌的“抽象”,給了作者更大的發(fā)揮余地。文學是講究美感的,它要求含蓄、有韻味,不能過于直白。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由于所“興”之事物與所要表達的意義之間往往沒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和相似點,這種隨意和偶然的契合,使得讀者難以清晰地辨別創(chuàng)作主體和所用來比興的客體之間的關系[3]。因此,“興”是一種柔性的、模糊的聯(lián)想,是需要讀者仔細欣賞才能發(fā)現(xiàn)其中幽微關系的。

劉勰的“興”的柔性的、模糊的聯(lián)想的理論成為嚴羽 “興趣”說指向的“故其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的根源,嚴羽認為“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言有盡而意無窮”,即詩歌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術境界應該是自然而然、渾然一體的完美整體,是可意會但不可明言的一種意境。嚴羽指出“詩有詞理意興,南朝人尚詞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興,唐朝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漢魏之詩詞理意興,無跡可求” 。在嚴羽看來,漢魏的詩是“不假悟也”,完全達到了無跡可求的境界?！皾h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唐人總體上達到“尚意興而理在其中”的境界①,并且達到“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境界。

這就是說,閱讀者在感悟、解讀創(chuàng)作者的作品的過程中往往沒有明朗的感覺,只能通過翻看前人的注解,或者詳細了解和解讀創(chuàng)作者本人才能涵詠其寓意。因此《詩話》中用了一連串的比喻加以說明,“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其中“音”、“色”、“月”、“象”本是具體可感的事物,但它以“空中”、“相中”、“水中”、“鏡中”為前提,說明這些景象是虛幻的不能證實的,從而強調了藝術境界的虛與實、隱與顯的統(tǒng)一。

嚴羽談及的“唯在興趣”,就是意境,是詩人“情景交融”,是文藝作品給人們的美感,是文藝心理學所說的審美興趣。這里的“趣”,實際上是指令人興奮的某種情趣?！稌x書?陶潛傳》中說:“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故有無弦琴之說,這個“趣”,當然是指令人感興的某種情趣意味。嚴羽把“興趣”看成詩歌理論的核心,吟詠性情的興趣,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能力,是詩歌本體的特征?！芭d趣說”成為嚴羽詩歌理論中最為引人注目和影響最為深遠的理論之一。但嚴羽不能明白地使用文學審美與再創(chuàng)造之類的概念來解釋,于是采用以禪喻詩的方法,借助“鏡象水月”的空靈之境,虛化前人的神韻意味論,模糊地解釋他的“興趣”學說。

嚴羽《滄浪詩話》的核心概念是“興趣” 說,嚴羽論詩,唯標“興趣” ,以“興趣” 作為審視詩歌藝術優(yōu)劣高下的唯一標準。他的所謂“興趣”的模糊的解釋除了表現(xiàn)老莊及玄學影響的印記,更是對劉勰“起情”、“托喻”的“興”的柔性的、模糊的聯(lián)想的理論的繼承與發(fā)展,體現(xiàn)了文學理論演進的歷史轍跡。他所準求的詩歌理論的藝術標準,直接指向了南宋詩風頹廢的直接原因: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師,以才學為師,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于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務多使事,不問興致……”

三、“興趣”說在文學功能上對“比興”觀有所繼承與發(fā)展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政局動蕩、諸侯紛爭、戰(zhàn)亂紛迭的時代,也是一個文化大裂變、大融匯的時代。這為文化的整合創(chuàng)新、轉換生成奠定了基礎,特別是百家思潮的再度風起云涌,文學開始走向自覺時代,為“興”理論的發(fā)展提供了良好機遇。劉勰身處其時,和很多理論家一樣對“興”的審美特征給予了濃烈的關注,他既堅持“文質彬彬”的儒家美學思想,同時努力發(fā)掘文學的審美價值的功用,努力拓展了興的內涵,使這一學術的面貌煥然一新。他的“比興觀”在推進文學理論發(fā)展、指導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承前啟后,影響深遠,充分體現(xiàn)了一個文論家的時代精神和社會責任感,體現(xiàn)了文學的社會功用。

嚴羽《 滄浪詩話》 的出現(xiàn)同樣有著現(xiàn)實的針對性。宋詩面對著群星燦爛的唐代詩歌陷入了尷尬的境地。宋代詩人苦苦探索本代詩歌新的發(fā)展空間,卻陷入“ 以文字為詩, 以才學為詩, 以議論為詩”的泥淖。嚴羽認為宋詩失去詩歌應有的審美特點,他不滿于江西詩派的逞才用事、 刻意艱深,也不滿于四靈、 江湖的獨抒性靈。于是潛心鉆研,提出了一系列的詩論:有作為題材論的“別材” 說,有作為詩歌本質論的“興趣” 說,有作為創(chuàng)作鑒賞一體論的“妙悟” 說,其中詩歌本質論 “興趣說”成為其詩歌理論的核心與成就。嚴羽以寬廣的眼光和開闊視野審視其前一千多年前的戰(zhàn)國直至魏晉六朝時期,對前人詩學思想進行辯證地繼承與發(fā)展,他的“興趣” 說因循劉勰等前人的理論成果,藝術一派吻合了關于詩之為詩的理想主張。他的“無跡可尋” 說和空音鏡象說等,又是老莊思想在南宋的延續(xù)和傳承,是莊禪合流的產(chǎn)兒。從嚴羽繼承前代,汲取他人各種詩學資源來看,嚴羽詩作理論體現(xiàn)出兼容并蓄的大家風范,展現(xiàn)出一個詩人兼批評家獨特的眼光和開闊的視野,以及獨有的學術個性和對詩學旨趣的堅守精神[4]。

總之,我們要肯定劉勰的創(chuàng)作理論對嚴羽 “興趣”說的積極影響,要肯定二者在文學評論方面的積極貢獻,從古代詩論演進的歷史看,“興趣”說可看成是劉勰“比興”觀的發(fā)展與繼承,沒有劉勰“比興”觀,就沒有嚴羽對“興趣”理論的綜合。

[參考文獻]

[1] 王 茜.嚴羽“興趣”說臆解[J].西華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05(4):108.

[2]笪硅如.興在有意無意間——解讀《文心雕龍?比興》[J].鎮(zhèn)江高專學報,2007(13):34-36 .

[3]石 恪.劉勰“比興”觀的美學內涵[J].安順學院學報,2008(4):13-14.

[4]鄧心強.識?書?學?參詩起點——嚴羽詩學思想的承傳與推進研究( 之二)[J].中國石油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 ,2009(6):84 .

Influence of Metaphor Theory of LIU Xie on Interest Theory of YAN Yu

LIAO Zhi-bin

(Social Science Department of Quanzhou Medical College, Quanzhou 362000, China)

Abstract:In his critical masterpiece of literature theory, WENXINDIAOLONG(literally means: Carving a Dragon at the Core of Literature), LIU Xie put forward Metaphor Theory that creativity and appreciation are the main contents of critical literature theory. The characteristics of Metaphor have great influence on the Interest Theory of YAN Yu in his writing CANGLANGSHIHUA(literally means: On Poems Written by YAN Yu), which reflects the evolution of ancient poems. Interest Theory can be regarded as the development and inheritance of Metaphor Theory of LIU Xie. Without Metaphor Theory of LIU Xie, there is no Interest Theory of YAN Yu.

Key words: LIU Xie; YAN Yu; Metaphor; Interest

注:

① 參見藍華增《滄浪詩話與意境》,《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5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