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賁

在美國，一個公民不是一下子成年的，得經(jīng)過3次“成人儀式”。第一次是16歲半，申請汽車駕駛執(zhí)照的“預備儀式”；第二次是18歲，獲得公民投票權(quán)；第三次是21歲時有了法定“可以喝酒”的權(quán)利。

18歲左右剛進大學的學生們，對喝酒年齡限制意見最大，認為這是侵犯了他們的公民權(quán)利。連許多平日不喝酒的年輕人，也會在21歲生日那天到酒店，大模大樣出示有出生日期的身份證，以買酒來象征性地慶祝自己成為享有充分權(quán)利的公民。

美國學生很在意自己的公民權(quán)利，但凡覺得權(quán)利受到不當限制，總愛問個“為什么”。他們不喜歡別人把他們當成不懂事的“孩子”。就說飲酒年齡吧，學生們常常會問，年滿18歲，一個青年人有了公民投票權(quán)，還可以參加軍隊，既然他們可以擔負起選擇國家領(lǐng)導人和保衛(wèi)國家的重大責任，為什么就不能合理合法地和朋友一起喝上一杯?

他們最常行使的公民權(quán)利就是言論自由權(quán)，特別是“說理”的權(quán)利。碰到不能接受的事情，先問一個“為什么”，這成了他們最日常的自由言論。他們有“權(quán)利”向父母、教師、學校主管人、政府官員問“為什么”，而被問的那一方則有“責任”向他們解釋“為什么”。父母、老師或別的人也許無法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復，但卻不能無視他們，更不能脅迫他們服從。

有人說，人跟動物的根本區(qū)別之一，就是人會問“為什么”，而動物則不會。

幼小的動物只會模仿，但小孩子從牙牙學語時便會不住嘴地問“為什么，為什么”。和動物不一樣，人的嘴不只是用來吃飯，還要用來說話 ；不只是用來發(fā)聲，還要用來問“為什么”。

古希臘戲劇家埃斯庫羅斯的《乞援女》（Suppliant Maidens）中表示自由言論的是復合詞：eleutheros(自由)和stomos(嘴巴)。幼小的兒童不知道什么是自由言論，但他們卻天生就有自由的嘴巴。他們有時候會問出一些令父母、成人臉紅或不好意思回答的“為什么”。大人會說，“小孩子不會懂?！睂τ變簛碚f，這是一個對“為什么”的回答或解釋。但孩子越長大，這種“你不會懂”的回答就越令他不滿意。

美國學生似乎覺得自由言論是一種與生俱來、自然而然的權(quán)利。小孩在知道什么是“言論自由”之前，就有了自由的嘴巴。人類在形成“言論自由”的概念前，自由地講話一定已經(jīng)很久很久。因此，現(xiàn)代社會中的公民堅持言論自由，并不是要獲得人類以前從未有過的東西，而是要爭回人類在某個歷史時期被某些人用權(quán)力強行奪走的東西。

美國老報人斯通說，“也許(自由言論)這個概念是人類在抵制從他們那里奪走言論自由的企圖時或在爭取恢復言論自由的斗爭中發(fā)展起來的。”若真如此，自由言論便確實是政治哲學家列奧?施特勞斯所說的一種“自然正義”。

在美國，父母、老師很注重和孩子“說理”，尤其是先聽他們問“為什么”，然后回答他們。

“為什么”不只是一個問題，也是一種平等的、理性的、相互尊重的人際關(guān)系。在孩子長大后，這種人際關(guān)系發(fā)展成為以自由講話、自由交流為基礎(chǔ)的平等公民關(guān)系。

美國的小學、中學和大學都經(jīng)常有學生辯論和演講，不光是自己講自己的，還要預先估計對方會怎么問“為什么”，這叫做考慮“反方立場”。學生寫作辯論文時也是一樣。在美國，老師閱卷時有一條不成文的共識：不考慮“反方立場”的學生作文，不給高于3分（5分制）的評分。

考慮到他人的“為什么”，人在講話時連語調(diào)也會變得謙和有禮。一個人與他人平等對話，自然不會像作指示、作報告那樣居高臨下。公民平等的意識改變?nèi)说恼f話方式，不僅涉及個人的平等權(quán)利，而且涉及每個人的人格平等和社會正派。公共言語中的平等和正派是同一回事，都是自由、平等、理性地用自己的嘴巴說話。當然，必定也都要讓別人能這么說話。

如果孩子們從小被允許自由地說話，能夠比較容易學會注意自己說的話是否會對他人造成有意無意的傷害。一次，我和朋友在閑談中說到“臉色泛紅”(blush)一詞的用法。我朋友說，不知道在非洲的黑人語言中是不是也有相應說法。如果在膚色上看不出紅，這個詞就可能不會存在。我孩子當時還在上初中，他在一旁聽到我們的談話，很嚴肅地對我們說:“It's not funny(這很無聊)?！?/p>

言論自由并不等于一個人想說什么就可以說什么。言論自由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說話者要注意聽話者的感受，不給他人造成傷害。違反了這個前提，言論自由就可能走向它的反面，變成對他人造成歧視和污辱的言論。

在美國，這樣的言論被稱作“仇恨言論”(hate speech)。學生們在學校常常會就哪些具體的話應該被看成“仇恨言論”(不只是“粗話”)進行討論。例如，faggy這個詞是不少中學生的口頭禪，意思是“差勁”。但由于這個詞與fag(男同性戀者)有直接關(guān)系，所以被不少人視為是歧視性傾向不同者的仇恨語言。中學生不太懂事，有時還是把這個詞掛在嘴上，但大學生中間就幾乎不再聽得到這個詞了，這和大學生更了解什么是自由言論的公共含義應當是有關(guān)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