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定成
龔育之老師2007年6月12日離開我們,但他的音容笑貌卻永遠留在我的心里。老師引我進入科學技術研究(STS)領域,把我收到門下接受訓練,始終以他嚴肅的治學態(tài)度感染我們。在科技哲學和科技史研究之海,老師是我的精神航標。
《問題》的導向
龔老師對我的影響很早就開始了。在我還不足17周歲的時候,我的哲學老師和化學老師就把“自然辯證法”這個術語和“龔育之”這個名字一起“錄入”到了我的大腦里。課余,我到我就讀的華中師范學院(現(xiàn)在的華中師范大學)圖書館借到了《關于自然科學發(fā)展規(guī)律的幾個問題》。這本書引導我關注科學觀和科學史,關注科學中的基礎理論問題,把我?guī)нM了科學技術哲學和科學史領域。不只是我,我們年級的不少同學當年也都閱讀了這本書。
受這本書的影響,在大二的時候,我的一位同學邀請我們另外三位同學組成了一個自然辯證法學習小組,每個周日一起討論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原著。由于老師原來在清華學的是化學,他的《問題》中利用了不少化學史材料,我們化學系的同學讀起來更有興致。同學們結合專業(yè)學習,延伸閱讀了不少與化學相關的歷史和哲學資料。
從某種意義上說,《問題》一書決定了我一生的職業(yè)和專業(yè)領域。由于我對自然辯證法和理論化學的興趣,大學畢業(yè)分配工作時,兩個教學單位都準備留我任教,宣布的分配方案中我是留化學系從事結構與量子化學的教學,但到人事處報到時卻把我的工作變成了自然辯證法教學。這樣,科技哲學和科技史的教學與研究就成了我終身從事的工作?,F(xiàn)在回想起來,大學階段如果不知道老師的名字,如果沒有閱讀老師的《問題》,很可能我現(xiàn)在從事的是別的工作。
我開始講授自然辯證法課程的時候,沒有任何現(xiàn)成的教材,備課參考的資料就是《自然辯證法》、《數(shù)學手稿》、《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等經(jīng)典著作,《外國自然科學哲學摘譯》等刊物,但最主要的參考資料還是老師的《問題》及關于燃素說與氧化說之爭的文章。老師的《問題》也就成了我登上大學講壇的階梯。
大格局與小細節(jié)
真正成為龔門弟子,是在我初讀《問題》的22年之后。1994年,我辭去了教授和部主任的職務,來到龔老師身邊學習,攻讀博士。
在選題問題上,龔老師總是先聽學生的意見和想法,然后與學生一起討論,再做決定,從不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學生,也不希望學生把自己的研究變成對他的想法的注解。我讀科技哲學和科技史原本是興趣使然,興奮點較多,不過關注的領域多與化學有關。龔老師沒有否定這些題目,認為這些都可以做,雖然他本人不熟悉這些領域,但如果我想做,可以選擇其中的一個題目去做,他可以從做研究的一般要求上給我提意見,也可以幫我介紹一些相關領域的專家給出一些具體的建議。同時他也告訴我,選一個題目,主要是在學術上能夠解決一些問題,提出一些自己獨有的經(jīng)過充分論證的見解,有所發(fā)現(xiàn),如果同時能有些時代特征就更好。有些前三十年可做后三十年也可做的題目,如果確有好的想法不妨做一做,但如果大家都可以做而且也很難做出什么來,也就可以放一放。老師的這些意見,使我把注意力逐步轉移和聚焦到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科學-社會思潮上來。
龔老師不喜歡標新立異,總是愛用平實的語言和口氣表達自己的想法,但在這種平實中卻顯示出一種統(tǒng)攝全局的氣勢。這種氣勢,我們做學生的是學不來的,但是我們可以從老師那里學習一種看問題的基本方法,這就是,不受局部的、枝節(jié)的、瑣碎的問題的糾纏,始終從事物發(fā)展的基本格局和總體趨勢上把握研究對象。我思考1915-1949年中國的科學-社會思潮問題,從這種基本方法中受益良多。在擬定研究計劃時,我貪大求全生怕遺漏了什么環(huán)節(jié),把這個時段關于社會科學是否有科學性的討論和中國社會性質的論戰(zhàn)都考慮在內(nèi)。龔老師當時覺得很奇怪,問我干嘛把與自然科學無關的社會科學問題攪進去。他很明確地說,你考慮的科學是自然科學,你考慮的社會是與自然科學相關的社會。這樣一來,我的感覺馬上就輕松了許多。在老師的指導下,我考察了這個時段中國社會思潮、文化論戰(zhàn)和政治運動中的科學-社會思想,發(fā)現(xiàn)存在著由6個前后相繼的環(huán)節(jié)組成的一個思潮鏈條。在審讀我的論文時,有的學者出于維護龔老師的形象和關心我的成長的考慮,曾經(jīng)善意地提醒說,中國科學化運動具有國民黨黨派背景,論文給予這場運動基本正面的評價是否欠妥。龔老師從歷史發(fā)展的總進程考慮,認為我這樣的評價是有根據(jù)的。這給了我很大的勇氣。
老師從大處看問題,同時也很重視細節(jié)和證據(jù)。我在考察1915-1949年的科學-社會思潮時,有兩個感覺,一是感覺到這個時期一直存在著一個前后交迭的關心科學的社會文化利用的群體,二是感覺到這個時期一直存在著一個前后呼應的科學-社會問題的對話平臺。我把前者叫做“泛科學共同體”,把后者叫做“科學-社會界面”。老師起初同意這樣的提法,但后來推敲起來覺得其中有漏洞。既然是“泛科學共同體”,那就應當包括科學共同體,而不少科學家是只關注科學本身的,所以這個“泛科學共同體”就不能成立。“科學-社會界面”應當有很多,思想層面僅僅是其中的一類,因此后來把這個“界面”換成了“問題域”。學術研究貴有新見解,但新見解一定要經(jīng)得起批判和反駁。不只是這些討論,在論文的文字表述上,老師也是嚴格要求。在我論文定稿的那段時間,龔老師常去玉泉山,可能是起草中央文件,時間很緊,老師仍然抽出時間逐句逐字地幫我過論文,總共過了三遍。有的地方標出欠妥之處,有的地方直接改過來,少數(shù)不錯的地方做個表揚的記號。老師也曾把我叫到他家里,對我的表述出現(xiàn)不該出現(xiàn)的基本錯誤,不客氣地提出了批評。
由于攻博期間我在北大還承擔了教學任務,民國時期的資料不讓復印,老師們又希望我提前答辯,最主要的是我剛剛進入到一個新的領域學術準備不足,所以我在學位論文中原來想做的很多工作還是沒有來得及完成。文中涉及到的論題可以引出許多要進一步討論的問題,這些問題在文中沒有來得及展開。每個環(huán)節(jié)的細節(jié)及其前后關系沒有深入討論。此外,論文的研究基礎也比較薄弱,沒有完整的一手文獻庫和二手研究文獻庫,對事件、思想和人物關系也沒有系統(tǒng)梳理,沒用詳盡的工作清單和圖表表示出來,特別是沒有用國際上的新視角思考這種中國現(xiàn)象并對這種視角加以檢視,等等。諸多問題老師也以不同方式給我指出過。我只能在指導博士生的過程中,跟他們一起來彌補我的這種缺憾了。
最后的精神遺產(chǎn)
龔老師不只是在研究中給我以指導,在博士生培養(yǎng)的許多環(huán)節(jié)上也給我很多教育。每每與老師一起參加博士生的面試、綜合考試、選題審查、預答辯和答辯,都能從老師就事論事的議論中學到很多東西。當然,上課是其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從2004年始,老師的身體狀況已大不如前。2005年12月21日,老師主動給我們上了最后的一次課。這次課我終身不忘。
這次聽課的場景至今仍歷歷在目。老師的秘書安排了錄音。從9點多到12點多,老師沒有片刻休息,連續(xù)給我們講了3個小時。課后,我讓學生把錄音整理出來,查閱文獻加了30多處注釋。
老師那次講的主題是中宣部科學處,包括科學處的機構沿革和主要人物、科學處參與的重大事件等等,很詳盡。但是,我從這次課中學到的最重要的不是歷史故事,而是老師坦蕩的胸懷和治學的態(tài)度。他說,他原來不同意這個選題的一個顧慮是:這樣的研究可能有為自己參加過的工作樹碑立傳之嫌。后來,他同意做這個題目,是因為完全可以站在客觀、公正、現(xiàn)時代的立場上回顧歷史,對歷史進行批判的反思。
反思什么呢?反思這里面有什么成功,有什么失誤,有什么盲目的地方,有什么問題,包括參與這段工作的人如何看待它、評價它、分析它。他要求他指導的研究生對這段歷史和他自己做一個批判的分析。如果在這個過程中他也參與進來的話,他自己還有個批判的反思。反思的對象包括中宣部科學處和他自己,反思做了哪些不正確的事,對個人、對科學工作在某種程度上產(chǎn)生了什么不好的影響,當然也要反思所做的適應潮流的事,適應變革需要的事,以及在工作中起的一些作用。要做一個客觀的評價、客觀的反思。這樣,他作為這一段歷史的參與者也就不必回避了。他更希望做這個題目的學生可以在他的指導下,并非認為他就是有什么歷史功勞,有什么歷史貢獻,不是采取單純吾愛吾師的態(tài)度,而是采取更愛真理更愛歷史真相的態(tài)度,作為后人對前人進行歷史研究。
他說,任何一個人都有他的歷史局限,都有他經(jīng)過的彎路。他作為指導老師也是如此。他希望研究生不把他當作老師,把他看得比較高大,而是平視他,客觀地分析他。他說,因為有現(xiàn)在的立足點,就應該不像過去的當事人那樣看不清楚,今天應該比過去的人看得更清楚。所以,要站在更高的意義上批評、評論、總結過去的人參與的事情。
在老師門下13年,從來沒有聽到老師給我們說教,給我們講大道理。這最后的一課,老師仍然是就一個機構的研究,就事論事地發(fā)表他的看法。這次課,是老師留給我們的最后一筆精神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