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波
清道光年間,山西呂梁山上有一座寺廟,叫“凈慈寺”。比起五臺山那些名寺,這座小廟雖不著名,但香火卻一直很旺,因為寺里有件“鎮(zhèn)寺之寶”——一本《金剛經(jīng)》。傳說,這是明代高僧憨山德清手書的真跡,其珍貴程度可想而知。
凈慈寺有這樣的寶貝,進香的客人自然不會嫌路遠寺偏,紛紛前來,期望能一飽眼福。但寺中住持——智清長老唯恐寶經(jīng)磨損,因此不輕易示人。只是,一旦有身份高貴的香客,或是名人奇士,他也就不便拒絕,只好請對方到寺中靜室,將寶經(jīng)展示一番。
不久,一位京城高官孟大人回山西老家給亡母治喪,專門派人到凈慈寺請智清長老下山講經(jīng)超度,還特別囑咐,要長老帶上寶經(jīng)。智清長老不好拒絕,只得攜了寶經(jīng),又帶了寺中兩位身強力壯的僧人一同下山。
孟大人看了寶經(jīng)之后贊嘆不已,對長老更是禮敬有加。超度之后,智清長老一刻都不想耽擱,一心想著趕緊將寶經(jīng)送回寺中,生怕夜長夢多。智清長老匆匆上路,孟大人也擔(dān)心寶經(jīng)出什么差錯,特意囑咐當(dāng)?shù)刂蓭讉€衛(wèi)兵護送智清一行人。
孰料,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半路上,遇到一伙蒙面強盜。經(jīng)過一場廝殺,那幾個衛(wèi)兵敗下陣來,兩個僧人也被砍成重傷。
智清長老身中數(shù)刀,卻一直死死抱住寶經(jīng),一個強盜上前對著他的臂膀猛刺幾刀,另一個狠狠掰開他的手指,將寶經(jīng)搶走后揚長而去。等智清長老被抬回寺中,已奄奄一息,但他還死命攥著一樣?xùn)|西——原來,那是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扯下的《金剛經(jīng)》封皮。他拉住師弟智空的手,只說了一個字“經(jīng)!”就閉上了眼睛。
幾年之后,寶經(jīng)被劫一案始終沒有結(jié)果。失去了“鎮(zhèn)寺之寶”,凈慈寺的香火日漸零落。智空繼智清之后當(dāng)了住持,他傾盡全力,到處打聽那本《金剛經(jīng)》的下落??墒?那伙強盜好像在世間蒸發(fā)了一樣,毫無線索。隨著時間的流逝,這起震驚一時的搶劫案慢慢被人忘記了。
三十多年過去了,一天,門庭冷清的凈慈寺前來了一老一少。老人自稱姓蘇,來自京城,那個年輕人是他的義子蘇權(quán),他們是特意來找智空長老的。接待他們的僧人是智空長老的徒弟慧明,他告訴蘇老伯,智空長老下山講經(jīng),傍晚才能歸來,說著請他們進禪房用茶歇息。
蘇老伯見慧明方面大耳,舉止有禮,覺得這和尚面善,于是漸漸打開了話匣子,告訴慧明,他此次前來是請智空長老鑒別一本經(jīng)書的真?zhèn)??;勖髀牶?也不多問,只是默默地安排齋飯。蘇老伯連連點頭,覺得這和尚懂事,討人喜歡。
蘇老伯和蘇權(quán)用齋時,智空長老回來了。蘇老伯不顧飯菜只吃了一半,急忙跑到長老面前,激動地說:“我有一本佛經(jīng),是一本梵文的《金剛經(jīng)》……”
智空長老一驚:“請問施主,這本經(jīng)書可有什么特別之處?”蘇老伯回答,經(jīng)書沒有封皮。智空長老頗為震驚,急忙請?zhí)K老伯和蘇權(quán)到內(nèi)室,打發(fā)走其他僧人,只留下慧明。長老將三十多年前寶經(jīng)被劫一事告訴了蘇家父子,說完嘆道:“幾十年來,我一直尋找寶經(jīng),卻沒絲毫進展……”
蘇老伯淚流滿面,從衣襟里翻出一個小布包,緩緩打開,里面正是那本缺了封皮的《金剛經(jīng)》。一旁的慧明看見,也不禁輕呼了一聲。智空長老拿起經(jīng)書仔細端詳,突然問蘇老伯:“施主,三十幾年前那樁血案,可是與你有關(guān)?”
蘇老伯平靜了一下,便慢慢道來:原來,三十幾年前,想霸占寶經(jīng)的是知府,當(dāng)時蘇老伯是知府手下的一個武夫——蘇鐵拳。他和其他人奉命跟著管家,蒙面劫走寶經(jīng)。誰知事成之后,在回去的路上,幾個武夫都動了貪念,想帶上寶貝一走了之。爭執(zhí)之時,管家說要回去向知府大人告狀,結(jié)果被亂刀砍死,剩下的幾個人都想據(jù)寶經(jīng)為己有,一下子殺紅了眼。蘇鐵拳趁亂把經(jīng)書抓到手里,逃之夭夭。
等他逃回家,卻發(fā)現(xiàn)家里被燒了個干凈,他的妻子和剛滿周歲的兒子生死未卜。他悲痛不已,卻又不敢停留,忍著悲痛倉皇逃離。一路流浪,雖身有寶物卻從不敢示人,唯恐惹禍上身。此后,他天天枕著經(jīng)書睡覺,形影不離,時常被噩夢驚醒,度日如年。他也想過把經(jīng)書賣掉換錢,卻總是心虛。不久前,他聽說知府因貪贓枉法被抄了家。他突然醒悟,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有貪念邪念的人終會受到懲罰。所以,他想趁有生之年把經(jīng)書歸還凈慈寺,以求心安。
蘇老伯說完,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沉默無語。半晌,智空長老讓慧明把客人帶去客房休息,經(jīng)書也讓蘇老伯帶著,一切事情等明天天亮后再做決定。
送走了客人,慧明回來問智清:“為何還要等明天再決定,經(jīng)書本就是我寺的東西,何不立即拿回?”智空長老閉目打坐,淡淡地說:“惹禍根苗,縱值萬金,要來何用啊!”慧明聽了,便默默退了出去。
再說蘇老伯在客房里摸著經(jīng)書,睡不著覺。一旁的蘇權(quán)眼珠動了動,嘀咕著:“這樣的寶貝,白白還給寺里,真是可惜……”蘇老伯瞪了他一眼,這蘇權(quán)原是個流浪兒,三年前拜他為義父,一向聽話,沒想到一知道經(jīng)書價值萬金,也動了貪心。想到自己因貪念而妻離子散,蘇老先生禁不住心口又隱隱作痛起來。蘇權(quán)見了,連忙去找熱水,為蘇老伯燙了隨身帶著的藥酒。這時候突然有人敲門,蘇權(quán)答應(yīng)了一聲便去開門。誰知房門剛一打開,一根鐵棒便落在他的頭上,蘇權(quán)哼都沒哼就倒在地上。
蘇老伯大驚失色,還沒等喊出聲來,來人已經(jīng)一個箭步躥過來,堵住他的嘴,把他綁起來。他定睛一看,啊!竟然是剛才還笑容可掬的慧明。此時慧明已經(jīng)打開了《金剛經(jīng)》,眼里露出貪婪的光芒。
慧明把《金剛經(jīng)》揣進僧袍,又看了看地上的蘇權(quán),只見蘇權(quán)后腦鮮血不斷涌出,早就斷了氣!慧明見自己傷了一條人命,緊張得出了一頭的汗,見桌上有個瓶子,想也沒想仰頭喝了幾口。接著,他沉思一下,深吸一口氣,又抓起鐵棒,面色陰沉地朝蘇老先生走去……蘇老伯閉上眼睛,卻聽到慧明一聲慘叫,“當(dāng)啷”一聲鐵棒丟在了地上。蘇老伯睜眼一看,只見慧明痛苦地按住喉嚨,身子扭曲著。原來,蘇權(quán)想獨吞寶經(jīng),竟然在酒里下了毒。沒想到慧明誤喝毒酒,此時他七竅流血,痛苦地抓住自己的衣服,抽搐幾下便不動了。智空長老聽見動靜趕來,推門一看,大吃一驚,趕忙將蘇老伯身上的繩子解開。蘇老伯一下子撲到慧明身旁,卻見慧明的手臂上有一塊銅錢模樣的胎記。蘇老伯悲痛地喊著:“冤孽呀!我那親生兒子……就有一塊這樣的胎記!”
智空長老忽然明白了什么……三十多年前,就在《金剛經(jīng)》被劫后的第九天,有一個被火燒成重傷的婦人死在了寺院門前,懷里抱著個一歲大小的嬰兒。智空長老慈悲為懷,收養(yǎng)了嬰兒,那孩子就是慧明。沒想到,竟然是蘇老伯的兒子!
天亮的時候,寺內(nèi)為慧明和蘇權(quán)舉行了火葬。智空長老念著佛經(jīng),心中滿是哀傷:三十幾年來,他一心想把慧明培養(yǎng)成凈慈寺的下一任住持,誰知,一朝貪念,竟落得這個下場。蘇老伯三十幾年來思念兒子,卻沒想到父子會在這種情況下相認(rèn)。蘇老伯萬念俱灰,決定在寺內(nèi)出家,了此殘生。智空長老點點頭,答應(yīng)為他剃度。蘇老伯把《金剛經(jīng)》恭恭敬敬地遞給智空長老,智空長老卻隨手便將經(jīng)書丟入火中,黯然吟道:“有經(jīng)無經(jīng),俱是虛空,付之一炬,萬事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