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增月

南唐主李煜在我國文壇上可以稱得上是一位特別的詞人。他生在帝王家,卻做了亡國奴;本該關(guān)心江山社稷,卻將自己的滿腹才華暈染成了絢爛的詞作。李煜早期的詞表現(xiàn)為花間體香軟華貴的宮廷風(fēng)格,后期作品則充滿了“憤”、“恨”、“愁”,其實無論何時的詞,都是他生活境遇和心理感受的真實寫照。我們也可以說,是宮廷文化的大背景造就了如此婉約卻又蕩氣回腸的李煜詞。

李煜之所以能成為一個詞人,這本身就與他身為中主之子的身世、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是分不開的?！督蟿e錄》:“后主幼而好古,為文有漢魏風(fēng)。母兄冀為太子,性嚴(yán)忌。后主獨以典籍自娛,未嘗干預(yù)時政。”“后主天性喜學(xué)問,其論國事,每以富民為務(wù)。好生戒殺,本其天性”。這種獨特的人生背景和閱歷,培養(yǎng)了李煜深厚的文化底蘊。李煜的婉約之詞大多作于其執(zhí)政前期,那時候,南唐政局比較穩(wěn)定,李煜過著安逸的宮廷生活,在聲色犬馬之中,愛和美支配著他的整個人生觀。這一時期的詞多描寫宮廷生活,詞風(fēng)多柔靡、婉約。這一時期的詞作,無論是刻畫生活場景還是描寫愛情,無不與花間派詞相近。華麗明艷的辭藻顯示出嫵媚香澤的情態(tài),能給讀者的視覺和想象以美的沖擊,雖然沒有太深的思想內(nèi)涵,卻已經(jīng)顯露了李煜在詞創(chuàng)作方面的天賦。

《玉樓春》: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鳳簫吹斷水云閑,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fēng)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

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月圓之夜,大型宮廷歌舞酒宴。出場前先是化妝,因為是晚妝,為了適合舞場與燭光,畫眉點唇,都不妨色澤香濃。宮娥們剛畫完妝的一刻,是何等光彩照人啊!妝畢,宮殿上美女如云,隊列整齊,魚貫而入,雖是層層嬌娘的行列,望之也頓生軍旅的浩蕩之感。歌罷宴散,月色更明,滅盡紅燭,任得馬蹄,踏著一路夜色歸去,方見得歌舞雖散,而余興未盡。此詞柔靡又不失婉約。試問若不是宮廷生活中的女子,哪來的這般氣質(zhì)呢?若不是李煜宮廷生活的經(jīng)歷,他又怎能寫出如此情境中的宮廷歌舞酒宴呢?可見,李煜的詞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詞風(fēng)無不深受宮廷文化影響。

李煜執(zhí)政后期,境況凄冷,雖然身為帝王,處在萬人之上,有著不盡的榮華,但另一方面,北宋不斷入侵,家仇國難日漸深重,國家的頹敗越來越令他不安,李煜的人生觀也由此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這一時期的詞,多描寫離愁和傷感,從中流露出一種剪不斷的憂傷和對人生無常的感慨。尤其《相見歡》別具一格。關(guān)于這首詞,眾說紛紜,有人說系其早年之作,也有說是歸宋后的作品。但我卻認(rèn)為,是其執(zhí)政后期之作。詞中道“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边@首詞表現(xiàn)的應(yīng)該是他孤家寡人凄冷境況之中錐心愴痛。宮廷深院對于李煜來說總是有著千愁萬緒,宮廷生活的夜夜歡歌背后是一片孤寂。首句“無言獨上西樓”,攝盡凄婉之神。“無言”者,并非無語可訴,而是無人共語,由作者“無言”、“獨上”的凝重神情和滯重步履,可見其孤獨之甚,哀愁之甚。作為一國之君,江山社稷的重?fù)?dān)壓在自己身上,而國將破、家將亡,又使得他不得不憂慮,愈是這萬籟俱靜的夜晚,愈是心緒難寧的時刻。一彎殘月映照著作者孑然一身?！凹拍闭呔烤故俏嗤┻€是作者,我們無法也無需分辨,因為情與景已經(jīng)妙合無垠?！凹舨粩?理還亂”兩句詞,以麻絲喻離愁,將抽象的情感加以具體化,歷來為人們所稱贊。尾句“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則更見作者獨詣。這首詞鮮明生動的刻畫了一位末代帝王獨有的心境,而這種心境也只有李煜這個特殊的人物才能體會得到。

亡國之后,李煜的詞再也沒有了“桃李依依春暗度,誰在秋千,笑里輕輕語”的情趣,沒有了“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的興致,也沒有了“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的灑脫,剩下的只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哀愁了。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這首詞上片采用倒敘手法,簾外雨,五更寒,是夢外之事;忘卻身份,一晌貪歡,是夢中之事。然潺潺春水和陣陣春寒,驚醒殘夢,使夢中主人又回到了真實人生的凄涼境況中來。這首詞婉轉(zhuǎn)曲折,詞中的自然環(huán)境和身心感受,具有象征性,更具有典型性?！澳獞{闌”,是因為憑欄而見故國江山,無限感傷也會因此而起。“流水落花春去也”與上片“春意闌珊”相呼應(yīng),同時也暗喻來日不多?！疤焐先碎g”,指明了自己的歸宿。作者從生活實感出發(fā),書寫自己人生經(jīng)歷的真切感受,自然明凈,含蓄深沉,傷感動人。身為亡國之君的李煜,憑欄面對無限江山,雖然激憤卻又情感婉約,這些不得不說是宮廷文化熏染下的帝王才會有的感受。

李煜從最初紙醉金迷的享樂生活,到后來轉(zhuǎn)而描寫孤獨凄涼的帝王生活,再到國破家亡,一直都用宮廷文化的情緒主導(dǎo)自己的詞?？梢哉f,沒有宮廷文化,就沒有獨樹一幟的李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