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邦妮
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海邊小城,始終也沒怎么發(fā)展起來,生活帶著一種平靜舒緩的味道。整個夏季,因為劇烈的海風總是夜晚涼爽。騎著自行車上學一年四季。有一個不太景氣的電影院和藏書不太豐富的圖書館。所有人都認識所有人。據(jù)說派出所抓到兩個斗毆的人,都不用調解,讓他們自己聊,半小時后,必找出一個共同的親戚朋友,一起挽手走出是也。
我想,所有人都和我一樣,在離開家鄉(xiāng)之后,才發(fā)覺什么是自己的家鄉(xiāng)。置身在一個城市里,你感覺不到一個城市的氣質。就像你在一個人的身邊,其實,你也許永遠不了解那一個人。一座城市,需要你生息相通,肌膚相貼地去愛過,活過,才算熟悉;一座城市,需要你千山萬水,長途跋涉地遠離它,隔絕它,才算真的看清楚它。當我置身于北京時,我漸漸讀懂了我的小城市。
北京的大,對比出家鄉(xiāng)的小。北京的繁忙,對比出家鄉(xiāng)的悠閑。北京的人情錯綜和淡漠,對比出家鄉(xiāng)的人情濃厚和簡單。總是一次又一次的“遠去”,讓我的心,一點一點貼近。但是我不愿意多講這種情緒,這種所謂的“鄉(xiāng)愁”。
鄉(xiāng)愁是怎樣釀成的?我想,這已經(jīng)不是這個時代的命題。那是上一個時代,工業(yè)社會剛剛興起,無數(shù)人背離家園,傳統(tǒng)的農業(yè)生活方式和價值觀被沖擊,古典的四世同堂在高昂的房價之下成為夢想,田園成為我們整個人類懷念留戀的一種情懷。那時我們說,啊,小津安二郎,啊,侯孝賢。
因為,沒有人逼你去大城市。沒有人逼你做逆流而上的大馬哈魚。你之所以留在一個壓力巨大生存沉重無比奮力也幾乎泯然眾生的城市里,因為你愿意。因為你接受了這個城市的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嚴酷得近乎倫理。因為在一年之中,總有一兩個時刻,你走出西直門地鐵站,懷揣著夢想,你覺得這是一座希望之城。因為你青春正盛,你覺得你很大,家鄉(xiāng)已經(jīng)容不下你,必須到一個大的世界里去硬碰硬。因為你不要安穩(wěn),要興奮。因為你不要舒服,要劇烈。因為你要一個像萬花筒一樣,永遠神奇莫測,每一次都不一樣的世界。
故鄉(xiāng),其實是一個永遠也回不去的地方。因為,你的心已經(jīng)變了。每次回到家里,初三天,緊繃的神經(jīng)仍舊緊繃。要一周左右,才完全散淡下來,徹底放空自己。十天半個月,你覺得舒服無比。而半個月之后,你開始覺得無聊。是的,不好意思,父母相伴,但是你仍舊覺得無聊。你開始想念大城市的煙塵車聲人際紛爭,那起碼是一個鮮活的世界。不要不承認,就像食肉動物,無法再食草一樣。每一個出走的人,都以為自己隨時可以回家。而這正是人生的悲劇:其實,家,在你轉身離開的那個瞬間,已經(jīng)永遠無法抵達。
而更大的悲劇,我想,在于,我們的父母其實無法進入我們現(xiàn)今構造的世界。這座盛大的城市,對他們來說,不如門口有條楊柳拂面的小河。以及,我們的孩子,那逆流而上的大馬哈魚的后代,他們更加無從想象,那么一個遙遠的小城市——哪怕在我們懷念的口吻里,變得越來越美好不真的伊甸園。
我們遙望著下游日益孱弱的父母,我們奮力拘著同在上游的后代。是的,我們可以告訴自己,如果沒有我們前赴后繼的滋養(yǎng),不會有這樣一座巨大的都市。大馬哈魚為什么崦游?我想,是因為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渴望。
(朱文浩薦自《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