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敬
1.
屠夫陸六不是婆婆媽媽的人,在隴東山里仰頭很高的陸六,有一個帆布背搭,里邊插了幾把殺豬宰羊、剔骨剁肉的刀子,這就使他很驕傲了,高聲大氣地,眼里容不下人,硬是連自己的女人都攆走了。走就走了,人沒女人就不活了,嘴里罵罵呱呱的,實際還真是不行,特別在盼想,盼望一對女兒問他要媽媽時,他就氣短了,沒話給女兒說,時間長了,他心里也想女人了。實在地說,他的女人什么不好?是太好了,才被他慪走了。不知他現(xiàn)在哪里?她現(xiàn)在可好?女人走了一些年頭了。平時也想,要過年了,似乎更想。屠夫陸六現(xiàn)在想,自己的女人可是跟了別人?如若沒有,他們有幸見面,不知他還認(rèn)得出她來?陸六想得頭痛,而更頭痛的是女兒盼想,說好過年回來的,臨到頭了,又不回來,眼看左鄰右舍的孩娃,肩扛手提地回了家,他的心像是架在地爐的火上,烤得他一刻也不能等了。他就去了鎮(zhèn)子上,打電話問女兒盼想啥時能看回來。
顯然地,女兒盼想為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爹呀,我怕是回不來了。
陸六的耳朵便嗡地一聲響,話趕話地問:過年了,能不回家嗎?
肯定還忙著,氣息喘喘的,盼想說:老板生意忙,越是過節(jié)越是忙,我丟不下手么。
陸六就忍不住發(fā)急:丟不下老板,就能丟下爹
細(xì)細(xì)的一根電話線,陸六把作老爹的傷心和絕望,毫無保留地傳遞給了女兒盼想,她吞吞吐吐地,不好再說啥了。同樣地,陸六也說不出話來了,話趕話地說了幾句,都是心里話,說出來就還有些后悔。
讓人憋氣的對峙,最終還是陸六打破的:回來吧。
屠夫陸六這時對女兒說話就很軟了:你不看打工的孩娃,那怕在天的盡頭,過年不都回來了,你咋能不回來呢?
盼想?yún)s硬不了心,說:回不來。真的回不來。
盼想固執(zhí)地說:給老板答應(yīng)了的,咋能說話不算話,出爾反爾。
盼想堅決地說:妹子盼望跟我也不回了。
女大不由人。屠夫陸六的眼角蓄集著的一顆淚珠,漸聚漸大,驀地滑落下來,掛在溝豁縱橫的臉面上,快要凍成冰渣時。
盼想?yún)s還在電話的那頭問:今年的蕎麥?zhǔn)粘珊?,明年還種不種?
屠夫陸六不曉得盼想怎么問起這樣一個話題,便沒好氣的頂了一句:種!
2.
臉色白白的,睫毛長長的女人,叫個什么來著?噢,她叫喬懷芳,是屠夫陸六的新娘呢。
屠夫陸六和喬懷芳相親的日子,正是隴東山里蕎麥開花結(jié)莢的時節(jié),這山那山,這溝那溝,就都是白白的、粉粉的蕎麥花,他和喬懷芳走在仿佛花海一般的山溝里,他的眼睛是迷離的,看著喬懷芳的臉蛋,覺得那染透了隴動山地的蕎麥花,一時之間,就都涂抹上喬懷芳的臉頰,使她粉粉白白的臉面,也像明麗的蕎麥花一樣迷人。
陸六把喬懷芳娶進(jìn)門來了,他是很想讓她享福的,可她享不了那個福,嫌他身上一股子血腥氣,她受不了。
初婚的晚上,倆柱喜燭燦燦的燃著,照得泥坯的洞房紅堂堂的,脫光了衣服,屠夫陸六剛把一團(tuán)肉色鮮嫩的喬懷芳抱在懷里,她就說他了:怎么一身的血腥氣?
陸六老實地說:我是屠夫呀!昨兒個還殺了一頭豬,兩只羊哩。
喬懷芳在他懷里就掙扎開了,把她的嫩身子掙扎成了一團(tuán)撕不開亂麻。。
陸六樂了,自覺放開喬懷芳,下了炕去洗,就在紅燭高照的洞房里,洗了一遍又一遍,先用洗衣粉,再用肥皂,又用香胰子。如此這般的大洗,在陸六的生活中,是太少見了。不僅是他,山里漢子都是這樣,他們沒有那個條件,就只有不洗,或者少洗。喬懷芳逼著陸六洗,他是洗了,而且洗得很仔細(xì),洗一遍,給他的新娘報一遍,頭埋在被窩里的新娘喬懷芳聽他報到第三遍時,輕輕地喚了他一聲。喬懷芳讓他上炕來暖著,天怪冷的,小心著了涼。陸六就又鉆進(jìn)了被窩,他還沒有動手,倒是火樣的喬懷芳已滾進(jìn)了他的壞,把她鮮嫩的肉身貼緊了他,溫?zé)岬纳囝^呢,也還舔了一下他的鼻尖。是這一貼一舔,把他渾身的血液當(dāng)下激發(fā)起來,像是這了火一樣,他張嘴一聲嚎叫,奮勇地翻在喬懷芳的身上,如狼似虎地動作起來。喬懷芳呼應(yīng)著,在他的覆蓋下,一聲一聲地呻吟著。
事后,屠夫陸六想起那一夜,都要樂上一樂。
在陸六的真實感受里,新婚之夜的交歡,像他宰殺一只羊兒一樣,他把待宰的羊兒壓在身下,舉刀欲殺時,同樣要嚎叫一聲的,而雪白羊兒在他刀下,顫抖著身,同樣要一聲一聲地呻吟。
屠夫陸六總有太多宰羊的機(jī)會。
屠夫陸六每宰一次羊,都要樂不可支地跑回家,去和她的女人喬懷芳交歡。初始時,屠夫陸六還有那份耐心,把自己洗盡了,洗得沒有了血腥氣,再去摟抱他的女人喬懷芳,和肉色鮮嫩的喬懷芳交歡。時間長了,屠夫陸六耐不了那個頗煩,一身血腥地要去摟抱喬懷芳,強(qiáng)蠻地要和她交歡??墒亲匀坏?,他是要遭到他喬懷芳拒絕的,不是半推半就,而是堅決的拼死拼活的拒絕。
柔弱的喬懷芳拒絕得了一次倆次拒絕不了七次八次,屠夫陸六是太,蠻悍了,喬懷芳拼死拼活也不成,拼到最后,蠻悍的陸六總會得逞。得逞的陸六很自然地要嚎叫,而他的女人喬懷芳卻沒有呻吟,咬牙抵抗著,哈哧長出一口氣,立馬就會昏死過去。
這樣昏死了多少回,屠夫陸六不知道,她的女人喬懷芳也不知道了。有一次,屠夫陸六殺羊回家,在蕎麥花盛開的山野間碰上了喬懷芳,他竟然在蕎麥地里擁住她,把她強(qiáng)蠻要了。當(dāng)時的喬懷芳,躺在一片蹂躪成花泥的蕎麥地里,大罵陸六不是人,是野獸,是牲畜。
野獸牲畜的陸六叫他的女人喬懷芳,在一回回的昏死中,給他先生下大女兒盼想,又生下二女兒盼望。喬懷芳盼想著,也盼望著,在她生養(yǎng)了兩個女兒后,屠夫陸六能改一改他的行為??墒菦]有,一點(diǎn)改變都沒有,她就只有改變自己了,離開陸六。下定這個決心的那天傍晚,屠夫陸六在他家前院為一個上門來的客戶宰羊,像往常一樣,陸六舉刀嚎叫了,羊兒也咩咩地呻吟了。喬懷芳躲在窗戶紙背后的炕上,聽見了陸六的嚎叫,也聽見了羊兒的呻吟,她想著,還能忍不去嗎?不能,那就走吧,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眼不見為凈。
反正要走了,晚上在屠夫陸六要喬懷芳時,她作得就很配合,不像往常,總要和陸六撕扯一場。很好的配合這,喬懷芳還是覺得別扭,覺得血腥氣,在陸六嚎叫著進(jìn)入她身體時,她依舊覺得,那樣的進(jìn)入,就像陸六舉著的刀子捅進(jìn)豬羊的身體一樣,喬懷芳就感到血淋淋地痛。過去,在屠夫陸六刀捅似的抽插中,喬懷芳就只有昏死了。
這次倒好了,喬懷芳盡管很痛苦,很不適應(yīng),卻總算沒有昏死,到陸六從她身上心滿足地滾下來,她甚至對他還鼓勵地笑了一下,并伸出手來,幫陸六擦了擦臉上的細(xì)汗。
天明了,屠夫陸六從沉睡中爬起來,他找不見喬懷芳了。
3.
過去的火車是個什么樣子,屠夫陸六并不知道,就他現(xiàn)在坐的火車,他覺得真不是人坐的呢!他是太不習(xí)慣了,那么多人,插蘿卜似的插在車廂里,轉(zhuǎn)個身都麻煩。就這樣的他想起了喬懷芳,他的女人喬懷芳啊,她走時也坐火車了嗎?心像刀攪一樣想著時,屠夫陸六掏出他的旱煙鍋,裝上煙還沒抽一口,就有人來制止了,埋怨他不嫌車廂空氣糟,還要再制造毒氣?啥的個話嗎?葉子煙怎么就成毒氣了?陸六才不管你咋說難聽話,打火點(diǎn)著了,顧自過起癮來。是他噴吐的煙霧,招惹來一個穿制服的人,亮了一個證證,掏出一本票票,張嘴就要罰他款。
對穿制服的人,屠夫陸六不能橫蠻,他小心地問了:憑啥罰我錢?
穿制服的人不急不惱:抽煙。
屠夫陸六就急了:抽煙也罰款?
穿制服的人還是老樣子,:有些地方不罰,有些地方罰,比如火車車廂里,禁止抽煙,你抽了就要罰。
周圍的人還跟上起哄,說勸他不聽,這下好了,交罰款吧。
屠夫陸六知道他犯眾怒了,不好耍賴,而且他也不是耍賴的人,只是往日蠻橫一些,而且也只限于他生活的隴東山里,在稠人廣眾之中,他又怎么蠻橫得起來,便摸索著在身上掏錢。他在棉袱里子的口袋里,是裝了些錢的,伸手去摸卻摸不見,再摸身上的其它口
袋,依然癟塌塌地,只搜出了一張硬紙板的火車票。陸六額頭上的汗出來了,在冬天飛馳的火車上,嘀嗒嘀嗒往下掉……嘴上亦不得其解地嘀咕著。
屠夫陸六抬眼掃了一圈:誰把我的錢包包拿去了?
屠夫陸六的眼仁紅了,說:?。≌l掏了我的錢包包?
在屠夫陸六一聲響似一聲的斥問中,周遭圍著的人向后倒退著,就連穿制服罰他款的人也后退了,退了幾步,拔開人群,消失在了車廂的盡頭。那時刻,屠夫陸六孤獨(dú)極了,紅了的眼仁里有了閃閃的淚光,他想發(fā)泄,卻沒對像,就把還拿在手里的煙鍋桿咔嚓一聲撅斷了,狠氣地摔在腳下,而且不忘踩了幾腳。正踩著,褲襠里一陣發(fā)熱,臉上便是一怔,知道他是尿褲子了。
在火車上,屠夫陸六早就尿憋了。
屠夫陸六硬憋著,不知該在哪里解急,又不好問,一直憋著,憋得他尿脬隱隱生痛,正想抽口煙鎮(zhèn)定一下,卻遇到了這一連串事,陸六實在憋不住了,這就尿了褲子,瀝瀝拉拉地,感覺怎么也尿不完,兩條腿都熱烘烘地濕了。
火車在渭河邊上快速地東竄著,從車窗望出去,平展展的冬麥,鋪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壁立著的渭北高原仿佛一道高深的城墻,不斷地矮下去,矮下去,矮到?jīng)]有了時,火車吱哇一聲笛鳴,西安城到了。
在人流涌動的火車站,屠夫陸六是有手足無措、身不由已的。在火車上的遭遇,使他對陌生的西安城,已滿懷著莫名的恐怖,甚至怕他找不見女兒盼想。還好,他被人群裹挾,剛剛游出出站口,劈面就聽到女兒盼想的呼叫了。
盼想的呼叫是欣喜的:爹!爹!
盼想呼叫著竄到陸六的跟前,兩只胳膊溫暖地?fù)碓谒难?,不無狡黠地說:還以為爹不來呢。
陸六的心里,埋著一股氣怨,女兒欣喜的呼叫,把他的氣怨消了一些,但他忍不住還是罵了她一句,只是哪樣的責(zé)罵,已經(jīng)沒有一點(diǎn)罵的力道了:死女子。
酸、辣、苦、甜、香……說不清都是些什么味,混合起來,裹進(jìn)凜冽的冷風(fēng),直往屠夫陸六的鼻孔里鉆,逼迫著他,打了一個驚天動地地噴嚏,蓄集在鼻腔里的一團(tuán)鼻涕,乘勢沖了出來,像是兩條亮晶晶的蟲子,活活地掛在他的嘴唇上。
牽著屠夫陸六胳膊的盼想,捂著嘴,還是擋不住她的笑聲來。問:餓了吧?
盼想把一張紙巾給了老爹,提議說:咱吃羊血饸饹怎么樣,一準(zhǔn)兒對著爹的味口。
盼想不說,陸六不覺得餓。一猛子從隴東的山里來到西安城,屠夫陸六把餓忘了??瓷抖际切迈r,在火車站廣場,光光溜溜的一輛小汽車,女兒盼想的手招了一下,就乖乖地停在身邊,讓盼想和他坐了進(jìn)去。怎么就那么聽話呢?親兒子也未必呀!車廂里香噴噴的,不知都是啥,嗆著陸六的鼻孔,他早都想打噴嚏了,硬抗著,抗到下了出租車,這才不由自主地打出來了。
屠夫陸六初到省城,臉皮子還是很薄的,知道盼想的笑在于他的那個噴嚏,扭頭左右去看,發(fā)現(xiàn)聽到他的噴嚏的人,都轉(zhuǎn)臉朝他看,當(dāng)下羞得低了頭,接過盼想給他的紙巾,擦了嘴唇上的鼻涕,緊趕了兩步,進(jìn)了街邊的一個飲食小店,在凳子上坐下來,肚子就饞得咕咕叫開了。
雖然低著頭,屠夫陸六還是看得清楚,他走過的是一條飲食街。聽人說過,西安城有著專業(yè)特色的街道,坐在出租車上,他就好奇地看見了一條錦旗牌匾的街道,一條日用土雜街道,一條鈕扣絨線街道……為什么呢?其中的道理,屠夫陸六是知道些的,貨賣堆山嗎,顧客各有愛好,在這樣的專業(yè)街道上,總會有他們滿意的那一款,這就是競爭了,而正是競爭才又促進(jìn)了生意的興盛。像屠夫陸六現(xiàn)在走進(jìn)的飲食街,什么樣的吃食沒有,關(guān)中西府的搟面皮、臊子面、豆花泡饃……關(guān)中東府的水盆羊肉,檐頭蒸饃、棗兒沫糊……再就是省城里流行的冰糖葫蘆、酸辣粉、羊肉串兒、糊辣湯……真可謂百般花樣,想吃什么有什么,竟然連巴西的烤肉,日本的章魚小丸子等等吃貨,也拉下架子,混雜其中,扯旗吶喊,一派繁榮。
因為那一把鼻涕,屠夫陸六走在飲食街上的時候,一直低著頭,所有的繁榮都是他用耳朵聽來的。盤踞在隴東山里的陸六,何曾低過頭,像匹驕傲的兒馬子,總是把頭仰得高高的,恨不得在他翹到天上去的鼻頭,插上兩面列列招風(fēng)的旗子。現(xiàn)在他低頭了,低頭害羞的樣子,太有趣了,像個無助的小孩似的。陸六不知道,他的這副模樣,已經(jīng)絲毫不落地鉆到一個人的眼睛里了。
那人的臉上浮著笑意。
一件絲棉的小襖緊緊地裹在那人高出玻璃柜臺的身上,小袱上還套著一個寶藍(lán)色對襟衫,織錦的富貴團(tuán)花與她光艷白晰的面容,互為映襯,臉上有笑,或是無笑,都有兩只淺淺的酒窩,載盛著她的知足和忙碌,讓人看了,滿是溫馨和依賴。
屠夫陸六抬了一下頭,很自然地注意到了那張安穩(wěn)柔媚的臉面。他想了,有這樣一張臉照顧生意,就沒有不紅火的道理。果然也是,擺著十來張臺面的店堂,幾乎是坐無虛席了,而店門口,還有食客不斷地涌進(jìn)來……陸六這么尋思時,他的頭腦中,倏忽像有一束電光劃過,他的眼睛便直了。
屠夫陸六聽見一個聲音在對他說:喬懷芳?她是你的女人喬懷芳?
屠夫陸六幾乎要從他的坐位上彈射起來,可他還是硬生生地勸住了自己。他搖頭了,否定著自己,哪里就會這么巧了,一進(jìn)西安城,就能碰見他走了女人喬懷芳?沒那么巧的事,沒有。陸六還想,喬懷芳走出來,給人打個短工是可能的,當(dāng)老板開店,他就有些懷疑了。
屠夫陸六搖頭否定著自己。
盼想安頓好陸六,就腆著張笑臉給屠夫老爹安排吃的。
盼想走到玻璃柜臺前,聲音很響地叫著:老板,來一碗羊血饸饹。
盼想知道她的叫聲大了,有著太多表演的成分。高聲叫過了,她忍不住吐了吐舌頭,甚至還扮了鬼臉。
臉上帶笑的老板就掃了盼想一眼。那一眼,讓誰看上去,都像一個慈愛的母親,對他調(diào)皮女兒的責(zé)備。
一大海碗的羊血饸饹端到屠夫陸六的面前了,沉在碗底的的是饸饹,架在碗上的是羊血,澆在汪汪的寬湯里,還飄著白生生的蔥花和綠英英的香菜。沒動筷子,屠夫陸六就有一股誕水很沒出息地沖出口舌,懸懸地吊在嘴唇上了。
盼想說得沒錯,羊血饸饹的確對著老爹陸六的味口。抹去吊在嘴唇上的誕水,陸六便埋頭在碗口上,風(fēng)卷殘云地大吃起來,居然吃出了一頭的細(xì)汗。
在隴東深山的家里,屠夫陸六經(jīng)常能吃到羊血饸饹,那是他們家的傳統(tǒng)美味,是從爺爺,還是從爺爺?shù)臓敔斴呴_始的,陸六不曉得,總之他還小的時候,就在父母的鍋灶上幸福地吃著羊血饸饹了,吃得久了,吃上了癮,想著能一直吃下去的,女人喬懷芳走了,他就吃不著了。也不是他一定吃不著,如果想要吃,條件還是有的,他給人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的宰羊,弄點(diǎn)羊血還不是伸手就有的東西嗎,只是他不想弄了。多么可人的女人呀,因為見不得血,走了,他還怎么好意思再弄血?因此,就吃不著羊血饸饹了。
盼想陪在一邊,也吃著一碗羊血饸饹,她發(fā)現(xiàn)老爹陸六吃這饸饹,還要抬頭亂看,就說她爹陸六:爹哎,吃就吃么,看啥哩?
盼想的話問得老爹陸六的心酸酸地了,迅速地埋下頭來,挑了筷頭上的饸饹送進(jìn)嘴里,心想,不是他們家的人,怎么能做出他們家的口味?
4.
屠夫陸六的疑惑沒有錯。
一臉安穩(wěn)柔媚的女人就是他的女人喬懷芳。從家走出來的她,日子決不是陸六現(xiàn)在看到的這么好過。她怎么走出隴東深山,又怎么走進(jìn)西安城,說起來都是一把辛酸淚。吃沒地方吃,喝沒地方喝,睡沒地方睡,你讓一個走出家門的女人怎么辦呢?
餓了多少天,渴了多少天,喬懷芳在一個冷風(fēng)呼號的晚上,蜷縮在她現(xiàn)在做生意的飲食街上,昏迷在一個封了火的炭爐旁。
喬懷芳的意識是朦朧的,她回到了高低起伏的隴東山里,見到了她的女兒盼想和盼望,還有她拎著血糊糊屠刀的男人陸六……男人陸六和一雙女兒重疊著、模糊著,喬懷芳努力地伸出手來,想要抓住他們,可她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她就喊了,破死忘命地喊著,而她的至親骨肉,卻都如一團(tuán)霧水,漸漸地飄散了,飄散成滿山遍野的一片蕎麥地。正是蕎麥揚(yáng)花的時節(jié),白色的、粉色的、又白又粉的蕎麥花兒,鋪天蓋地的爛漫著,便是高天上的太陽、星星和月亮,也不如盛開的蕎麥花明艷燦亮。
有一股熱燙燙的流質(zhì)順著靳懷芳的喉嚨滑進(jìn)了她饑渴的胃腸,她睜開了眼睛,看見身邊滿是人,有個看上去比她年輕的女人,端著一只白瓷的大碗,舉著一柄同是白瓷的羹勺,舀著碗里的雞蛋羹,一勺一勺地往她的嘴里送,她的眼淚便止不住地流下來了。
穿戴洋氣的女人心傷地說:你是餓的嗎?
洋氣女人說:張開嘴,把碗里的雞蛋羹吃了,人就好了。
流淚的喬懷芳聽話地張著嘴,一勺一勺地接著雞蛋羹吃。她品得出來,這碗雞蛋羹是她生來最香的一口好吃。
有了那碗好吃的雞蛋羹,喬懷芳的身上暖和了,她掙扎著爬起來,要給喂她雞蛋羹的洋氣女人磕頭,洋氣女人制止了她,扶她起來進(jìn)了身邊的小店,領(lǐng)進(jìn)里頭的一間小隔樓里,打來熱水,讓她洗了手臉。
洗手洗臉時,洋氣女人問她了:你從隴東山里來?
喬懷芳就很詫異地盯著洋氣女人看。
洋氣女人就明白了,說:你別那么看人,那么一看,就把你全都給人說了。
喬懷芳手上臉上都是水,聽洋氣女人知冷知熱、知心知肺地這么一說,眼軟得又流淚了。
心直口快的洋氣女人,看來是個見不得眼淚的人,喬懷芳的眼淚一出來,她跟著也流了。她對喬懷芳說:啥事把人熬的?咋就成了這個樣子?
喬懷芳不想多說,擰干毛巾捂在臉上,半天才憋出一句話:看我可憐,就給我個活做吧。
洋氣女人是善解人意的,也不多問就應(yīng)了下來,說:就在我店里做吧。
謝了洋氣的女人,喬懷芳就在店里做起來了。店里原來的經(jīng)營很雜,什么樣的炒菜都做,卻沒有一樣突出的,打不出牌子,生意就很清談。喬懷芳在店里只幾天的功夫,就看出了問題,心里也就急上了,像洋氣女人在她危急的時候幫助了她,她也應(yīng)幫助人家才是。怎么幫助呢?不能只是起早一些,睡晚一些,多做一些就好,而應(yīng)該幫著出些主意,有一條主意用上了,店里的經(jīng)營有變化,也是對人家一片好心的報答啊。
可她喬懷芳能有什么主意?他一條都沒有。
喬懷芳就只有加倍地勞作了。日復(fù)一日的交往,喬懷芳知道了洋氣女人當(dāng)知青的經(jīng)歷,插隊就在隴東山區(qū)。到一日關(guān)了店門后,喬懷芳和洋氣女人聊家常,就又聊到了隴東山區(qū),說她把一生最好的年華都撂在那里了。那天喬懷芳餓昏在她的小店前,憑著喬懷芳的衣著和幾句話,她一下子就知道喬懷芳是隴東山的人了。隴東山里的人好?。≠|(zhì)樸、憨厚,當(dāng)然還有點(diǎn)兒落后。
插隊隴東山區(qū)的洋氣女人,說著還說起來了山里人愛種的蕎麥。她說隴東的蕎麥太好了,壓的饸饹是天下頭一份,再有羊血蓋在上面,澆上湯,是又酸又辣的湯,一吃一身汗,真能饞死個人。
是這幾句話,牽出喬懷芳的主意來,她說:咱的店里就買羊血饸饹
洋氣女人睜大了,說:看把咱弄得犧皇的,有這好主意,咱要發(fā)財了!
喬懷芳跟上也說:不能總是咱犧徨呀!咱要爭,不爭(蒸)饅頭還不爭口氣呢。
洋氣女人聽得來了精神,抬手與喬懷芳擊了個掌,夸獎她說得對。一路說著,洋氣女人還告訴喬懷芳,說她離婚了。有什么了不起,離了男人就不活了。洋氣女人這一說,喬懷芳也說了她的事。兩個人說得一時興起,便說了一大堆的豪言壯語。末了,就又說到經(jīng)營的小店上來,喬懷芳說她把左鄰右舍都看了,人家的飯食其實都很單一,單一的賣涼皮、單一的肉夾饃……單一的都掙錢了。咱的問題是菜品太雜,店面太小,以后咱單做羊血饸饹,把牌子打出出來就好了。洋氣女人被喬懷芳的話鼓舞了,目不轉(zhuǎn)睛地聽她把話說完,跟著就說,你喬懷芳行??!紅蘿卜拌辣子,吃出看不出,就按你的意見辦,咱要創(chuàng)出這條街上的精品來。
說干就干,壓饸饹的床子買回來了,蕎麥面也買回來了,兩天不到的功夫,原來的雜食小炒店改了招牌,新的命名叫“隴東手壓羊血饸饹”。
洋氣女人請了一位寫字先生,把招牌寫得厚實而醒目,并弄了一張生宣,寫上“蕎麥,三角形,心臟樣,多在北方山地種植,隴東山區(qū)的生產(chǎn)尤佳,屬綠色食品,具有降低血脂、平衡肌理等保健之功效”的字樣,最后還加了一筆,鼓吹上廚的喬懷芳為“特聘隴東山區(qū)的專業(yè)廚師,工藝傳統(tǒng),口味獨(dú)特?!庇辛诉@一番折騰,小店的生意日漸好轉(zhuǎn),慕名就餐的食客,趕在飯口時,往往要排很長的隊。
原來,在隴東山的家里,喬懷芳那么的反感羊血,在城市的小店里,卻已時空見慣,這在她自己想來,都很是不可思異。
屠夫陸六進(jìn)城來了,說啥都要讓她先吃一碗羊血饸饹。
在收銀臺后,喬懷芳關(guān)注著陸六的吃相,覺得他吃得還是滿意的。
寬湯大味的一碗熱饸饹,把屠夫陸六對城市的生熟吃出了些味道,到他舉起大碗,喝光碗底的最后一口湯,他的頭又仰起來,像他在隴東山里時一樣。陸六的這一姿態(tài),喬懷芳太熟悉了,她不反感陸六的仰頭高,心底里甚至對此還有一份說不明白的欣賞。
喬懷芳還不想過早暴露自己,目送著吃飽了的陸六往店門外走。她看見陸六前腳已經(jīng)跨出店門了,卻又不由自主地回了一下頭。是這一個回頭,叫喬懷芳目送的眼光與陸六回眺的眼光碰在了一起,兩個人就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
他們是在掩飾自己的慌亂呢。
心跳得像有一只兔子鉆進(jìn)了喬懷芳的懷里,她覺得臉紅了。并驀然想起,在她一生,只有和陸六相親時,曾經(jīng)過這樣的感覺。這實在是個美妙的感覺呢,今日又把那個感覺重溫了一次。
喬懷芳便笑話自己了,知道她的心里還有個陸六呢。
5.
仰起頭來的屠夫陸六,再次走在小吃街上,就敢東張張、西望望地看了,一邊看,一邊感嘆城市的繁榮,哪里能是隴東山里可以比的。一家店有一家的樣子,雕花門雕花窗的裝修,便特別的傳統(tǒng),玻璃門玻璃窗的裝修,便特別的現(xiàn)代,即使這樣了,卻還各有各的不同,傳統(tǒng)與傳統(tǒng)有別,現(xiàn)代與現(xiàn)代有異,總而言之,一家有一家的巧,一家有一家的妙,雖然千種百樣,卻有一樣是相同的,就是每家店的門眉,都有一位艷麗的女娃,大冬天的,還穿著單薄的旗袍,睜著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熱情地招引著來往的客人。有幾次,艷麗女娃就是對著屠夫陸六叫的,你一聲大叔里邊請,她一聲大叔里邊請,甜如甘露的招呼,陸六能不答應(yīng)嗎?答了腔,艷麗女娃就會款款地迎來,攙了陸六走。幸虧有女兒盼想在,搶著從艷麗女娃的手里把父親奪回來。
盼想取笑父親了:得是人家女娃長得稀樣,把你眼睛拽過去了。
屠夫陸六是不惱的,笑著說:是她們先看的我,我才看她們的。
盼想撇了撇嘴,說:好看也是人家好。小心人家好又把你逮住,我再不救了。
屠夫陸六都還不知覺悟:大冷的天,人家女娃穿的還是那么少,冷呀不冷呢?
說著人家女娃,陸六自己先冷得打了個抖。這才感到他尿濕的褲子,在寒風(fēng)里凍得仿佛鐵板一樣,磨得腿肉疼。細(xì)心的盼想,早就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難堪,也不說破,牽了父親的胳膊,出了小吃街,直接去了附近的一家超市,給父親選了一身羽絨衣,逼著父親在試衣間換上,這才領(lǐng)著父親往住的地方走。
比起老棉袱,換穿在身上的羽絨服,那個軟,那個柔,像是精著身子沒穿衣服,但卻覺得身上暖,通身上下,仿佛燒著無數(shù)的小火苗。屠夫陸六一路走,一路在他的羽絨服上拍,那一分好奇,言語和動作都不好表達(dá)了。
這就進(jìn)了租住的單元房。是小女兒盼望開的門,叫了一聲爹,就再不和老爹說啥,轉(zhuǎn)了身就又去了她的房間,爬在書桌上做作業(yè)了。按說,盼望是最得陸六寵的,未被盼想接進(jìn)城里來,陸六手里有兩個錢,其中一個肯定要花在盼望的身上,自然地,盼望也對他要親,不像她的母親,總嫌他身上的血腥氣,常會像只溫順的小羊羔,偎在他的懷里,看他變戲法似的,給她送上一條鮮亮的頭繩,兩只漂亮的發(fā)夾,或者是幾顆糖果豆兒,幾塊點(diǎn)心果子,而這些都是盼望喜歡的,小臉兒什么時候,對著父親陸六都是太陽般的燦爛。
太反常了!陸六對小女兒盼望的反常舉動弄得僵在了門口。但也只是僵了短短的一瞬,便追著盼望的背影跟了去。
跟進(jìn)去的結(jié)果把陸六心里的那點(diǎn)小怨氣一下子消掉了。在隴東山里野得見書頭疼的盼望,小嘴兒跟著一個會發(fā)聲的小鐵匣子,嘰哩哇啦地學(xué)著舌,手里還拿著筆,在一個攤開的小本子上,寫著牛鼻圈一樣曲曲彎彎的字。陸六恍惚曉得,他的盼望在學(xué)洋文。陸六開心地笑了,為他爭分奪秒,物我兩忘的學(xué)習(xí)勁頭高興著,伸出手來,要在盼望烏油油的頭發(fā)上摸一下,卻被一起跟來的盼想捉住了,牽著退出來,退到他還沒來及欣賞的客廳。
盼想勸著父親:咱不能打擾盼望。在山里沒打?qū)嵉鬃?,進(jìn)了城,怎么都得趕,不趕就只能如我一樣,給人打工了。
盼想語氣堅定地說:你說我們不能都打工吧?
老爹陸六只有點(diǎn)頭了。
不斷點(diǎn)頭的陸六,這進(jìn)騰出了眼睛,注意觀察身處的住房,看哪都是新鮮,矮墩墩的一個長柜子,在屋頂一盞蓬花瓣似的花燈照耀下,閃動著黃燦燦迷人眼睛的漆光,玻璃的柜門里,有一套磁色雅潔的茶具,井井有條地臥在其中,再有就是幾瓶白酒,陸六認(rèn)得那樣的包裝,是他愛喝想喝都不得常喝的西鳳酒。喉結(jié)在脖子上不好意思地滑動著,陸六真想抓起西鳳酒瓶,撬開蓋子,美美地灌上一口。但他忍住了,眼睛抬高了一些,這就看見矮柜上的電視機(jī),太大了,大得陸六不敢想像,擔(dān)心啟動了開關(guān),電視里的人人會與他一樣高猛?;剡^頭來,就是一組黃色牛皮的沙發(fā)和黃色漆水的茶幾,上面都恰到好處地鋪飾著他還叫不上名稱的長毛墊子。
盼想沖了一壺?zé)岵?,端到了茶幾上,蒸騰的茶氣,把裊裊茶香送進(jìn)了陸六的鼻孔。這個誘惑太大了,陸六挪著步子,挪到茶幾旁,一屁股坐下去,還沒在沙發(fā)上坐實,就又刀戳一樣彈立起來,拿眼去找盼想,看見盼想正抿著嘴笑,他也便笑了,這才試試乎乎坐下來。在沙發(fā)上坐好了,端起香氣蕩溢的熱茶,閉著眼睛小心地呷了一口,卻不下咽,讓茶浪在齒舌間蟲子似的竄動,真?zhèn)€是太滋潤、太受活了。一口茶細(xì)細(xì)地滲沒在胃腸里后,陸六的嘴張開了,眼睛也睜開了,就又看到客廳里布置的幾盆花,白色的是水仙,紅色的是杜鵑,還有一盆花陸六不認(rèn)識,有紅有白,仿佛飛進(jìn)屋子的彩蝶,顫顫地棲在翠綠色的幾根枝桿上……陸六的便波波地跳著,覺得他的心也像開著的花兒一般,香噴噴的亮堂著。
屠夫陸六的意識深處,驀然又重現(xiàn)出隴東山地種植的蕎麥,紅桿桿綠葉葉的蕎麥啊,開出的花兒,是不比養(yǎng)在城市暖房里的花兒差啥的,好像在陸六的心里,他們隴東深山里的蕎麥花,還要比這城里家養(yǎng)的花兒更爛漫更迷人。
可愛宜人的喬懷芳,趕著這個點(diǎn)兒,強(qiáng)烈的沖擊著陸六的思緒。
陸六輕嘆了一聲,大口地把一壺茶喝掉,又點(diǎn)了一支準(zhǔn)備在茶幾上的香煙,心思幽長地問盼望:見著你娘了?
盼想給老爹面前的茶壺里澆著水,沒有回答父親的問話。陸六也不等盼想回答,自顧又問著了。
陸六問:甭哄我,你和盼望是見著你娘了。
陸六說:你給我說,你娘她可好?
書寫洋文的盼望,在陸六的問話剛落音,就隔著一道房門,拔高了腔調(diào),叫嚷著盼想的名字,說她明天還要早起,她不能熬夜,她要睡覺了。
姐妹倆的配合天衣無縫,盼想就去安頓盼望的睡眠了。
兩間房子,姐妹倆占了一間,另一間讓給了父親。盼想安頓好妹子盼望,就又來安頓老爹的睡眠了。她先到衛(wèi)生間兌了一浴缸的溫水,把父親拉進(jìn)去,讓他脫了洗。在女兒面前,陸六不敢使犟,只有乖乖的脫衣洗澡了。到他把自己洗出來,盼想給他把被窩也鋪好了,再無話說,就都拉燈睡下了。
床太軟了。陸六睡在上面,翻來復(fù)去的,不論睜著睛眼、閉著眼睛,卻都睡不踏實,眼前飄動的總是女人靳懷芳的影子,他相信女兒一定見到了她們的娘,說不定天明起來,她們的娘就在這個溫暖的房子里忙碌著。
6.
收留了喬懷芳的洋氣女人一副猴兒性,眼看經(jīng)營著的小店逐漸紅火起來,掙了一筆錢后,又來了個孔雀東南飛,跑到沿海的深圳又去找錢了。洋氣女人臨走時給喬懷芳說,咱的店拜托你了,你能做好的,我相信你,作好了就是給咱守住了一條后路。你不要怕,就是不賺錢也不要緊,賺了錢呢,咱們一人一半。
猴性的洋氣女人說飛就飛,速度快得連鞋上的土都顧不上拍就去了海邊。也就是這個時候,喬懷芳先給女兒盼想寫了信,把盼想接了出來,再往后,又由盼想把盼望接了出來。母女三人,在小吃街不遠(yuǎn)的一個巷子里,租了這個兩室一廳的小單元,像模像樣地開始了她們的城市生活。
這一切陸六是不知道的,他只是憑感覺,覺得他睡了一夜的房子,就是盼想、盼望和她媽蕎懷芳一起住著的。懷著這樣的念頭睡覺,到后來陸六睡得很放心了,心一旦放下來,他很快就睡著了,而且睡的還是那么沉、那么深,直到盼想把他從酣甜的睡夢里叫起來,來到客廳吃早飯,真的看見了他的女人喬懷芳,他是既相信又不相信,大睜著眼睛看著她,以為自己還在夢里頭。
油煎饃片和醋泡青椒已經(jīng)端在飯桌上了,從廚房門里走出的喬懷芳,穿著的還是在羊血饸饹小店里衣裳,她款款地走著,手里還又端著碗雞蛋湯,走到飯桌旁,背對著陸六說話了。她說話聲音還是那么溫婉,那么低柔。
喬懷芳說:愣啥嗎愣,吃吧,看還對你的口味?
從不流淚的屠夫陸六忍不住流淚了。窗外不知那個性急的人放響了一聲雷子,沖上高高的天空,炸得滿天飛紅,緊接著,又有密集的鞭炮聲響起來,噼噼啪啪,沒完沒了……屠夫陸六手里端著碗,抬起眼睛看向窗外,看見漫天飄舞著的花紅紙屑,紛紛亂亂,仿佛隴東山里的蕎麥花,他流著淚笑了。
2008年10月31日改于西安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