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晨
他就那樣靜靜地笑著,不叫不鬧。
八九歲的樣子,戴著棕色邊框的老舊眼鏡,身穿不合天氣的老舊羽絨服,雙手軟軟地垂在身邊。
即使戴上眼鏡,他那雙極不對稱的眼珠依舊清晰可見。嘴巴微張,卻不像別的智障兒童那樣流著口水。相反,他是干干凈凈的樣子。如果不是他那雙不對稱的眼珠和綿軟無力的四肢,或許會認(rèn)為他是個正常的孩子。
來去上學(xué)的路上我總能看到他,他就那么安靜地坐在小板凳上,雙眼朝著大馬路的方向,似乎是在看來往的行人,但我并不確定,因為他的目光毫無焦距,總是充滿了疑惑與茫然。他的身后或許是他的家:一扇破敗的木門、老舊的磚瓦——就像那種寫上大大“拆”字的房子的樣式——構(gòu)成了這么一間屋。來往那扇門的大人不少,但沒有一個人佇足去與他交談。他不鬧,只是坐著(或許在那個不太正常的腦袋中還在思考著什么)。
又是他,依然是舊衣服、舊眼鏡。
幾個半大的孩子鬧騰著經(jīng)過他的面前,很刺耳地怪聲叫著:“喂,傻子!”他不懂,只以為眼前的小朋友是來找他玩的,竟咧開那個歪向一邊的嘴巴,露出一個微笑(事實上那個微笑很好看)?!翱?傻子笑了!”幾個孩子興奮起來開始去搶他的眼鏡,他突然抓住一個孩子——我清楚地看見在他的右手中握著塊糖(那種地攤上隨處可見的“三無”劣制糖果),努力向那孩子遞去。但那男孩似乎是嚇了一跳,拼命掙扎著。隨行的幾個孩子見狀便大叫道:“傻子快放手,不然打死你!”說罷一哄上前,抓起地上的石子向他砸去,“噢……”他或許是想逃,但卻被那些男孩們層層包圍。趁著空當(dāng),被抓的男孩趕忙跑開(臨走前還不忘把他手中的糖搶去,一看是那種一毛兩顆的孬糖,就充滿鄙夷地扔在了沙地上)。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我眼前。我很想去制止那群孩子,然而當(dāng)時的我身邊卻有著學(xué)校里“很有地位”的幾個同學(xué),他們都是家境好、成績好的優(yōu)秀生,大部分都有在縣委上班的親戚。他們也目睹了這一幕竟放聲大笑:“還真是個傻子……”“小慧,”我聽到其中的一個女同學(xué)叫我的名字,“你看,那傻子真好笑,對不對?”那個女同學(xué)是我剛交到的朋友,能和她交上朋友絕對會是同學(xué)們爭相羨慕的。我不想只因為一個傻子就斷了我們的交往,就裝出很好笑的樣子:“是啊……”
他就一直被那些孩子們砸,我們就站在旁邊“看好戲”,我想給予他幫助的念頭在朋友們的嬉笑中一點點被磨光。直到那扇門中走出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她看起來太老了,老到幾乎看出不出眼睛是睜是閉;皺紋密密麻麻布滿她的臉,她的腳步是如此沉重,似乎每一步都會耗盡她全部心力,她艱難地挪動著,我甚至懷疑一陣風(fēng)都能把她吹倒。她就這樣移到門口,大喝一聲“住手!”或許是被她的聲音震住了,又或許是見著大人,孩子四散逃開。朋友們不笑了,發(fā)現(xiàn)沒有好看的便嚷嚷要走,他的頭被砸破了一塊,血汩汩地流。
糖果被陽光烤得松軟,融化在黃沙之中。
這是五年前的事兒了,那時的我上六年級。那個男孩,也就是街坊口中的“傻子”,我其實是認(rèn)得他的,他見到我時也會甜甜地叫上一聲“姐姐”。
然而,那件事以后我再沒見過小智,那個有點傻卻善良的孩子,我想去看看他,跟他道歉,可當(dāng)我來到那扇掉漆的木門前,一把鐵鎖卻又將我冰冷地隔開。
他們走了。
沒人知道去了哪里。
對面炸油條的大嬸說:“傻子家嗎?誰知道,反正昨天來了輛車把傻子跟他婆都接走了,誰知道他去哪了。一傻子,跟丟了條狗樣誰去管他!”
不過像丟了條……
狗。
誰去管他呢……
6月天氣卻出奇的冷。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和那群“朋友”在一起,只要一回想起他滿臉是血的樣子,我的心總會不安,似乎是受著某種天譴,心疼得難受。
不過漸漸地,那房子也老了,終于在某個黃昏被推土機吞噬,轟然倒下,塵土飛揚似乎是某種象征,我的心竟也一點點輕松了:或許有人收養(yǎng)了小智呢?或許是他父母把他們接到城里呢?或許……
可我永遠(yuǎn)也不可能知道了。
編輯/孟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