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魯渤
中國人里,杭州人是比較的文弱的人?!@話是魯迅說的。魯迅說這句話的時間是在1933年,他用了一個“洛文”的筆名,寫了一篇《謠言世家》,發(fā)表在上海出版的《申報月刊》第二卷第十一號上。起因是一個叫湯增敭的文人,在這一年的《時事新報》上,講了一則“光復時候的杭州的故事”,說那時杭州殺了許多駐防的旗人,辨別是否旗人的方法,是讓對方說“九百九十九”,旗人是把“九”念做“鉤”的,因此一露馬腳,“刀就砍下去了”。
三十年代是個無所顧忌的時期,文化人尤其張揚。就說1933這一年,夏衍的第一部電影《狂流》問世,接著又改編拍攝了茅盾的名作《春蠶》;戴望舒出版了《望舒草》;施蜇存在主編《現代》詩刊;郁達夫則從上海移家杭州。杭州文人之活躍,可見一斑。湯增敭雖非名流,大概也想出來湊個熱鬧,就拿光復時候的杭州說事,無論自己是否杭州人,至少這道聽途說的故事是有關杭州的。只是沒想到魯迅卻不買賬,以為“這固然是頗武勇,也頗有趣的。但是,可惜是謠言”。一棍子把他給打了下去。
魯迅這么說,也許有他的道理,因為在他看來,杭州這個地方,連流氓也少有浙東似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打架,“到現在,西子湖邊還多是搖搖擺擺的雅人”。既然是針對湯增敭的文章所言,魯迅這話的意思,自然也和“光復時候的杭州的故事”有關,但卻又是另一種版本了:“戰(zhàn)事是有的。革命軍圍住旗營,開槍打進去,里面也有時打出來。然而圍得并不緊,我有一個熟人,白天在外面逛,晚上卻自進旗營睡覺去了。”似乎光復時候的杭州挺好玩的。
所謂“光復時候的杭州”,指的是1911年的杭州,也就是眾所周知的辛亥革命年。那一年的十月十日,爆發(fā)了旨在推翻清王朝的武昌起義,所以也稱之謂“光復”。武昌起義成功后,各地紛紛響應,紛紛“光復”。杭州的光復,是在當年的十一月初,距武昌起義僅二十余天。光復時候的杭州故事,我以為最可講述的應該是敢死隊,但魯迅和湯增敭卻都不曾提及。
顧名思義,所謂敢死隊,是要舍了身家性命去赴湯蹈火的,其人員組成,絕非烏合之眾,首先須視死如歸,其次得驍勇堅韌,戰(zhàn)事一起,即義無反顧地身先士卒、沖鋒在前。為光復而戰(zhàn)的杭州,緊隨于上海之后,是最先響應武昌起義的城市之一。是年十一月五日凌晨,戰(zhàn)斗打響后,頓時炮火彌天,在參與戰(zhàn)事的革命軍中,表現最為突出的,果真就是這些敢死隊。四天后的十一月九日,上海出版的《民立報》就登載了一篇文章,題為《浙江敢死隊之壯觀》:
浙江革命軍之編制皆以敢死隊為先鋒,然后繼之以各標新軍。敢死隊之編制共分五隊,以蔣介石為指揮官。第一、二各隊由隊長張伯岐率令,第三隊由隊長董夢蛟率令,攻擊撫署,以十五人為一隊,每隊手槍手十名,炸彈手五名,先后繼進?!谒年犛赏踅鸢l(fā)率令,攻擊軍械局。……第五隊分布于旗城門下,各門附屬五名,出入于彈雨之中,而無一懼色。
文章顯示,在杭州的光復之戰(zhàn)中,作用最大的是敢死隊,給人印象最深的也是敢死隊。這些敢死隊的確切人數有多少,無從得知,若按文章說的“以十五人為一隊”,五隊就是七十五人,恐怕不止這些。但有一點能肯定,他們當中幾乎沒有杭州人,絕大部分來自敢于“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浙東。這倒是讓魯迅先生說著了:“杭州人是比較的文弱的人”。
此外,在敢死隊的成員里,人數最多的,約摸是奉化的棲鳳幫。棲鳳幫是奉化的一個地方漁民組織。浙江沿海漁民向有成立漁幫的習俗,如鎮(zhèn)海北鄉(xiāng)幫,象山東門幫、定海靖安幫等,并以此為基礎成立公所,棲鳳幫漁民組織的棲鳳公所成立于清乾隆十年。
奉化棲鳳幫漁民組成的光復杭州敢死隊有一百多人。這些打魚人事前并不知曉要去杭州,更不知到了杭州是要充任敢死隊員的,他們之所以最終還是在辛亥年秋天的杭州留下佳話,有一個人起了關鍵作用。此人名叫陳英士,湖州人,孫中山先生的助手,時年三十三歲,風華正茂。
對陳英士,杭州人應該是不陌生的。平海路早先稱為平海街的時候,通往西湖的盡頭是俗稱的“三公園”,正面立有一尊銅像,塑的就是陳英士。銅像是民國政府1929年立的,隨后,又在杭州創(chuàng)立了英士大學。陳英士是湖州人,上海光復后的滬軍都督,民國政府所以會在杭州為他立一尊銅像,還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所大學,可見在光復時候的杭州故事里,他也是個重要角色。英士大學后來并入了浙江大學,銅像大約也在文革期間被拆毀,但是三年前的2005年春,又在杭州孤山重塑了一尊。
先前的那尊,是留法雕塑家江小鶼的作品,名為《陳英士烈士騎馬像》,“人物英爽,驃騎奮發(fā),偉麗生動之至”,安放當初,就因“觀者見所未見”而“奔走相告,作者益聲振”。后面的那尊,也是騎馬像,構圖大致相仿,但對那個時期的風云人物內蘊的體現,到底還欠缺,滄桑感更是沒有的。
陳英士名其美,英士是他的字。三十歲前的陳其美可謂默默無聞,先是在石門(今桐鄉(xiāng))的鎮(zhèn)上做了十二年的當鋪學徒,后去上海謀生,為同康泰絲棧的佐理會計,兩年后東渡日本,學習法律和軍事學。雖然也懷有一顆革命之心,但比起同時代其他浙江籍革命黨人,陳的出道顯然要晚得多。他從日本回國時,革命志士徐錫麟、秋瑾等人已然為國捐軀,他們所在的光復會遭到慘重損失,而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也正處于在一個困難時期。
陳其美在去日本的當年,就加入了同盟會,后來還介紹不少人入會,包括黃郛和蔣介石。三人是換帖弟兄,陳居長,黃次之,蔣第三?;貒?,陳又為同盟會吸收了許多上海商界名流,自己也成了同盟會在上海的要人。
年過三十的陳其美,似乎是在一夜之間突然成了海上聞人的,像一條長了八腕的章魚,向許多領域伸出了觸角:創(chuàng)辦武館、結交商界、出版報紙,同時還混跡青幫,網羅黨羽而成頭領。他的武館的總教頭,就是霍元甲;他的商界朋友不乏虞洽卿這樣的超級大亨;他的報紙有《中國公報》、《民生叢報》等。鑒于他的這些社會基礎,宋教仁等人在上海組織同盟會中部總會時,遂委任他為庶長,主持日常工作,使他的一切活動,都有了革命的名義。孫中山先生因此說他“光復以前,奔走革命”,對他很是稱道和器重。所以光復上海的擔子,是歷史性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按照陳其美的光復計劃,是把東南首義之地定在杭州的,先占杭州,以此為根據地,再行光復上海。武昌起義的第三天,也就是十月十二日,陳其美就從上海來了杭州,約見杭州的革命黨人朱瑞、顧乃斌、褚輔成等。他當時用的是什么交通工具,沒有找到記載,估計是坐火車。滬杭鐵路于兩年前的八月十三日正式通車,但遠沒有現在這么便捷,車速相當慢,從滬上啟程,到杭州艮山門站,大約要八九個小時,因為時間已晚,還要聯絡黨人,所以密會是次日才舉行,地點選在光復會在杭州的重要據點白云庵。
那天密會的時間不長,目的很明確,素以“四捷”(口齒捷、主意捷、手段捷、行動捷)著稱的陳其美對杭州革命黨人的要求只有一個,盡快起義,最好馬上行動,武器和經費,他都可以給予支援。但是直到會議結束,行動的具體時間還是沒能定下來。陳其美可以口齒捷、主意捷、手段捷,行動卻不是他想捷就能捷的。雖說當時的駐杭新軍基本已為革命黨人所掌握,像與會的顧乃斌、朱瑞、葛敬恩、俞煒、吳思豫等都是軍職,其所率兵力已超過清政府控制的巡防營和旗營,但他們仍覺得,為防舉義時杭州成為一座孤城,還須事先派人去浙江各地聯絡黨人和新軍,以便屆時策應。
走出白云庵的時候,杭州的湖光山色撲面而來,但陳其美視若無睹。這一趟的杭州之行,顯然與他來時的設想相去甚遠。武昌首義成功,好比將清朝大網撕開了一道口子,如不乘勝加撐,很容易又被縫合。其時的革命力量,主要集中在江浙滬一線,杭州乃線上重點,若此地耽擱,則革命險矣。陳其美非常焦慮,因為盡管對密會的結果不滿意,他卻不能久留杭州,再行鼓動,上海方面的光復之舉也已迫在眉睫。作別時,他甚至連禮節(jié)也顧不上,就只說了句我還要來的,便匆匆而去了。但是在杭州光復前,他沒有再來。
陳其美沒有再來,但是奉化棲鳳幫的一百多個漁民來了。
在杭州白云庵的那次秘密會議上,主張“事先派人去浙江各地聯絡黨人和新軍”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招募和組織敢死隊。這個主張估計是在場的軍職人員提出的。軍人打仗,出兵是要有講究的,敢死隊就是講究之一,好比一把刀子必須有刀尖,一桿長矛不能沒有鋒頭。不管陳其美當時是否表示贊同,但是回到上海后,他肯定考慮了這個問題,只要盡快舉義,自己也是可以為招募和組建敢死隊助一臂之力的。
陳其美想到了奉化棲鳳幫。
大約八個月前,也就是辛亥年的三月底(一說是夏天),奉化棲鳳幫為爭奪捕撈水域,和寧海的樟樹幫在定海發(fā)生大規(guī)模械斗,劍拔弩張、相持多日。受人之托的陳其美以青幫身份,趕到寧海一都的王氏宗祠,約了日本留學時的舊識程干青、光復會會員孫乃泰及兩縣頭面人物,前往勸解調停,平息了事態(tài)。出了名的陳氏“四捷”使他在奉化漁民中頗受擁戴,自我感覺也很好。
陳其美就找來了應夢卿,派他去奉化,以招收滬杭鐵路工人的名義,募集敢死隊員,目標人群主要就是棲鳳幫。其時的應夢卿,系陳其美手下,負責保管印信、檔案和撰擬文書等事務。他后來寫了篇《奉化漁民任光復杭州敢死隊記》的回憶錄,文章說他在奉化漁民中募集了一百余人后,先是乘船送到上海,當日再從鐵路轉運杭州,“到了杭州,將漁民分別安置在城站附近的高升客棧、大方旅館、平安旅館和下城的奉化會館,由蔣介石、張伯岐、王季高(即王金發(fā))三人點驗接收,并交沈昌鑫、陳夏生負責管理?!?/p>
就奉化和寧海兩地而言,陳其美似與后者的關系更近些,寧海人王燦英留學日本時和陳其美是同學,回國后陳還在王家住過些日子,陳在調停兩地漁民械斗時,也是先去的寧海,找了邑紳程干青等人。同為因其勸解而釋械的漁民,寧海樟樹幫也是心懷感念的,為什么他卻是讓應夢卿去奉化而非寧海呢?
推敲起來,或許有兩種可能,一是因為應夢卿是奉化人,行事方便;二是除了應夢卿,陳是不是還另派了他人去寧海呢?應夢卿招募的奉化漁民,是當天就由上海轉運杭州的,其時上海還有另一批敢死隊員,由尹維峻率部抵杭,這支敢死隊會不會是從寧海招募的呢?
雖然尹維峻帶領的那支敢死隊人員組成情況不詳,但和奉化棲鳳幫漁民卻是同一天到杭的。其時的滬杭鐵路,車次還很少,因此從行程上來推測,這兩支敢死隊很可能乘坐的就是同一列火車。盡管與整車旅客相比,敢死隊的成員只是少數,但就其意義而言,我們似乎可以把這趟從上海開往杭州的列車,稱之為“光復號”。因為當它次日返回上海時,秋色絢麗的杭州已經光復了。
回到上海后的陳其美,除了派應夢卿去奉化外,還不斷派了人來杭州,先是姚勇忱、尹銳志、尹維峻等,后來則是它的換帖弟兄黃郛、蔣介石。姚勇忱是湖州織里人,著名文學團體“南社”成員,翻譯過小說,但當時在上海,卻是陳其美的主要助手;尹銳志和尹維峻是嵊縣的一對姐妹,很小就參加了光復會,追隨秋瑾。這年尹維峻年僅十五歲,其姐尹銳志也還不滿二十,走在西湖邊,怎么看也像是兩個秋游的少女。
關于陳其美派黃郛、蔣介石來杭的時間,說法不一。比較通行的一說,是十月二十七日,但只提到黃郛,沒有蔣介石;另一說是,武昌起義時,蔣介石還在日本,他是農歷九月初七,也就是十月二十八日,才從長崎登輪回國,兩天后的十月三十日到上海,那么,來杭州應是再晚些時候。但兩種說法都表明,那次杭州密會的地點,是在顧乃斌家,他當時住在上板兒巷的老人弄。除地點外,會議的內容也大體相同。與會者之一的褚輔成在1945年出版的《浙江通志館館刊》上寫過一篇《浙江辛亥革命紀實》,文章說,“九月初,陳其美派黃郛、蔣中正來杭,與各同志相見并催促進行……”到了1956年,上海史學會編輯出版“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時,在《辛亥革命》第七冊中收錄了此文,但卻把“陳其美派黃郛、蔣中正來杭”中的“蔣中正”刪掉了。
事實上在光復時候的杭州故事里,蔣介石確是個重要角色,當陳其美的背影融入辛亥年的杭州秋色時,作為陳的換帖弟兄,他和黃郛受陳的派遣來杭不僅順理成章,甚至還在光復之戰(zhàn)中身先士卒,統(tǒng)領過敢死隊。
諸輔成的《浙江辛亥革命紀實》一文還曾寫道,“迨午夜一時,陸軍等八十二標由吳思豫、顧乃斌協(xié)助,周承菼率陸軍,蔣中正率敢死隊進城,直撲撫署駐軍,同時陳占芬所持炸彈,擲中撫臺上房,頓時著火延燒,敢死隊沖入撫署,大門衛(wèi)隊略事抵抗,旋即降服,巡撫增韞及眷屬皆被擒?!钡@段文字中的“蔣中正”三字,后來也被刪除了。
記載的文字,刪除了可以補回來,但光復時候的杭州的一些遺跡,現在是再也尋找不到了。譬如上板兒巷老人弄的顧乃斌故居,這個舉行過光復杭州最重要的幾次會議的老屋,早已蕩然無存,如今連地名也消失了;又譬如橫箭道巷的李絅棠故居,乃舉義前所設的臨時機關,作為存儲彈藥物品和來杭人員接洽處,在辛亥年的秋天該是何等的風云際會,現在也找不到了。好在雄鎮(zhèn)樓、六部橋一帶的小區(qū),啟用了直箭道巷的舊名,也算是給后人留下點懷想。
陳其美來過杭州之后,為謀光復大計,杭州革命黨人的密會一直沒停。白云庵會后的第三天,就又在鳳林寺碰頭,還是那些人,還是那個議題。當年的鳳林寺的位置,在現今的杭州飯店。后來的兩次集會,一次是在湖濱一家照相館的樓上,另一次是在吳山上的四景園。照相館名叫“二我軒”,但樓上卻是酒館,而吳山的四景園則是一間茶室。假飲酒品茶之名,密議革命舉動,于杭州這座城市倒是很相宜的,在辛亥年秋天的杭州,魯迅說的那種西湖邊搖搖擺擺的雅人里很有些是革命黨也未可知,畢竟那是個有血性的年代。
敢死隊的招募、組建和參戰(zhàn),在光復時候的杭州是個非常有效的決策,它不僅在具體的戰(zhàn)事中顯示了威力,反過來也表明,杭州革命黨人未聽從陳其美的意見倉促舉義,而是先期謀求各地策應,包括建立敢死隊,是明智的,雖然最初的本意也許只是過于穩(wěn)妥之想。
在應夢卿招募的奉化棲鳳幫漁民和尹維峻帶領的敢死隊到杭之前,張伯岐和王金發(fā)也從嵊縣率會黨部眾六十余人,已先期抵達,與蔣介石約定在清泰旅館會合。張伯岐是嵊縣崇仁鎮(zhèn)廿八都村人,十七歲時,因仗義扶正而誤傷人命,被逼落草為“盜”;二十四歲那年入紹興大通學堂,參加光復會;兩年后,隨竺紹康回鄉(xiāng)籌餉,又陪同秋瑾赴金華、臺州等地聯絡會黨,組建光復軍;后被捕,被處以死刑,卻于押解原籍執(zhí)行的途中,為革命黨人劫囚獲救。
清泰旅館會合之后,“四日夜,伯岐與蔣介石、王金發(fā)兩人還點驗接收了奉化棲鳳幫組成的敢死隊百余人。”(張秀銚《張伯岐傳略》)此前,張伯歧已被委以第一、第二敢死隊隊長,在其中的第一敢死隊里,有十余名成員,是他親自從老家崇仁鎮(zhèn)和廿八都村招募的。
這些人中有個喻傳海,時年二十七歲,充任敢死隊員之前,是個唱戲的,已經唱了十二年,以丑角聞名。喻傳海唱的戲,就是后來的越劇,那時候還叫“小歌班”。雖然清麗柔美的越劇在小歌班那個時期,清一色的全是男演員,但就戲曲來說,卻到底也還屬陰柔一路。然而就是這個唱陰柔越劇的喻傳海,偏偏追隨著張伯岐,竟也血性陽剛地成了光復杭州的敢死隊員。
要說奇怪,其實也不算怪,嵊縣人不僅喜歡唱戲,當時出自嵊縣、在歷史舞臺上叱咤風云的仁人志士,其經歷大多也是頗富戲劇性的,譬如張伯岐。廿八都村瞻山廟有座古戲臺,如今還在,據說就是張伯岐于1928年出資重修的。一個游走陰陽,生死置之度外的鐵血男兒,竟熱衷于一座古戲臺的重修,除了鄉(xiāng)梓之情外,對戲劇的愛好,應該也是因素之一。
喻傳海做敢死隊員,和他唱戲一樣地認真,手上持槍,腰間和胸前掛滿了炸彈,背上還插著一把大刀,可謂全身披掛。出發(fā)的時候,明知這一去很可能是要丟性命的,他卻不慌不忙地這里整整,那里摸摸,盡量弄舒坦些,好像登臺前最后再檢查一遍行頭。
杭州光復后,喻傳海一方面思念自己的教藝師傅,另一方面還留戀唱戲,就自動退伍返鄉(xiāng),重操舊業(yè)去了。在越劇進入女子科班時期,他成了師傅,先后執(zhí)教于“安東舞臺”、“高升舞臺”和“小高升舞臺”,培育出了諸如筱丹桂、張湘卿、商芳臣、周寶奎、徐玉蘭、張茵等一大批越劇名伶。喻傳海1936年五十二歲時就因病去世了,他這一輩子,前半生唱戲,后半生教戲,但沒有哪一出能比得上辛亥年秋天的這場演出,那是一出豪邁的重頭戲。
在辛亥革命前后的嵊縣,豪邁傳奇如張伯岐、喻傳海者,還另有巾幗,乃上文曾提及的尹銳志、尹維峻姐妹。
尹氏姐妹家居嵊縣城關鎮(zhèn)北門,一個叫做繡衣坊的地方。但是繡衣坊沒有出繡女,倒出了兩個革命黨人。尹銳志不滿十五歲就加入了光復會,帶著妹妹尹維峻去紹興找秋瑾,經秋瑾介紹,入明道女校讀書,隨之尹維峻也入了光復會,其時只有十歲,應該是光復會最年幼的會員。
從照片上看,尹銳志和尹維峻,尤其尹維峻,眉目清朗、天庭飽滿,其姿容麗質,頗似女俠秋瑾。事實上在秋瑾犧牲前的一年里,尹氏姐妹始終跟隨在其身邊,形同左臂右膀。秋瑾就義后,兩人常駐光復會在上海的秘密聯絡機關“銳進學社”,不僅操持日常事務,且往來于江浙各地,調兵籌餉,策應四方。多少年后,從史料上讀著她們當時的作為,實在是讓人驚訝于這對奇女子的年齡,不敢相信竟還都只有十幾歲?,F在十幾歲的女孩子,能干些什么?但那時候十幾歲的尹氏姐妹,有兩件事,至今說來依舊給人驚心動魄之感。
第一件事,在“銳進學社”,尹銳志和尹維峻憑借一本化工技師給的炸彈制造專業(yè)書籍,一邊研讀,一邊試驗,果真就把炸彈給做了出來。她們甚至都沒有過害怕,毫不在意萬一哪個環(huán)節(jié)出點差錯,引爆了炸藥,會粉身碎骨。
第二件事,在1909年,為報先烈之仇,尹銳志和尹維峻攜帶密制炸彈潛入北京,試圖謀斃清廷要員,伺機近一年。雖然因人地生疏,清廷防范嚴密,最終無從下手,未果而返,但這一年的晝伏夜出、屢屢行動,怎么想也該是一幕幕驚險迭出的活劇,可惜沒能記載下來。
作為杭州光復之役的女敢死隊員,尹維峻的形象十分颯爽:“騎駿馬,左手執(zhí)短槍,右手持炸彈,……沖入撫署,擲出炸彈,嚇得撫署守衛(wèi)清軍立即舉白旗投降?!边@樣的文字現在讀來,顯然太多想象成分,反倒感覺失真。辛亥年杭州秋天的那個凌晨,尹維峻是怎么“敢死”的,是不是真的投擲了第一枚炸彈,只有其時與之一同“敢死”者最清楚,但也不一定,顧著自己奮戰(zhàn),哪里會去東張西望地看別人。倒是尹銳志說,“維峻長成特早,歷年偕余工作,此時雖年僅十五,而身長態(tài)度若成人”。自古英雄出少年,說身長態(tài)度若成人的十五歲的尹維峻向撫署投出了第一枚炸彈,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其實那時候的成年人,譬如蔣介石,亦不過才二十四歲。既然做了敢死隊的指揮官,身先士卒那是自然的。小蔣就寫下一封訣別書,留與母親和家兄,告以誓為革命犧牲之決心,及死后家事的處置,言辭激越且不乏凄惻。蔣母接信后派人來杭州寬慰說,“死生一視與義,毋以家事為念?!备锩陀⑿壑髁x,譜寫了杭州辛亥年的秋聲賦,無論譜寫者是誰,都不應該被后人忘卻。
杭州的光復之役,爆發(fā)在十一月五日凌晨兩點,其時,“敢死隊員都齊集在城站,戰(zhàn)斗部署畢,更鼓已三下,而室內寂然,桌上放著的炸彈、手槍,無一人上前領取。此時,伯岐蹶然而起,說:‘大局已定,兵貴神速,還有何疑慮!即將武器分配給手下的敢死士……”
這段文字,也是摘自張秀銚的《張伯岐傳略》,雖系一家之言,讀來倒也真實可信。奉化的棲鳳幫漁民,初以為是去當鐵路工人,到了杭州,肯定已知道是來赴湯蹈火了,另如喻傳海者,更是在招募時就明白杭州之行的意圖,雖然前者信奉陳其美,后者也愿隨張伯岐,但真正到了要去攻打撫署,這些很少見過大世面的平民,畢竟還是有些害怕。然而最終,都一概義無反顧了。
辛亥年杭州的那個秋夜,天氣寒涼,星光滿天。戰(zhàn)事打響后進展順當,至拂曉時分,全城的大街小巷就已貼滿了臨時都督童保暄的安民告示,雖然還能聽到零星的槍炮聲,清旗營尚在革命軍的包圍中負隅對峙,但浙江巡撫署的攻破,意味著起義已經成功。
九十多年過去了,見過光復后第一個清晨的杭州人,想必已經沒有了,但是那個清晨的氣息,仿佛依稀還在:“……火至五日晨六時始熄,撫署成為一片焦土?!歉鲬舯閼野灼欤用駳g騰,袖纏白布,表示河山光復,城內平靜如常,惟店鋪未敢開門?!贝蠼中∠?,則貼滿了“安民告示”:
……照得本都督傾起義師,共驅滿虜,原為拯救同胞,革除暴政起見,惟兵戎之事,勢難萬全,如有毀及民房,具當派員調查,酌予賠償,以示體恤。查杭城內有積痞籍端搶米情事,以致擾亂治安,實屬目無法紀?,F在大事已定,本都督已傳諭各米商,即日平價出售,以救民生而維秩序。自示之日,如再有滋擾,定當執(zhí)法。且吾浙人民素明大義,如能互相勸戒,日進文明,尤本都督所厚望焉……
告示中的“本都督”,就是光復之役的臨時總司令童保暄。
有了這張安民告示的存在,作為杭州光復后的臨時都督,童保暄的這一身份應無疑義,尚存爭論的是,他這個臨時都督,究竟是怎么當上的。有說是事先推舉的,也有說是自命的。說公推者,稱其“初舉大義,君實為干魁”;說自命者則謂之“輿情都指他沐猴而冠,太不識相”。
辛亥年秋天的童保暄,系憲兵營督隊官,或稱憲兵隊執(zhí)事官,其時駐扎在杭州大獅巷。光復前有一次在顧乃斌家開會,商議舉義細節(jié),議到由誰來出任都督一事時,眾說紛紜。在提到的人選里,有顧乃斌、朱瑞、褚輔成、呂公望等。上海光復后,陳其美是爭爭搶搶地才做了都督,但在杭州的那次會議上,非但無人爭搶浙江都督,當時的一些被提名者,要么不在場,要么相互推諉,竟弄得一時冷場。時年二十五歲的童保暄年少氣盛,站出來慷慨陳詞了一番,自告奮勇地表示愿意先做個臨時都督,起義成功后可立即讓位。時間緊迫,不容拖延,眾人于是順水推舟,紛紛贊同。
曾在光復之役中任二標先鋒隊官的傅墨正,不知道那次會議是否在場,他后來寫有《辛亥革命杭州光復的回憶》一文,說“都督人選,因時間匆促,前未決定,不料童保暄以個人名義,私刻印信,自任都督,遍貼安民布告,同志們見了他的布告,非常不滿……”從行文看,說的已是光復后的事。
杭州光復八年后的1919年,童保暄就病亡了,沒有留下回憶錄,但據說生前他每天都要寫日記,總計有三十余冊,可惜年歲已久,遺散損毀,殘存不足三分之一,現在也很難看到,因此在這段各執(zhí)其詞的公案中,我們無法聽到他自己是怎么說的。但是借助當時其他的一些記載,從情理上來推斷,童保暄這個“臨時都督”,應該不是自封的。
在密謀光復細節(jié)的那個會上,所謂推舉臨時都督,實際上是在推舉起義時的臨時司令官,也就是整個光復行動的出頭人。以童保暄的資歷,這個臨時司令原本是輪不到他的,只是被提名者不肯應承,他才主動請纓。這是要冒風險的,槍打出頭鳥,萬一起事失敗,第一個就得掉腦袋。童保暄這么做,是不想讓策劃已久的起義因無人領頭而擱淺,事實上他也確實是起義時的臨時司令。
童保暄的“臨時都督”實際上做了不到一天,或者說,他只是在杭州光復后的第一個清晨,發(fā)布了一下安民告示。是日,當各界集議推舉湯壽潛為正式都督時,他立刻就讓位了?!拔迦樟璩啃婧贾莨鈴停j岩耘R時都督名義出安民告示,曉喻全城。保暄自知資歷淺薄,不宜久任臨時都督之職,在當天召開的軍政會議上辭職。結果,舉湯壽潛為都督?!?/p>
另一個事實是,浙江都督的正式確立,遠比上海平和,沒有因此而鬧得沸沸揚揚的,這說明童保暄沒有摻和在其間爭搶,倘若事先就有野心,既做了起義的臨時司令官,又發(fā)過臨時都督的告示,他豈肯安然相讓?
但我想知道,起義成功后,敢死隊怎么樣了。唱戲的喻傳海立馬就走了?棲鳳幫又回奉化打漁去了?這些都無人告訴我,也許當時就無人關注過,世間的事情,多是聚如火起,散似灰飛,我也就只能在這里重溫一點“都督”和“臨時督督”之交替瞬間的舊聞,最后說說湯壽潛了。
湯壽潛都督浙江,是辛亥革命時的一個奇特現象。他是君主立憲派的主要領袖之一,不主張、甚至反對革命,卻被浙江的革命黨人舉為新政權的首腦。一開始他雖然也曾婉拒,經說服最終還是就任了。上文提到的魯迅觀點,以為杭州光復時候殺旗人的故事是個謠言,其依據之一便是:“我們只要看舉了老成持重的湯蟄仙先生做都督,就可以知道是不會流血的了?!睖珘蹪撀娜螘r,清旗營尚在革命軍的包圍中,“各營門緊閉,負隅對峙,幾次派人勸降無效,甚至還開槍打死送信人”,但最終,旗人還是降服了,旗營將軍德濟在迎紫門插了白旗,雙方幾經談判后,駐防營城門大開,全軍繳械,槍炮刀械在各營門口堆積如山。這是十一月六日的早晨,1911年秋色中的杭州城,又貼滿了都督府的布告:“旗營已繳槍械,軍府擔任保護,宣布共和主義,決無自背人道。痞徒乘機造謠,及有滋擾情事,一經當場拿獲,必按軍律不貸……”
這布告,自然已是由湯都督發(fā)布的了,其時,杭州大局甫定,全城商業(yè)店鋪如常開市。但是到了十二年以后,1933年的十月十三日,還是在那篇《謠言世家》中,魯迅說:
杭州的旗人一向優(yōu)游于西子湖邊,秀氣所鐘,是聰明的,他們知道沒有了糧,只好做生意,于是賣糕的也有,賣小菜的也有。杭州人是客氣的,并不歧視,生意也還不壞。然而祖?zhèn)鞯闹{言起來了,說是旗人所賣的東西,里面都藏著毒藥。這一下子就使?jié)h人避之惟恐不遠,但倒是怕旗人來毒自己,并不是自己想去害旗人。結果是他們所賣的糕餅小菜,毫無生意,只得在路邊出賣那些不能下毒的家具。家具一完,途窮路絕,就一敗涂地了。這是杭州駐防旗人的收場。
不知道大先生的這個典故,是從哪里來的。莫非“痞徒乘機造謠,……一經當場拿獲,必按軍律不貸”的都督告示,只是一紙空文?
(責編:吳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