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剛過春節(jié)的一天,一位遠近聞名的媒婆給我們家領來個姑娘,后面跟著姑娘的爸爸、媽媽。姑娘約十八、九歲年紀,個頭不高,長得很好看,可是臉拉得很長,好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我們家大門內外擠滿了人,都是來看這姑娘的。這是我們村的老風俗,人們好看熱鬧,娶媳婦、嫁女子、小孩滿月、給逝去的人送葬,不管紅白喜悲事,不管主人高不高興,人們都要用這種方式來表示關心。特別是男青年找對象,人們尤其關心。女方來了必看,看后也必議論,而且要談論很長一段時間。人長得怎么樣,彩禮多與少,男女雙方態(tài)度是什么,都是人們議論的內容。
這姑娘是給我四叔介紹的對象。四叔個頭小,人老實,文化也低,找對象很困難。媒人領來的姑娘不少,大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祖父愁得整夜睡不著覺,一天到晚沉著臉,翹著胡子,動不動就罵人、摔東西。今天祖父心情非常好,一大早就站在崖頭往遠處看。
媒人和姑娘一家三口吃完飯走了,操閑心的觀察家、預測家、評論家就開始忙了。結果誰也沒想到,大家一致形成的共識被否定了。我四叔父的婚事成了!
這么漂亮的姑娘會嫁給木納老實,其貌不揚的四叔嗎?天上真的會掉餡餅?鮮花真會插在牛糞上?人們絞盡腦汁猜測著。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中國有一部名《水滸傳》的小說,自然更不知武大郎和潘金蓮的故事。現在想起來,四叔、四嬸和武大郎、潘金蓮還真有點像,只是四叔比武大郎個頭高,長得要好看一些。
說是個謎,其實聰明的人一看就明白,還不是因為那個字,用說嗎?
四嬸叫秀兒,娘家住在白鹿原上。這白鹿原的名字挺好聽,其實是地道的黃土高坡,特別是原上面,自然情況很差,加上連年旱災,莊戶人家的日子都很難過。四嬸娘家因為窮,弟弟都墻高的小伙子了竟還沒有一個提親的。父母著急,急中就生智,智就集中在女兒這個唯一的人力資源上。
都說中國農村的女孩子軟弱,其實這些看似軟弱的女孩子經常在最關鍵的時候發(fā)揮著作用。這不,四嬸娘家的困難不就由四嬸解決了嘛。
四嬸哭了,哭自己的命運,哭自己的不幸,哭老天爺對自己的不公,哭了三天三夜不抬頭??尥炅耍艘沧兞藰?。人常用淚水洗面形容人的痛苦,可是淚水洗過面的四嬸更顯苗條秀氣,那一對忽靈的大眼睛從此又多了些許憂郁的美。這些,我老實的四叔父是看不出來的,他只知道他的媳婦長得好看,并不知道好看的后面還藏著非常豐富的內容。
四嬸和四叔結婚的那天一滴眼淚沒流,但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后來聽大人們議論說,四嬸結婚后連續(xù)幾天都不睡覺,腰里系了好幾條褲帶,直到累得實在不行了四叔才趁機圓房的。為此,四嬸幾天頭不梳臉不洗,水米不進。家里人無法,只好請來四嬸的媽媽做思想工作。四嬸的媽媽很精明,又有很好的口才,遇上這件事也傷了腦筋,她在我們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把自家的女兒安慰住了。
農村女人遇到這種事大都是這樣,哭呀鬧呀,哭鬧完了也就安靜了,他們知道女人最珍貴的是什么,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也就沒有價值了,哭鬧有什么用,不過是表示個姿態(tài)罷了。四嬸還不完全屬于這種人,她不哭了,但是鬧卻沒有停止。先是和四叔三天兩頭吵架,緊接著就逼著四叔父和我們鬧分家。這一年我們家?guī)缀鯖]有安寧過,直到第二年四嬸生了第一個女兒我們家的戰(zhàn)火才漸漸熄滅了。
四嬸生的雖然是個女孩兒,祖父、祖母臉上也堆滿了笑。大家心里都明白,老人的笑不是因為得了個小孫女,是希望四嬸生孩子后不再鬧騰,一心一意和四叔過日子。一般來講,婚姻的穩(wěn)定不是以兩個人的結婚為標志,而是在女人生了孩子以后。在莊戶人家的意識里,女人只有在生了孩子以后,心才會完全歸附于男人,才會全身心地融入整個家庭。
一切都按四嬸的心思做了,先是分了家,而且分得很不錯,新蓋的兩間瓦房分給了四叔,我、爺爺、奶奶、姑姑四個人住一間舊廈房和一孔破窯洞。這陣兒又生了孩子,娘家媽又一直守在跟前,四嬸還真的有點過日子的意思了。每天早早起床,準時做飯,屋里屋外也收拾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的。更讓人感動的是,她竟然還買了小雞來養(yǎng)。祖父經常說,浪子回頭金不換,這話竟也應驗在我們家了。剛分家時,祖父、母有一陣兒思想不通,現在看到人家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也就慢慢地放下心了。
日子在平常中度過,大家經過時間的磨合也漸漸習慣了。習慣其實就是接受,能接收就會相安無事。
老百姓能有什么驚心動魄、驚天動地的事呢?問題發(fā)生也就在這些平平淡淡的日子里。
四叔父喜歡牲口,尤其愛騾馬、趕大車,這些村里男女老少無人不知。這年冬天,喂牲口的老飼養(yǎng)員因病去世,生產隊決定讓四叔接任,還沒等祖父知道四叔就答應了。那時候的四叔很有些男子漢氣,任祖父怎樣叫喊吵罵,也沒能動搖四叔的當飼養(yǎng)員的決心,他夾起被褥毅然決然地走進飼養(yǎng)室,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在當時的農村做飼養(yǎng)員還真不容易,首先要出身好,非貧下中農者不能擔任,還要對牲口有愛心,要勤快,要腳手麻利,要有技術。當然還有一個不能說的原因,就是手腳必須干凈。那時候農村家家戶戶都缺糧吃,牲口的飼料的管理、使用可是人們非常關注的。這一切條件,我的四叔完全具備。
四叔為人老實,干活從不偷懶,再加上他對牲口的喜愛,很快就使飼養(yǎng)室和牲口的面貌發(fā)生了變化??墒蔷驮谌藗儽頁P他的時候,另一件事情也跟著發(fā)生了,有人開始講述四嬸和另一個男人的故事。
人常說,無風不起浪,有風浪三丈。這風慢慢地就吹進了四叔的耳朵里。四叔不相信,因為這男人是四叔最要好的朋友。老人經常告誡年輕人:寧穿朋友衣,莫戲朋友妻!可是誰又能數得清世界上有多少朋友因戲朋友妻而朋友間反目,甚至成為仇人?也是一個隆冬的深夜,皓潔的月光下有一個黑影翻墻進了我們家的院子,這情景恰好被上廁所的三祖父看到了,他大喊一聲:“抓賊??!”順手抓起一把斧子就扔了過去?!百\”被嚇跑了,可是抓賊的喊聲驚醒了熟睡的人們,問題也隨之公開。這“賊”是誰呢?人們又開始了猜測,月光下能看不清楚嗎?三祖父不告訴別人,可是能不告訴他的哥哥嗎?他哥哥能不告訴他的兒子嗎?他兒子能不和自己的媳婦鬧架嗎?這一下全亂套了。四叔要找昔日的朋友算賬,祖父問:“你有證據嗎?再說母狗不搖尾公狗會跳墻嗎?”于是,四叔抓住四嬸一頓狠揍,四嬸不哭也不叫,然后鼻青臉腫、披頭散發(fā)地扔下孩子走了。
天上下雨地上流,兩口打架不記仇。等了有三天時間,祖母要四叔去四嬸娘家接四嬸回來,四叔說什么也不去。第十天四叔去了后才發(fā)現四嬸不在她娘家。四叔沒找到人還被丈母娘罵了一頓,只好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其實,四嬸就在娘家,四叔去的時候她就在里屋,丈母娘和女婿的對話她聽得清清楚楚。四嬸雖然對母親在她的婚姻上的包辦有意見,但她對母親處理問題的能力卻佩服得五體投地,特別是母親對父親整治調理,還有這一次對女婿的批評,竟然把不占理的事情說得都成了自家的理。這十多天時間比自己在娘家呆的二十年還有收獲,怎樣應付公婆,怎樣對付小姑大姑,怎樣征服自己的丈夫,怎樣把家里的一切權力掌握在自己手里,怎樣處理緊急出現的事情……母親幾乎把自個的全部本領都教給了女兒。有一點,四嬸沒有向母親承認與那個男人的事情,捉賊捉贓,捉奸捉雙啊!她認為沒有證據,有證據也不能輕易承認。
四嬸回家了,回到家的四嬸完全變了一個人,不掃地,不喂雞,不給四叔洗衣做飯,也不和四叔同床。四叔傻眼了,一時不知如何辦,一天到晚呆在飼養(yǎng)室不回家,好像那些騾馬牛驢就是他的親人。也就在這個時候,三祖父和我們家先后搬了家,老莊上就剩下四叔一家。
沒有人監(jiān)督的四嬸膽子越來越大了,她經常偷偷在家里給自己做好吃的,同時找機會與那男人幽會。天長日久,四嬸和那個男人的故事就成了公開的秘密。這些,善良的四叔自然不會知道。祖父氣的病倒了,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個月,就在他與三祖父商量如何處理這件有辱于門風的重大事件時,四嬸突然失蹤了,竟然把正在她懷里吃奶的小兒子也扔在家里不要了。這消息像一陣風,很快就傳遍了四鄉(xiāng)八村,并且說有人看見四嬸與那男人跑到新疆去了。新疆在哪里?距離陜西有多遠?誰也不知道,上哪兒找啊?就像一陣巨大的旋風降臨在我們家,霎時間莊前屋后、崖頭上下烏云密布、走石飛沙,一家人全部陷進了迷蒙中。
一個月后,四嬸奇跡般地出現在我們村,原因很簡單,他們因為找不到工作又花完了身上的所有的錢,無法再呆下去才硬著頭皮回來了。回到家的四嬸一皮箱提走了她的所有衣服,趁著家中沒有人又偷偷走了,可憐我四叔連個人影也沒有看到。
沒過多久,四叔接到鎮(zhèn)法庭傳票,原來四嬸要求離婚把四叔告到了法庭上。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目睹惡人先告狀。四嬸的錯是無法原諒的,可是四叔卻不想離婚,他怕自己的孩子沒有娘,他怕沒有老婆的日子不好過,他希望妻子能浪子回頭,可是,她的妻子像是吃了釘子,鐵了心要離婚。鎮(zhèn)法庭工作人員非常同情我四叔,苦口婆心地給我四嬸做思想工作,先后三次進行調解,結果還是做出了離婚判決。
四嬸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鎮(zhèn)法庭,連站在門外的四叔看也沒看一眼。四叔望著她忽然覺得自己曾經的妻子很可憐,于是兩行清淚止不住流了出來。
四叔的預感應驗在半年以后,我曾經的四嬸不知什么原因沒有和那個男人結婚,而是另找了一戶人家嫁了。這個男人是一本分人,要求女人也必須本分,否則就拳腳相加,甚至動用皮帶。有時候也不動武,那就是把她關在屋子里不給飯吃。這男的有兩孩子,對我曾經的四嬸特別仇視,經常幫自己的爸爸監(jiān)督這個不受歡迎的女人,有時候甚至幫父親打這個女人。我曾經的四嬸和原來的那個男人有許多事還未了結,自然少不了有些來往。這樣,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曾經的四嬸身上的傷幾乎就沒好過。
這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任何我曾經的四嬸的消息,只是逢年過節(jié)與親戚在一起時憶到她,我感覺大家對她的許多錯誤都容忍了,言談中多多少少流露出些許思念來。算算時間,她也快七十歲的人了,七十歲的她還漂亮嗎?頭發(fā)白了嗎?牙掉了嗎?眼花了嗎?
責任編輯劉亦群
周養(yǎng)俊男,曾發(fā)表散文、隨筆多篇,出版有作品集,現供職于陜西省郵政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