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西
一朵火,不獨是個能燃燒而溫暖的東西,而且是家庭悠久生活的一個象征,游子久別歸來所向往的歡樂、營養(yǎng)和庇護的永久的泉源的一個標幟。人與炎炎烈火相觸,必致受傷,但在爐灶中他卻不加畏避,反而向它崇拜,并且為它而戰(zhàn)斗。
杜威在《哲學的改造》一書開篇,為了證明人和下等動物之間的差別,他以火為例——因為人有記性,而且保存著且記錄著他的經驗,所以火就不再僅僅是物質的火,它成了象征,成了一種精神性的存在。
革命的火種
革命以一種反和平的方式傳遞著火種。
1930年1月5日,毛澤東發(fā)表了膾炙人口的宣言式文章:《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以一種一貫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毛澤東強調,革命的高潮期不是遙不可及,而是近在眼前,有迅速到來的可能。在革命低潮期,革命的火種雖然看似微不足道,但它呈燎原之勢卻可能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到來。
從列寧和托洛茨基創(chuàng)建蘇聯(lián)紅軍開始,紅色就是左翼革命的專用色,它是火焰的符號。托洛茨基的名言“以革命的火炬燒掉舊世界”曾經讓在蘇聯(lián)留學的蔣經國熱血沸騰。而毛澤東算不算一個普羅米修斯似的盜火者?一團革命的烈火一直在毛澤東的胸中燃燒,直到他的晚年,仍然沒有熄滅?!陡锩赖隆P于革命者的精神分析》的作者威廉·H·布蘭察德在談到卡爾·馬克思的時候。這樣來描述他和普羅米修斯之間的區(qū)別:“馬克思在與上帝做著斗爭,他極力模仿普羅米修斯。但他不是要從上帝那里盜火,他將用他的智慧表演出驚人的技藝,他將撼動地球和天庭。要達到這一奧林匹斯諸神才有的威力,就必須超越所有那些發(fā)自民族的和文化的偏見的智慧?!泵珴蓶|也在撼動著地球,但他似乎更愿意讓自己和普羅米修斯合二為一,他用火焰預言并推動著革命的高潮,卻沒有警惕到杜威所謂“人與炎炎烈火相觸,必致受傷”的結論。布朗基說社會主義是帶電的火花,它照耀并激勵著人民群眾。人民群眾也只有在這些學說的鼓舞下才會行動起來,才能燃燒起來。燃燒的結果是“對城堡開火!打倒財主!處死剝削者!”這些歡呼聲攜帶著狂熱的暴力,締造著烏托邦的樂園。
于是,紅色的火焰匯聚成了紅太陽。太陽灼熱的光芒也讓歌頌著太陽、寫下《太陽·七部書》的海子感到不適:“麥地/別人看見你/覺得你溫暖,美麗/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被你灼傷,我站在太陽痛苦的芒上”(《麥地與詩人·答復》)。這是火焰/太陽的辯證法??駳g與日常,火焰的溫度和范圍都需要一點控制,強了,成了火災;弱了,連番薯都烤不熟。
國會縱火案與火燒圓明園
作為革命的反面,希特勒也敏銳地注意到火與政治的關系。他覺得。與其讓共產黨人掌握主動,還不如先下手為強。嫁禍于人是一種很好的方式,而縱火,看來真是大逆不道。在國會起火后的第二天,普魯士政府發(fā)表了一項長篇聲明,宣稱他們發(fā)現(xiàn)了共產黨的文件,上面寫著:“焚毀國會是流血暴動和內戰(zhàn)的信號。”
當時的德國副總理弗朗茲·馮·巴本正在款待年老體衰的總統(tǒng)馮·興登堡。在后來的《回憶錄》中,他寫道:“突然,我們看到窗外有一道紅光,并且聽到街上有人在喊叫。有一個仆人匆匆到我身邊低聲說:‘國會起火了!我馬上轉告總統(tǒng)。他站了起來。我們從窗口可以看到國會的圓尖頂,仿佛被探照燈照亮了一般。隔一會就冒出一道火舌和一團濃煙,使你瞧不清輪廓?!?/p>
戈培爾和希特勒一到現(xiàn)場就馬上宣稱:這是一件罪行,是共產黨犯的罪行!確實,一位共產黨員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荷蘭共產黨員馬里努斯·范·德·盧勃是個對縱火有著特殊癖好而且頭腦愚鈍的激進主義者,他偷偷潛入國會議長府,放了幾把火。這真是天賜良機。盧勃馬上給逮了起來,他們真想馬上把他絞死。但是,盧勃仍然是替罪羊,他放的火很快就給人撲滅了,真正的國會縱火案都是納粹操縱的結果。因為在1942年希特勒生日的那天,也許是為了表功,戈林突然打斷大家的談話,大聲說:“真正了解國會大廈的。只有我一個人,因為是我放火把它燒了?!?/p>
如果說國會縱火案這次自導自演的丑劇還不敢太過張揚,那么殖民主義者的火焰就要囂張得多。英法聯(lián)軍錯誤地認為,通過向中國的起義領袖項羽學習,就可以摧毀秦始皇后人的戰(zhàn)斗意志。當然,中國人自認為是漢族,秦始皇的文功武治對他們來說似乎有點遙遠。而且,火燒阿房宮的往事由于缺乏實證,讓現(xiàn)在的考古學家們產生了一些難以排解的困惑。阿房宮考古隊負責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李毓芳研究員在考察了阿房宮遺址后發(fā)現(xiàn),夯土臺基面的東、西、北三面有墻、南面無墻。三面墻所圍區(qū)域內沒有秦代堆積層,沒有宮殿建筑遺跡,也沒有發(fā)現(xiàn)火燒痕跡。于是,他大膽猜測,火燒阿房宮的故事可能和許多演義傳奇一樣荒誕不經。
火燒阿房宮也許只是野蠻行徑的一次幻想,火燒圓明園則被確認是文明人所做出的最野蠻的行徑之一。咸豐皇帝雖然體質虛弱,卻很要強,而且顯然高估了八旗子弟的戰(zhàn)斗能力。他命令手下扣留英領事巴夏禮,以一種羅慕路斯大帝似的方式令英方震怒。1860年10月13日,僧格林沁兵敗如山倒,聯(lián)軍攻陷北京。額爾金以被俘的39人中死了20人為由,下令焚燒圓明園,作為獻給清朝皇帝的見面禮。10月18日,英法聯(lián)軍開始縱火,連燒三日三夜,大火燒紅了天空和大地,將清政府一百五十年經營的御苑,所有的園庭、殿閣、樓臺、館榭,統(tǒng)統(tǒng)付之一炬。這場大火確實令清政府尊嚴喪盡,恭親王答應了英、法的一切要求,另付因被捕而死亡的員弁恤金五十萬兩。不過,差不多是一百年后,形勢發(fā)生了逆轉,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埃德加·斯諾在面見毛澤東時隱晦地表示:火燒英國代辦處是“文革”失控的重要標志之一。
火:古典社會的倫理悲情
在消防隊正式組建之前,火攻常常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度龂萘x》中南方水鄉(xiāng)的吳國似乎特別喜歡用火,火燒赤壁、火燒連營讓魏蜀兩國無功而返,損失慘重。古代用五行生克來講朝代興亡替代,迷信的五行論者認為,每一個朝代都與五行一一對應。這種思想為鄒衍所創(chuàng),本來依照五行相克的次序來排列。他說:虞土,夏木,殷金,周火,秦水,所以漢初自認為是土德。但劉向父子卻反其道而行之,改五德的次序為五行相生。黃帝既然以黃為名,黃為土色,其為土德,無可移易。這樣一來,依五帝的次序,顓頊水德,帝嚳木德,堯為火德,堯以后則虞土、夏金、殷水、周木,因為秦時間太短,被視為閏位,不算入五德相承次序。這樣漢就成了火德,“火欲殂”就是漢朝將亡的征兆。依照他們的看法,我們也許可以說,劉備的防火意識不夠強,是他難以實現(xiàn)漢帝國偉大復興的最大障礙。
在中國古典思維中,大火一直是倫理與強權之間矛盾沖突的體現(xiàn)。最著名的例子是介子推的故事。這位孝子寧愿被火燒
死,也不愿離開自己的母親獨自下山報效朝廷。春秋時期另一位被火燒死而載入史冊的是一位烈女。呂思勉在《呂著中國通史》中引述《禮記·喪服四制》的故事:魯君的一個女兒,嫁給宋國的國君,稱為宋伯姬。一天晚上,宋國失火,伯姬說:“婦人夜出,必待傅姆?!备的肥抢夏甑哪信虖?。她覺得一個文明的婦人,如果在晚上單身夜行,不免給人以口實。傅姆不至,不肯下堂,遂被火燒而死。
《水滸傳》中火燒草料場再次讓林沖忠君報國的封建思想落了空,而格非的長篇小說《敵人》一開始的那場大火仿佛巨大的陰影照臨趙氏家族每一個成員的內心。這場大火既可以看作古典時代即將消亡的隱喻,又是現(xiàn)代文明必須面對的遺產,它在格非的小說中制造了許多倫理悲劇?!稊橙恕分械乃腥藥缀醵荚诠陋毢蛪阂种邪l(fā)生了心理變態(tài),亂倫、窺淫癖、抑郁癥、禁欲和縱欲、偏執(zhí)和饒舌,這些精神病癥取代了鄉(xiāng)村的淳樸、詩化經驗而被改編成一出荒誕劇——最令人瞠目結舌的就是趙少忠對自己兒子痛下殺手、對自己的女兒柳柳施暴的情節(jié)設置(雖然他沒有明說),難道中國農村社會的古典倫理規(guī)范真的在一場締造現(xiàn)代化的革命大火之后喪失殆盡?
《荒原》第三節(jié)“火的布道”也是一次毀滅性的大火。苦悶的基督徒艾略特投向佛教的懷抱,他試圖來一次鳳凰涅槃式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激動起來:
燃燒,燃燒,燃燒,燃燒
啊,主,你拔我出來
啊,主,你拔
燃燒。
古典社會的倫理悲情,到現(xiàn)代娛樂社會不免就成了兩情相悅分分合合的作料。當鞏俐在《古今大戰(zhàn)秦俑情》中“奮不顧身,投進愛的紅火”,用一種哀怨的眼神對張藝謀流連時,葉倩文唱起黃霑作詞、黃霑和老搭檔顧家輝作曲的《焚身以火》,也是如泣如訴,令人斷腸。
《觀物內外篇》說火是太剛,水是太柔,火是激情的表征。臺灣的魔巖公司在中國內地打造搖滾品牌,第一張合輯取名“中國火”,由于沒有水樣太柔的臺灣抒情歌曲的襯托,整張唱片實驗有余,可聽性方面終究有點挑戰(zhàn)內地聽眾耳膜的意思,紅火了一陣子,出到第三張后就難以為繼,搖滾樂的先驅者終究要走上布魯諾走過的道路。他們用自我的犧牲來印證一條真理:火是光明。
宗教、規(guī)訓與懲罰
“在我的農莊里,當我認為必要時,我也將用雷和火來凈化?!币晃欢韲I主對其農奴訓話時大言不慚地說道。俄國的農奴制度雖然不足為訓,但他的話至少證明一點,人們相信,火是可以凈化人類的肉體和心靈,正如《少林寺》中舍身自焚的方丈讓多少剛剛走出“文革”陰影的中國人再次領略了人性的魅力。某些苦行者的自焚是對鳳凰的模仿。按照古代阿拉伯人的觀念。鳳凰每500年從阿拉伯飛到埃及,在埃及的赫利俄波利斯將自己的父親焚化或者把它埋入阿拉伯松香做的蛋內。據說它活到500歲、1461歲或7006歲時都會自焚,然后返老還童。
既然火具有這樣的魔力,拜火教徒的出現(xiàn)也就不足為奇。當馬可·波羅抵達一座名為卡拉·阿塔佩里斯坦的城堡時,他第一次見到拜火教徒接上了頭。根據馬可·波羅的研究,拜火教的起源是這樣的:三位波斯哲人去禮拜一位剛出生的先知,這個嬰兒給了他們一個緊閉的箱子。在好奇心所驅使下,他們打開了箱子,發(fā)現(xiàn)其中裝著一塊其貌不揚的石頭,覺得自己受騙了。就將石頭扔人一個坑中,誰知石頭卻馬上燃燒了起來。他們這才知道這塊石頭并非俗物,就將一點火種帶回了家鄉(xiāng),把它放在一個教堂里,將其供奉為神。
波斯拜火教的教徒們崇拜的是光明神奧爾穆茲德,這和崇拜太陽神阿波羅沒有什么本質的區(qū)別,但在中國,不論是祆教還是摩尼教,都難登大雅之堂,所以金庸只能將其神秘化,用了一個更加中國化的方式來指稱他們:明教。
火與宗教的關系一直非常密切?;浇虅硬粍泳陀没鹦?,佛教徒則第一次在中國推行火葬,道教徒用火來煉丹,結果吃死了很多人,至于大煉鋼鐵算不算一種宗教式的狂熱則需要后人來評判。在很多時候,火被儀式化了,但在一些實用的場合,火仍然在發(fā)揮著不可動搖的作用。
荷蘭學者約翰·古德斯布洛姆在《火與文明》一書中論述了火與規(guī)訓懲罰之間的關系。基督教在迫害異教徒的過程發(fā)現(xiàn)了火的恐嚇作用。一是火刑,用以處死那些宣揚異端邪說的人;另一個則是地獄與煉獄的知識恐嚇。在950年至1250年間西歐迫害運動的興起時,異教徒、猶太人、麻風病人、雞奸者、通奸者、巫師都遭到了慘無人道的火刑的招呼。毫無疑問,宗教政權通過對他們的火刑迫害,統(tǒng)一了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認識,鞏固了政權,雖然手段毒辣了一點。不要忘了俄國那位出口成章的地主的箴言,火是一種凈化工具。最大的痛苦還不在于生前的皮肉之苦,死后那烈火遍布的地獄場景才讓虔誠的教徒想起來就害怕。尼德蘭的畫家博斯畫過煉獄中的苦境,17世紀意大利耶穌會神父彼得羅·皮那蒙蒂是位想象力豐富的文學家,他寫道:
每個受罰的人,都會像一個炙熱的烤爐,胸腔內外炙熱難耐,混濁的血液在血管中沸騰。頭骨中的大腦,胸腔中的心臟,軀體內的臟脾,莫不如此。
只要他還沒有煉就孫悟空的金剛不壞之身,他就一定會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化作一縷青煙。1600年2月17日,喜歡討論飛馬的占卜的布魯諾被羅馬冷酷的宗教裁判所宣布死刑。在羅馬的鮮花廣場上,布魯諾高聲說道:“你們向我宣布判決,比我聽到宣判死刑更加恐懼?!辈⒉皇敲總€人都像他那么勇敢,伽利略面對火刑的刑罰退縮了。布魯諾本來也可以明哲保身,但是他對那些毫無天文知識的人說:我并不準備認罪悔過,也不知道自己應該為什么事情悔過。在火焰面前,他選擇了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