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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西伯利亞的故事

        2009-01-13 10:16:44鮑爾吉·原野
        小說月報 2009年1期
        關鍵詞:圖瓦福貴尼瑪

        鮑爾吉·原野

        愛聽二人轉的狗

        人出了國后,先懷念祖國的不是心,而是肚子。胃,或稱消化系統(tǒng),在激烈排斥外番飲食的同時,懷念著小蔥拌豆腐、打鹵面、粉條頭蘿卜絲炸素丸子和黃瓜拉皮。人在國外,腦子想這事那事,肚子只想“國吃”。科學家說胃是人的第二個大腦,說得太對了。十九世紀的奧地利精神病醫(yī)生龐克解剖人體,第一次發(fā)現(xiàn)胃壁有兩層神經束和神經細胞的網絡,這是大腦才有的東西啊!胃想搞什么?后來弄明白,這是胃用來回憶和識別故鄉(xiāng)飲食的思考器官。在西伯利亞,我的胃從早到晚想吃的,腹腔像開進消防車,彼此呼叫。吃不到,胃改為回憶綠茶的滋味。我按照胃的指示喝綠茶,但這里賓館的電源是三相插座,我的小電壺為兩相。我想起,阿巴干廣場有干活兒的中國人,找他們去。

        見著一個中國人,一說就明白,兩相轉三相的電源插頭。他說送給你了,到工棚取。

        他姓李,吉林扶余人,在中國人承包的廣場工程鋪石板。老李說,一起干活兒的俄國人體格好,可是懶,干一點活兒歇個沒完。老李干活兒身上舒服,歇著筋疼。說著到了工棚。

        帳篷工棚住著幾十號中國人,地上擺爐子、馬勺和塑料豆油桶,一只半大狗從鋪下躥出來,朝我吠。

        “福貴。喊什么玩意兒!中國人?!?/p>

        狗接著吠。老李讓我跟它說中國話,狠點兒,要不它叫起來沒完。

        我本來就怕狗,大喝:“閉嘴,滾一邊兒去!”

        狗收聲,變得唯唯諾諾,用討好的目光注視我。

        “它叫福貴?”“對。它是張福田從國內偷著帶來的狗,我們坐汽車來的。剛來時它小,塞一個地方就入境了。張福田提前回國,把它留這兒了?!?/p>

        老李把插頭給我,“這個狗可不一般,比我還愛國呢。人要說俄語,它滿地亂轉,表示鬧心,一聽中國話就老實。邪門兒不?”

        老李打開電視,俄主持人說話。這只狗——福貴低頭咬自己尾巴,咬雨鞋,嗚嗚哀鳴。電視一關,好了。

        “它喜歡二人轉?!崩侠顝钠频镎乙粡?,放進DVD,畫面上,描紅抹綠的二人轉男女演員打情罵俏,福貴看得目不轉睛。

        “福貴鼓掌。”

        它立身抖前爪,意為鼓掌。

        老李在鋪下摸出一個盒子,打開,露出銅質獎章,“這是福貴的獎章,阿巴干市政廳頒發(fā)。前年我們住一個破樓里,半夜起火。人撤出來之后,一個俄羅斯婦女說孩子還在屋里,才兩個月。樓快燒塌了,警察不讓進。張福田讓福貴進去救小孩兒。福貴鉆進火里,用牙咬小孩兒脖領子,拖著出來了。”

        “福貴!”老李把獎章戴它脖子上,“立正?!?/p>

        福貴立身,胸前當啷著獎章,眼神無所適從。

        老李接著說:“你知道它為什么討好你嗎?眼睛老盯著你,有話可惜說不出來。它想讓你帶它回國,不在這兒待了。這個狗對三個詞最機靈,中國、扶余、二人轉。有一回,半夜有人說夢話‘二人轉,它刺棱醒了,以為放二人轉,汪汪大叫?!?/p>

        老李又對福貴說:“他帶你回中國?!?/p>

        福貴興奮地“汪汪”叫,咽唾沫。

        “帶你回扶余,看二人轉?!?/p>

        福貴高興地晃尾巴。

        “福貴,給他作揖?!?/p>

        福貴站起來給我作揖,我用手接應,差點兒沒給它回一個揖。

        “月底我們回國了,阿巴干九月份上凍。福貴就得扔這兒,海關不讓帶毛的玩意兒出境,怎么整?”老李抱膝蓋嘆氣。

        我該走了。福貴碎步跟著我,眼睛仰視我,眉頭有幾根毫毛長長探出來,很認真,很莊重,像說:帶我走吧!到門口,它咬住我鞋帶不松嘴。

        老李抱起福貴,它從懷里往外掙脫,鼻子一拱一拱地大叫,如孩子絕望時的號啕大哭。

        福貴像我的胃,時時刻刻想回家,恐怕它是永遠回不去了。

        大清

        巴彥伯、托托、杰日瑪,另一位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了,是圖瓦國的呼麥歌手。他們讓我驚訝的,是每人腦后梳一條魯迅說的“油光可鑒”的大辮子。

        呼麥,在圖瓦叫“呼美”。如果用“民歌地圖”來述說蒙古音樂風格,長調始于錫林郭勒,穿越蒙古國和俄聯(lián)邦的布里亞特。到達圖瓦后,節(jié)奏鮮明,氣味趨近高加索。伴奏樂器弓弦越來越少,彈撥越來越多。他們演唱的歌曲如馬蹄踏石,節(jié)拍每分鐘在160~180左右。

        我們約他們拍攝節(jié)目,在葉尼塞河邊。

        在這兒,河流由東轉向北,在鏡頭里是藍色的,又有遠山更淺的藍。他們的演出服是蒙古袍,皮靴足尖上翹(滿洲樣式),純銀火鐮掛腰上,最豪灑的是他們的辮子。在中國,見不到辮子了,大姑娘都不梳。

        我怕冒昧,還是發(fā)問:“你們的發(fā)式……”

        “大清發(fā)式。”巴彥伯自豪地回答。

        兩鬢剃除,余留成辮,清朝官民皆如此,這會兒見到了真人。見到便想到,男人要是衰老,白發(fā)脫發(fā),從辮子上一眼就看出弱,難怪李鴻章愛戴一條假辮兒。

        他們唱,我們錄。呼麥,是一個人哼唱兩個旋律,還當別人演唱的背景音樂,類似長笛、圓號或低音提琴的音效,當樂隊用。當然他們有樂器。我邊聽邊想,這種演唱其實可以賺大錢。他們說去過紐約和倫敦,沒賺到什么錢。夏季,他們每人每天的演唱收入平均不到人民幣五元錢。其他季節(jié)沒游客,也就沒收入。

        有經紀人嗎?他們說有,羅伯特?休,圖瓦唯一的美國人。

        演唱休息,托托對我說:“我們崇拜大清?!?/p>

        我不知該怎么說,問:“是清朝嗎?”

        “對?!卑蛷┎劾锶计鹕裢墓獠剩按笄?,一個謙遜的帝國,了不起?!?/p>

        我按說比他們了解大清,至少電視劇看得多,但這個話題讓我不知說什么好。十八世紀,圖瓦曾是大清版圖的一部分。

        “你們對大清的美好印象,能說出一個例子嗎?”

        “谷歌。”巴彥伯豎起右手大拇指。

        谷歌?他們上網搜索大清?

        杰日瑪糾正:“故宮?!?/p>

        “也許是?!卑蛷┎f,“多么大的院子??!鋪滿了青磚,一萬名官員下跪,‘喳是真正的帝國,俄國人只會武力?!彼Q起小拇指,再把指甲彈一下,像剔鼻涕渣。

        “你們怎么了解大清的?”

        “太爺說過的?!卑蛷┎f。

        “圖瓦人留辮子的多嗎?”

        “過去的老人,偏僻地方的人現(xiàn)在留辮子?!?/p>

        巴彥伯說,圖瓦人留辮子是跟滿洲人(滿族人)學的,辮子在頭頂,代表靈魂。陣亡的滿洲人要是帶不回尸體,他的辮子也能入祖墳。兩鬢剃發(fā),是讓太陽光照在太陽穴上。滿洲人認為,辮子地位最高,不可污損,男人沒辮子等于沒靈魂。

        這時,一個歐洲人走進帳篷,是休:刀臉,淡黃的眉毛近于烏有,褲子上有七八十個洞,露著肉和汗毛。錄制節(jié)目沒有告訴他,他很不滿意,說,這個節(jié)目如果錄了,中國市場就沒了。

        歌手說沒關系,中國是大清的故鄉(xiāng)。

        休說,如果他們非要錄,合約中香港、臺北的演出將取消。

        他們說香港、臺北不值一提,北京才是他們向往的地方——故宮。

        休氣憤地擠眼,再擠眼,轉身走了。

        巍峨的金鑾殿,紅宮墻的黃琉璃瓦,男人化裝成女人唱戲——這是巴彥伯心中的北京,他在紐約唐人街圖片上看到的。

        “我們能去北京嗎?”

        制片人說:“能,太能了。北京歡迎你們。”

        “歡迎”這個詞讓他們不好意思。他們互相看,互相不好意思。在圖瓦,詞是詞本來的意思,不隨便說。“歡迎”讓他們感到自己矮小。最后唱一首歌是《大清啊大清》。

        “宮殿的檐角隱現(xiàn)在云端,它的名聲人人都知道?;鹧嫔汉鞫殉杉偕?,路旁生長椰棗和肉桂樹,老虎在大街上睡著了。大清啊大清,萬國向你致敬。大清啊大清,走在你的土地上,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歌詞翻譯,我止不住大笑。這哪是大清啊?康熙皇帝沒聽過這個歌兒真是可惜。歌手們臉上誠摯的表情在說:一個王朝的美不容懷疑。這個歌兒唱一百多年了,大人小孩都相信珊瑚的假山、肉桂樹、老虎在大街上睡覺。

        金 道 釘

        “你不反對的話,”羅伯特?休舉起手里的啤酒罐對我說,“再來兩個。”

        俄聯(lián)邦法律規(guī)定,在公共場所出售和飲用酒精飲料的時間是20:00-22:00,這在圖瓦也不例外。

        休,作為在圖瓦定居的唯一的美國人,說他了解許多圖瓦的故事。我花400盧布請他喝了六罐啤酒后,他開始透露故事。

        “你知道,”這是休的開場白,其實我什么也不知道,“圖瓦人討厭俄國人,沒辦法,打不過他們。十六世紀中葉,沙俄吞并了喀山汗國和阿斯特拉汗國之后進攻西伯利亞。1581年9月10日,葉爾馬克率領哥薩克人的烏合之眾朝這里進發(fā)……”

        休仰脖灌啤酒。他似乎做過特殊的喉部手術,幾乎不咽,罐內454毫升就流入肚子。他善于記憶歷史事件的時間。有人說休是個騙子,我看不出。講述歷史時,他的眼珠在眼眶里痛苦地搜索。

        “再來兩罐?!毙菔疽夥諉T。

        服務員搖搖頭。

        “到時間了。”休說,“總之,我明天帶你去見一個人,不需要禮物。你會看到一件神奇的東西。如果幸運的話,你也許被允許伸手摸一摸。但是,絕對不許拍照。”

        第二天,我坐上休的車,沿貝加爾湖,向庫切走。他的車如同一個搖滾樂隊,似乎所有的螺絲都沒擰緊,劈啪亂響,但不妨礙行駛。休的話幾乎都是對車說的:“閉嘴!你這個倒霉的化油器。還有你,磨合器,你總是帶頭搗亂。我的車……閉嘴!手剎車……不是一個車,是圖瓦人丟棄的日本二手垃圾的博覽會,它們是一群罪犯。行了,后軸。告訴你,這輛車會突然自動剎車,你可能聽都沒聽過這樣的事,過去我也沒聽過?!?/p>

        就這樣,在休對車的謾罵中,我們來到目的地—— 一個埃文基人住的撮羅子,它外表像一頂松樹皮做的尖帽子。進入,樹皮連著20公分的原木。里面約有十平方米,熊皮墊子上坐一位目光炯炯的老者。

        休介紹:“這是92歲的雅庫克?金?!?/p>

        金上唇和下巴的胡須分為四撇,如螃蟹伸腿。他的眉毛像某一品種的狗那樣濃濃地覆蓋眼睛。我看他也就60歲,面色紅潤,手背的皮還不松弛。

        “中國人來聽故事了。金,講吧?!?/p>

        金捻自己的胡子,像從那里尋找靈感。他用蒙古語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是金。冬天出生。那天,一只狍子鉆到這里,此后,我管這個狍子叫哥哥。這個搖籃(他吹上面的土)是我和我父親出生后住過的地方。這個撮羅子,斯特羅加諾夫曾經來過,他是沙皇伊凡四世的密友。我太爺?shù)拿纸邪布永院訛槊?。?/p>

        休向他講一通圖瓦語。

        金說:“是的,西伯利亞大鐵路是在1916年修好的,用了二十四年時間,全長七千公里。它破壞了我們的家園,帶來了俄國人的氣味。所有人都知道,俄國人走到哪里都會帶去墮落?!?/p>

        休插話。

        “是的,我恨俄國人,但今天不說這個。中國人,你想聽什么故事?天鵝和雪狼私通生下一只鹿。下雪的時候,智慧從人的腳底下傳到腦子里……”

        休打斷,金不以為然,兩人爭辯。最后,金點點頭。

        “中國人,這才是故事的開始。母狗養(yǎng)的西伯利亞大鐵路修完后,上面有一根道釘是純金做的。沙皇親自把它安在鐵軌上,鐺鐺敲了兩下,金道釘像長了腿一樣鉆進去,牢牢地固定在鐵軌上?!?/p>

        休鼓掌,向我擠眼,我也鼓了幾下。

        “后來,我們開始找這顆金道釘。天啊,我們的祖先不知有多少人為了這顆金道釘凍死在風雪里,餓死的更多。他們走過勒拿河流域、切爾斯基山脈、上揚斯克山脈、東西薩彥嶺,還有阿爾泰山的西北段。穿過苔原、泰加針葉林和無樹草原。后來,他們全死了。休,我說得對嗎?”

        休說:“金,他們確實死了?!?/p>

        “我太爺安加拉也在找這顆釘子。為此他娶了我太奶奶凱凱,她是茨岡人,會巫術。她說她生下來就知道金道釘在哪里。他們去了她說的地方后,凱凱說沙皇把它換了位置。當然,我太奶奶永遠在撒謊,后來被蛇咬壞了左腳的腳趾。安加拉在長生天的幫助下,終于找到了金道釘?!?/p>

        金從身后拽過來一個狐貍皮包裹,掀開棉布、綢布和細紗,抓出金道釘。它半尺長,中指那么粗,遞給我。

        我其實快睡著了,猛然驚醒。西伯利亞大鐵路唯一的、沙皇摸過的金道釘放在我手上,很重,無銹,銘刻俄文。我小心地還給金,手上隱約有臭味。

        “安加拉找到它后,迷路了,用它和楚瓦什人換了一匹馬騎回家?;丶以儆脙善ヱR把金道釘換回來。知道我們?yōu)槭裁凑宜鼏?中國人?!?/p>

        他自答:“它是這條鐵路的心臟,我們找到它,在上面撒尿,用唾沫啐它,抹黑牛的血。知道為什么?這樣一來,鐵路就會完蛋,腐朽爛掉,因為它的心臟被玷污了。當然,我們也有損失,有一個人被雷劈死。再后來,我們把它供奉起來,因為找不到它原來待的那個地方,除非安加拉復活。講完了?!?/p>

        我再看這個釘子,所謂歷盡滄桑。

        我感謝金講這個故事。休說:“付他三百盧布?!?/p>

        噢,是這樣??吹搅藢嵨?,也值。當時我還想,如果拿到電視臺《鑒寶》節(jié)目露面,也有意思。

        過了兩天,翻譯保郎從貝加爾湖西岸回來,對我說:“收獲太大了,我們見到了一顆金道釘,西伯利亞大鐵路……”

        他的故事和我聽的差不多,金道釘怎么會有兩個呢?離開圖瓦前,歌手巴彥伯嘿嘿對我笑,說:

        “釘子是你們中國的。”

        “啊?”我吃一驚,“這和中國有什么關系?”

        他說:“森林里會講故事的人休都認識。休向中國人訂做了假金道釘,鉛的外面鍍金色,發(fā)給講故事的人當?shù)谰撸f故事的錢各分一半。這是休說的。”

        他笑著,眼睛瞇得也就一毫米寬,上下眼皮都是肉。他說:“中國人真巧,會做金道釘,刻上俄文字母,給中國人講故事,哈哈……”巴彥伯笑得倚在床上的被子上,眼縫只剩十分之一毫米。

        甘丹寺的燕子

        燕子,挺著白色的胸脯,在雨前凝止的空氣中滑翔,離地面越來越低。艷陽天,它們不知在哪里。

        燕子,驕傲又輕盈,恰是少女的特征。在烏蘭烏德(布里亞特共和國首都),我見到一只通靈的燕子。雖然有人說燕子全都通靈,但這只燕子有故事。

        甘丹寺在烏蘭烏德郊區(qū),寺旁密生黃皮的樟子松,夕陽從樹縫射入,它們披掛黃金的流蘇,倚靠黃綠兩色的廟宇琉璃瓦,真是脫俗。

        “如果你秋天到這里來,”住持強丹巴說,“樹林像包上了金箔。再往后,白雪蓋在上面,更好看。”

        第二次進廟是錄一首梵唄。布里亞特蒙古語的喇嘛唱誦,述說人行善得到的從第一到第八十一種好處,生動甚至風趣;多聲部,石磬伴奏,和聲跟樟子松的香氣好像有神秘聯(lián)系。

        大殿上,高大的佛像菩薩像從西藏和印度運來,無數(shù)銅碗燃亮酥油燈。

        強丹巴看一眼手表,“一會兒誦大悲咒,燕子就來了?!?/p>

        “燕子聽經?”

        “對?!睆姷ぐ驼f,“這個燕子不是每天來,初一、十五肯定來,有時住在殿里。村民把家里的酥油燈送進廟里,燕子給他們點燈?!?/p>

        “點燈?”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看,這是燈,燈芯在這兒,對吧?村里人把燈放在佛前,喇嘛用火柴把它點著,對吧?”

        “對?!?/p>

        “這時候燕子從梁上飛下來,喙在這個燈的火上啄一下,放在那燈上。火上有油。特別快,不快就燒著燕子了。酥油燈就點著了,可好了?!?/p>

        身披絳紅大氅的喇嘛陸陸續(xù)續(xù)進殿,落座。

        他說:“燕子該來了。我給它起名叫‘卓拉,意思是佛燈開的花。你聽過大悲咒嗎?知道詞嗎?”

        “聽過?!蔽遗つ笠幌?,“記不住詞。”

        “噢,沒關系。其中有一句詞燕子隨誦,一會兒你聽?!?/p>

        螺號聲起,強丹巴領誦,眾喇嘛齊誦大悲咒。深渾的低音伴隨高低錯落的梵語經文,聲音吐露無畏純真。每次聽聞,我悉有淚涌。經誦到第二句的時候,一只燕子悄然飛落在梁上,俯首。我想起燕子隨誦一事,看。燕子中間好像張一下嘴,我分不清是哪句。燕子在第二遍和第三遍誦經中都張一下嘴。

        結束,強丹巴問:“聽到燕子念經了吧?”

        我老實說:“沒聽到,它好像張一下嘴?!?/p>

        “對的。大悲咒開始:南無,哈辣達奈,多辣亞耶,南無,窩力耶,婆盧揭帝,索波辣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薩埵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安?!?/p>

        強丹巴停下來,認真地說:“這是第十二句,安。這時候,燕子張嘴叫:安。”

        “它懂經文?”

        “懂。能說的就這一句。這個燕子還救過我的命呢?!睆姷ぐ驼f。

        甘丹寺早先沒這么好,只有幾間舊僧舍。強丹巴自個兒在這兒修行。他每誦大悲咒,燕子卓拉就飛來,他們那個時候認識的。一天,強丹巴病了,躺了幾天幾夜。他要睡,枕邊的燕子啄他眼皮,怕他死了,不讓睡。后來,強丹巴把僧衣剪下一小條,寫上字,對燕子說:“卓拉,你可憐我,就把這個紅布條送到蓮花寺住持僧格那里?!毖嘧鱼曋紬l飛走了。不久,蓮花寺的僧格騎馬來到。吃了僧格的藥,強丹巴病好了。

        強丹巴說:“動物啊,草木啊,都有靈。你用好念頭對它,它就對你好,這是常識?!?/p>

        他說這是“常識”,我卻驚訝。我們說話的時候,燕子卓拉在梁上一直露著小腦袋聽。強丹巴看它,說:“我誦大悲咒,你注意聽第十二句?!?/p>

        “南無,哈辣達奈……安?!?/p>

        燕子張嘴出聲,像“啊”。真乃如此。誦畢,我問大悲咒經文是什么含義?

        “除去一句,都是菩薩的名字啊。”

        燕子點頭,飛出殿外。

        花朵開的花

        我爸說,東部蒙古人原來與后來信仰薩滿教,確認天地萬物都有切實的靈魂?!安ā边@個詞,為通古斯語族所共用,指薩滿教的巫師。蒙古、鄂溫克、布里亞特、滿族都如此稱謂。

        在貝加爾東岸,我見到一位布里亞特蒙古人的“波”。

        在一座剛建好的喇嘛廟,雪花石欄礎和臺階兩側放滿信眾放的錢幣,銀光閃閃。停車場上,一個人盯著我看。他有著突厥人的臉——寬臉扁鼻、高顴細眼,這是中國人所認為的蒙古人的長相。他前胸一面明亮的銅鏡,用繩掛在脖頸上。

        我對他躬身施禮,他沒理。我改致帽檐禮,他點頭,說:“中國海拉爾地方烏里根河的人,都長著你這樣的相貌。這是蒙古人標準的長相的一種,朝花可汗的子孫。”

        我有受寵的感覺。我近世祖正是朝(chao)花可汗,但我沒去過烏里根河。

        我問他銅鏡。

        邊上一個人(后知是警察局長)說:“他是波”。

        波——他的名字叫尼瑪,留給我地址,幾乎命令我明早去他家里。

        尼瑪?shù)募疑w在山頂上,屋頂有漢地廟宇的飛檐,在一片木板搭建的貧民窟中露出顯赫。尼瑪對攝制組的燈光、機器毫不陌生,領我們進入做法事的廳堂。

        他的法帽如清朝的官帽,戴上,開始做法。尼瑪身后是一幅朝暾出海的彩畫,印刷品。上方掛他母親的照片,兩側掛滾金蟠龍立軸。在圖瓦常常遇到的龍的形象,這是清朝留下的印記。他們的語言中有“大清”這個詞,指清朝。他為來自蒙古語東方省的婦女龍?zhí)恼疾贰}執(zhí)脑谝粡埌准埳蠈懽?,尼瑪放進白碟子里燒掉。尼瑪探究灰燼的形狀和碟子上留下的燒痕,說:“你的羊群并沒有丟失,頭羊的靈魂飛走了,所以羊群躲在你家東南方向的山坳里。”

        這些話是翻譯過來的,我不懂布里亞特語。

        做法事時,一個姑娘手把著門框向里看。她也就二十歲,臉很白,眉眼迷惑,挺著小小的胸脯。她叫其其格瑪,龍?zhí)牡呐畠骸?/p>

        我們錄制這一切。

        尼瑪讓我報上生辰八字。

        他看過,說:(翻譯譯出大概)你是黃金家族后裔。十六世紀,你的祖先來過布里亞特,后來到了蒙古國北部,再到內蒙古呼倫貝爾草原(和我爸說的一樣)。你的一位直系祖先在這里給人們治病,病死在荒野里(我爸沒說過)。他時時刻刻想回去,他知道你來了(我開始緊張),他快要到了,在路上……

        尼瑪說祖先到此,對我有一點點危險。比如,不排除借我的軀體返回內蒙古這種可能。尼瑪說:“別急,我勸他回去。”

        他讓我高舉一碗奶茶,在激烈的鼓聲里垂首默禱祖先安適。尼瑪?shù)膶б~說:回去吧,喝下這碗奶茶,回到你住的森林里去。你的子孫很好,他將健康地在漫長的歲月中揮發(fā)家族的榮耀。

        我舉碗的手越來越抖,想到祖先為這里的人民舍命荒野,不覺淚爬兩頰,擦不得,吸進鼻腔。

        “回去了,你的祖先?!蹦岈斔闪艘豢跉猓梁?。我送他錢,尼瑪堅決不受。倚在門框的其其格瑪抽泣著,淚汪汪地看著我。

        我出去跟她說會兒話。她是喬巴山市的小學英語教員,請求我別說英語,她說得不好。我壓根兒不會。我們用蒙古語對話,但蒙古語的詞匯對我來說很陌生。后來干脆用手語。

        其其格瑪了解我的情況。

        她“問”(用手比劃):白胡須老漢和佝僂老太太怎么樣?這是問我父母。

        我說他們很好,沒胡子也不佝僂。

        她“問”:你一個枕頭睡覺還是兩個枕頭睡覺?

        我答:兩個枕頭,結婚了。

        她“問”:你小孩?手比膝蓋下。

        我答:小孩像我這么高,在北京。

        她知道北京,問小孩在那里做什么。

        我說:“讀粗學。”這是口誤,蒙古語“粗”和“大”有時是一個詞——讀大學。

        她表示在北京讀大學了不起,跟在倫敦、紐約一樣。

        “寶日吉根(鮑爾吉),”尼瑪喊我,“端奶茶。你的祖先又來一位看你,他是一個軍官,騎馬來的……”

        尼瑪祈禱,我敬茶。

        “軍官回去了,現(xiàn)在一切平安。”他快活地點燃一支煙。

        我們喝茶交談,等司機過來。

        一個軍官大步進屋,手指著我和尼瑪說話,態(tài)度激烈。窗外有一匹馬和一群狼狗。我心收緊,十六世紀的祖先們包括軍官不都回家了嗎?怎么又來了?

        兩人爭辯,手勢強硬,不時看我,顯然與我相關。我不知躲起來還是待在這里,其其格瑪淚流得更多。

        我問翻譯怎么回事。他狠狠地說:“你最好別說話?!?/p>

        突然靜下來,軍官走了。波——尼瑪顯然很掃興,也走了。其其格瑪?shù)哪赣H龍?zhí)膶ξ覔u搖頭,走了。

        我說走吧。外邊來一個男人攔住我,他抱著其其格瑪?shù)募绨?,說一番話,示意翻譯。

        翻譯說:“你站到這里?!?/p>

        我和其其格瑪面對面站著。

        翻譯:“寶日吉根,你愿意娶其其格瑪為妻嗎?在這里和她生活?!?/p>

        我不知所云,看每個人的臉都不像開玩笑。其其格瑪焦慮地看著我。

        “快回答?!?/p>

        “我……”我說,“我早就結婚了。我……”

        “說娶還是不娶!”

        原來其其格瑪有意于我,軍官是前來相看的人,對我沒看好,尼瑪為我辯解。

        “不娶?!?/p>

        “不娶誰?”

        “我不娶其其格瑪為妻?!?/p>

        沒等翻譯,其其格瑪從我臉上已得到答案,淚珠一顆顆滾落。

        接下來,他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了,大家勸其其格瑪,她搖頭,哭。

        我們悄悄地收拾三角架、燈和攝像機,走出屋。我前腳剛邁上車,被人拽下來了,其其格瑪。她抱著我胳膊,攢淚的眼睛看我的臉。我閉上眼睛。

        其其格瑪被拉走,車開了。愛情?看來真的有愛情。一個女孩子在短短幾個小時內愛上我,我對“愛情”產生敬畏。這么多年稀里糊涂,沒把這事當回事。想起別人拉她走,她轉頭一望的樣子,我竟落淚,不知為誰而哭。很多年前,有人說我是個傻子。是的,我是個傻子。

        其其格瑪,蒙古語意思是花朵開的花。

        誰是天堂里的人

        “白嘎力”是蒙古語,“自然”之意。轉音成為“貝加爾”。如果你問這里的俄國人,貝加爾湖是什么意思?他聳肩,說不知道,這是蒙古語。我們租了輛面包車沿偌大的湖畔巡游,尋找拍攝與蒙古血緣有關的原住民。車從下安加爾斯克向南行駛,到達名叫“海日斯”(也是蒙古語)的小城,劉翻譯得了喉炎,說不出話,準備在當?shù)卦僬乙粋€譯員。

        路上,旅伴中多了兩個女人,她們是中國商人,搭車去烏蘭烏德。兩人四十五六歲,東北人,一姓佟,一姓關。她們上車把袋子里的香腸、啤酒翻出來,一人塞一份,豪爽。

        翻譯找到了,是俄羅斯小伙兒。他遠遠走來,雙腿矯健,胸膛平展。一頂鴨舌帽壓在泡沫式的卷發(fā)上,卷發(fā)下有一雙熱辣的眼睛。

        “我叫亮亮,”他用漢語說,把拇指和食指分開,壓在左胸,“我愛中國?!?/p>

        大家拍巴掌。

        亮亮——他叫列昂諾夫,“列”和“昂”,漢語拼成“亮”——笑的時候,鏟形門齒的縫上緊下松,像個“人”字。他21歲,自稱游遍中國,掰指頭計算,“上海、昆明、杭州、長春,還不算沈陽”。

        為什么“還不算沈陽”呢?逗。

        亮亮在我們的采訪中做得很差,他只懂中文的萬分之一,限于吃喝拉撒,將就吧。他愛中國愛得癡迷,說“天堂就在中國”。問他喜歡中國什么?樓盤?飲食?風景?亮亮含笑不語,用牙齒咬指甲。

        佟說:“喜歡中國姑娘吧?”

        他竟跳起來,雙掌相擊,說:“姑——娘哦,這個詞就好聽?!鄙夙?,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坐下,手放膝上。

        亮亮面對我們時滿面羨慕,這樣的表情在俄國很少見到。他說:“中文太了不起了,把一樣的音節(jié)放在一起當名字,蘭蘭、娟娟、麗麗,太神奇了?!彼]上眼睛。

        “都是你情人吧?”關說。

        “沒有?!绷亮聊樇t了,“中國姑娘看不起我,我窮。中國人有錢?!?/p>

        “哪兒啊!你要在中國,大姑娘都得把你圍著吃嘍,你體形多酷?!闭f著,佟和關相視大笑。

        “尤拉,”亮亮給我起的俄文名叫尤拉,“‘吃了是什么意思?”

        他看不出這兩個女人在放騷?!俺浴贝韺δ猩呢澙?,與食物無關。我說:“愛你?!?/p>

        愛,在外國人理解中含有信任、友善、傾慕等含義。亮亮“呼”地張臂擁抱關商人。關雖胖,卻敏捷,她“嗖”地跳起摟住亮亮脖子,腳離地,胸脯緊貼,時長一分鐘。亮亮彎腰把關放下,關紅光滿面。

        劉翻譯這時能說點兒話了,她私下告訴我,亮亮是孤兒,住姨媽家,姨媽癱瘓。我想起早上他到飯店用浴室的熱水沖一杯速溶咖啡當早餐。我們請他吃面包,他指自己肚子說:“吃不下了?!惫ぷ鞑停苈爻宰约耗欠輧?,不多要。

        車上,亮亮看窗外邊的景物的時候,表情嚴肅,不是2l歲的神情。俄羅斯老人常有這種表情,像一塊被海風勁吹的巖石,嘴抿緊,眼睛瞇著。

        那天晚上,劇組有幾個人喝多了,后半夜去舞廳。西伯利亞少有這么晚打烊的舞廳。他們回來說,看見亮亮跟幾個女人跳舞,女人看上去很富也很老。

        劉翻譯說:“不是什么好事兒,掙錢唄?!?/p>

        佟和關聽了很活潑,“亮亮厲害呀!這體格不掙點兒錢都白瞎了。咱們也請他跳?!?/p>

        我問亮亮陪舞的事兒,他低頭,用鞋踢石子,“尤拉,我知道你會瞧不起我,我只是掙一點兒小費,給姨媽買藥?!边^了一會兒,他又說:“尤拉,你這種臉形在我的家鄉(xiāng)會受到尊敬,叫‘正直的臉,不撒謊,棱角分明?!?/p>

        第二天早上,我們準備去一個漁村。車上,佟和關唧唧喳喳興奮。雖然佟的肉長滿了身體的凹處,像塔糖,眼睛卻不閑著,像撒傳單一樣四處丟眼風。關的臉寬而平,像被狗熊一屁股坐扁又騰起來的,上涂脂粉。她們紛紛說,我聽明白一點兒,亮亮昨晚跟她們在一起跳舞喝酒。說著,大小眼兒瞟亮亮。

        亮亮眼神空洞地看窗外,像不認識她們。攝像師說:“亮亮,你今天這件T恤真漂亮?!?/p>

        亮亮咧嘴樂,“杭州買的,正宗中國名牌?!?/p>

        攝像懂這個,“不對,假貨?!?/p>

        亮亮拽衣服從頭上脫下來,氣惱地:“怎么是假貨?你看吧!”

        攝像從衣服內領找出“越南制造”的英文簽給他看。

        亮亮真是悲憤,這么熱愛中國的人竟穿上了越南貨,花費200元人民幣。他卷起T恤從車窗扔出,飄落在田野,身上只剩下黑跨欄背心。

        佟和關坐在車后,說亮亮身材凸凹有致,能看出肌肉群的層次。

        佟說:“跟古希臘大衛(wèi)差不多。”

        關說:“多一身衣裳。”

        佟說:“昨晚是真大衛(wèi)?!?/p>

        關說:“穿上衣服認不出來了?!?/p>

        亮亮聽得懂,假裝聽不懂。外國人假裝的方法是沉默。

        我們在漁村錄完節(jié)目,有人推銷魚骨頭做的鑲嵌畫。佟突然喊:“我錢沒了!”

        別人說你好好找,沒外人,丟不了。

        佟低頭翻兜,把兜里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出來,攤開盧布?!耙磺ПR布,沒了,我就這么一張?!彼肓讼?,手指亮亮,“你偷的!”

        亮亮無辜地攤開手。

        “就你!”佟的臉變紫,“你昨晚偷的。你昨天晚上得了錢還帶偷。交不交?不交我叫警察。”

        亮亮背過身,站得離我們很遠。

        叫警察,我們所有的人都會遇到麻煩,沒收護照(我們護照有一點問題),用錢贖。

        我示意大家安靜,走過去跟他說:“亮亮,誠實地看著我。清白是一輩子的事兒,你偷了沒有?”

        “尤拉,”他眼神困惑,“我沒有。”

        我示意他別說話,掏出我自己的一千盧布,轉身交佟,“他還你了,你消消氣?!?/p>

        佟拿盧布對太陽照照,“想耍老娘,沒那么容易。”

        這一天大家都不太愉快。傍晚,我們去烏蘭烏德,亮亮來道別。他竟然若無其事,露著“人”字形門齒,和每一個人擁抱,包括關、佟,她們倆嘻嘻哈哈跟亮亮說笑。

        到我這兒,亮亮問:“尤拉,你為什么不高興?”

        我為什么會高興呢?巴不得離開這兒。

        亮亮說:“我知道你正直,你有權利不斷發(fā)脾氣,但我像你一樣誠實?!彼岩粋€銀制圣母像塞我手上,“這是我最值錢的東西,值六百盧布,送給你。”

        車走遠了,佟轉過頭對我說:“大哥,不好意思,那一千盧布我找到了,塞褲衩兜給忘了。這一千盧布還你,他們說是你墊的?!?/p>

        我接過錢,“你冤枉亮亮了?!?/p>

        “也不叫冤枉,弄錯了。誰沒出錯的時候?”

        “剛才你沒向他道歉?!?/p>

        “嘁,我向他道歉?你還挺較真兒的。”

        我心頭火騰地上來,讓司機停車,說:“你們倆下去!”

        “這哪兒啊?讓我們下去?中國人對中國人哪能這樣?”

        我把她們的東西扔了下去。車下,她們隔著玻璃窗叉腰罵我。

        這是列昂諾夫——亮亮的故事。我想起他說的話:“天堂就在中國。”

        天堂是個好地方,可是誰是天堂里的人呢?

        對岸的云彩

        我寫作不怎么使用“美麗”這個詞,覺得它是給偷懶者或兒童用的。這個詞現(xiàn)成、概括、絕對。“美麗”——可以形容女人又形容景色,好像不應該??墒?,看到從克孜勒城北面流過的安加拉河的時候,我心里浮出的詞就是“美麗”。

        對河水而言,“美麗”是說河面的溫柔豐腴。水鳥追著河水飛翔。楊樹倒映在水面,看得清葉子背面的灰。河怕擾亂楊樹映像,似乎停流。水面浮走的水泡證明它還在行進。野花十幾朵擠在一起搖擺,開成圓筒粉花的風信子、細碎微紫的馬錢花、黃而疲倦的月見草花,在岸邊伸長頸子觀察河水。河水保持著荒涼中的潔凈。

        九十九條河流注入貝加爾湖,只有安加拉一條流出。它匯合葉尼塞河投奔北冰洋。當?shù)貍髡f,安加拉是貝加爾湖寵壞的女兒,與小伙子葉尼塞私奔了。

        我在安加拉河邊跑步,腳下是石板、草地或沙灘。跑五公里,到——我也不知這叫什么地方,還在河邊,歇息。左面一座高崖,像城墻壘到河邊停工。對岸有一處鐵道線,偶過蒸汽機車,煙氣糾結不散,白得晃眼,像被天空遺棄的私生子云。

        仰臥起坐中發(fā)現(xiàn),崖上坐一個姑娘,俄羅斯人,而不是常見的圖瓦人。她的象牙色的長裙從膝頭垂蓋草叢,身邊蹲一只黃狗。在曠野里見到一位姑娘,思緒被她牽制,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做一組這個看一眼她,做一組那個再看,后來索性不活動,看她。因為是早晨,河面的風吹得她的金發(fā)微微顫動,她不時把裙子拎起來掖在腿中間。這時,對面一列火車開過來,黑色的貨車。姑娘猛地舉起一束花(她手里竟有花束),舉得高高的,左右搖擺?;疖噦鱽砥崖暋?/p>

        姑娘花束,火車汽笛,中間隔著溫柔的安加拉河。我?guī)缀跻濏?,這是意大利電影才有的浪漫。

        火車駛遠,變小,姑娘舉花束的胳膊慢慢落下。黃狗沖火車叫個沒完,嫉妒。

        我回轉到賓館,其實整整一天,腦子里在還原這個場景。第二天和第三天,我在河邊又看到此景。不同的是,第三天姑娘換了一條天藍色的裙子。

        我原本想登上高崖。路很遠。高崖是凸凹的頁巖,像中國人說的龍,越近河岸越高,姑娘在龍頭上。我在下面仰望吧。

        姑娘向火車揮動花束,汽笛回應?;ㄊ刻於疾灰粯?,紫穗的莧草,橙色的秋蘿,菊花般的鐵線蓮。西伯利亞的野花太多了,采不完。

        第三天,我邊走邊回頭看姑娘,竟走進羊群里,嚇了一跳。一個圖瓦人趕著羊群來到河邊,他頭上包裹義和團式的紅頭巾。我對他笑,他回笑。

        我指指崖上的姑娘。

        牧羊人:“唉,她是瞎子?!?/p>

        “她不是每天向火車揮手嗎?”

        “噢,”他瞥一眼,“對,開火車的是她相好,當兵的。我見過他們在一起。軍人,不一定哪天就走了?!?/p>

        他用牧羊鞭指前面,“你順著這條小道從崖下繞過去,在橋邊,就見到姑娘了,那是她必經之路?!?/p>

        我來到橋邊,不知為什么,心“怦怦”跳起來。想到她是盲人,安穩(wěn)點兒。說著,姑娘走過來,手牽黃狗,手臂伸擋眼前的樹枝。她走得那么驕傲,雙眼在眼窩里閉著,臉上有笑意。我屏息,像儀仗隊員一樣挺直身子,怕她發(fā)現(xiàn)。姑娘走遠,紅地兒白花的裙子從草叢一路掃過。盲人向火車揮動花束,她怎么采到那么多好看的花呢?

        早起,我跑到河邊,姑娘已經在崖上,穿一身白衣裙。時間到了,該死的車還沒來。

        過了半個多小時,火車從地平線上出現(xiàn),是一列綠色的客車,不是黑皮貨車。車聲漸大,姑娘站起來揮動花束,這捧花比昨天更鮮艷。她揮動,不停地揮動,火車一聲不吭跑遠。

        姑娘站著,花束貼胸前,看不到她的臉。黃狗朝綠色的客車怒吠,像罵它忘恩負義。

        西伯利亞的火車,不一定按時刻行駛,車次也不固定。那個當兵的如果不走,應該讓姑娘知道才好——這只是我的想法。后面兩天,綠客車天天開過來,不向花束鳴笛。姑娘在火車開走后站立很久。

        離開克孜勒那天,別人午睡,我來到高崖上。這一塊青石姑娘坐過,下面的青草曾依偎在她裙邊。地上,躺幾束枯萎的花束。我拿起一束,遲疑地向空曠的對岸搖一搖,沒回應,云彩若無其事地堆積在對岸。搖動中,干枯的花瓣灑落在青石上。

        原刊責編王小王

        【作者簡介】鮑爾吉?原野,男,蒙古族,內蒙古赤峰市人。1958年出生。出版《掌心化雪》、《青草課本》等散文隨筆集20種,獲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中國新聞獎金獎、《人民文學》散文獎、《文匯報》筆會獎、遼寧文學獎等獎勵,有作品選入中小學課本。遼寧文學院簽約作家、《讀者》雜志簽約作家。現(xiàn)為遼寧省公安廳專業(yè)作家,一級警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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