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文藝學(xué)博士。1964年生于黑龍江伊春,現(xiàn)在江蘇某高校供職。1986年起發(fā)表詩歌、評論及翻譯作品共八百余萬字。上世紀(jì)80年代末致力于英美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的翻譯與研究,是大陸譯介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主要翻譯家和研究者。
露水雨
你頑皮地跑到前面,等待我靠近
你突然踢了樹一腳,哈哈
扁豆大的雨點灑了我一頭
為什么偏偏是你,而不是一只松鼠
從一根樹枝竄上另一根樹枝
或者無故受驚的鳥突然飛起
用帶花斑的短翅,碰落這一陣稀疏的雨
雨點落在路上,像卵石鑲在沙子里
草叢也一陣瑟瑟,然后
林中的寂靜水一般愈合
偶爾有陽光旋轉(zhuǎn)著透進(jìn)來
請屏住呼吸,如果有隔夜的露水
落在頭頂,那是樹在夢中流下的淚
它夢見了因露水而沉重的空空鳥巢
恍惚
沒有愛,這一切僅僅是孤獨,甚至恐懼
墻上的石頭回到了呼嘯的山中
增加著仰望的高度,而山體中金黃的礦脈
正在黑暗中輾轉(zhuǎn),力圖擺脫流水的糾纏
柴門半倒,幾乎已開始變白
而草叢中的枯井里突然閃耀起星光
晚年的隱居高得不可想象,當(dāng)你獨自下山
必須有另外一種風(fēng)聲充溢在胸中
你必須能對黑暗和燈火同時說出
僅僅有愛是不夠的。于是
我們從松樹下起身,整理好衣衫
針葉堆中一雙空洞的眼窩在把我們注視
一只野兔或松鼠的顱骨,灌滿了晶亮的流沙
交談
清風(fēng)徐徐吹開了晨霧,這是又一日
我試著和你們交談,試著
把自己想象成你們的一員
我的語言猶豫、生疏,如花粉
粘在鳥舌上,如顫音從石縫中傳來
我必須找到它,找到它吐露的金砂
在一場雨后,我必須把路上的石頭
放回原處,或是一腳踢下山谷
這是簡單的,但無法重復(fù)
一種無法找到動作的心情
與未來保持了一致。如何能復(fù)活
早已失傳的語言。當(dāng)晨霧散去
昨天又是一天,是無言也無心跳的七千年
崖葬
遠(yuǎn)遠(yuǎn)的,那片褐色的懸崖
下面是平靜的河水,朝南的崖壁上
有許多半圓形的巖洞,類似于陜北的窯洞
每個洞口都立著一塊碑
河水拐了一個彎繼續(xù)向城市流去
而村莊就蘑菇一樣散落在河灣的草叢中
不遠(yuǎn)處一個廢棄的采石場
像山的一個灰白色傷口
那些被陽光照亮的懸崖
和陰暗的松林交替出現(xiàn),越來越多
河水始終平靜地映照著它們
把生和死隔開,又同時把二者灌溉
朗誦
我朗誦?!拔覀儾恢獜暮翁巵怼!?/p>
我們攀登鐵塔,扶著滿是露水的梯子
我朗誦?!拔覀儾恢獮楹蝸怼!?/p>
霧氣在周圍繚繞,如呼吸模糊了視線
我朗誦。太陽在升高
空氣越來越濕潤,裹著樹梢
我朗誦?!拔覀冊?jīng)來過?!?/p>
回聲把山谷推遠(yuǎn),蛛網(wǎng)上光芒閃爍
我朗誦。太陽在驅(qū)散晨霧
半圓形的彩虹把我們投影在圓心
我朗誦。林子越來越亮
深處的小動物都不作聲
“我們是否到過那里?”
下山時我還在朗誦,但聲音越來越低
整個是寺廟的湖心島
遠(yuǎn)遠(yuǎn)的,寺廟的紅色圍墻
隱現(xiàn)在綠叢中,代替了防波堤
游船犁開灰色的水面,繞島一周
找不到碇泊之處,只有佛號隱隱
把小島籠在閃爍金光的闊袖之中
風(fēng)鈴,葉簇,一層層涌向樹梢的飛檐
島上似有高山,有鳥群
在白色氣流中回旋,有人
向更高處的拜月臺攀登
而那里早已是肅殺澄澈的夜半
還是遠(yuǎn)遠(yuǎn)的,島在水的中央沉浮
如一顆佛珠變得晦暗,只有陽光
在船尾拖曳的油花中幻出虹彩
轉(zhuǎn)彎
紅色的沙石路兩側(cè),草木茂密
少有折斷,也沒有人的痕跡
也沒有岔路通向別的道路
風(fēng)在夜晚留下柔軟的浪紋
我嘗試著走過一條
它很快消失在榛莽之中
樹叢下靜靜地流著溪流
有的如細(xì)蛇蜿蜒過路面
道路只有一條,伴著忽明忽暗的天空
我和你落在后面,你的手
被一只無形的溫柔的巨掌遞到我手里
你的手冰涼,小得像一片葉子
我們偶爾說話,路上只有我們
道路每轉(zhuǎn)一次彎,前面的人就看不見了
我們知道他們走在那里
能聽見說話聲,但始終聽不清
說些什么。他們是我們的朋友
在路的盡頭我們會看見潮濕閃光的臉
消失
一群人走在無人的山中
這是初秋,陽光垂直的火焰
樹葉上浮動著水汽和鳥的呼吸
有早黃的闊葉不時飄落
落在綠色的葉叢上,道路上
有的像祈禱在空中停上片刻
這些都沒有影響這群人的腳步
道路是緩坡,幾乎看不出
是在山中。水聲時遠(yuǎn)時近
時而從幽暗的林下閃爍出粼粼波光
又滑到另一片更為幽暗的林中
一群人在山中越走越遠(yuǎn)
他們的聲音隨著風(fēng)聲起伏
他們的衣裳漸漸透明,染上了蒼苔
他們?nèi)滩蛔∠Я?,和夏天一?/p>
消失在寂靜之中,等到發(fā)覺
他們已經(jīng)在山外,在更大的世界中消失
山間溪流
從不知名的高處,從樹根下的泉源
這些平靜的溪流,冰冷刺骨
從手腕一直冷到肩膀,告訴我們
純潔的是冷的,而我們身邊
溫暖的少婦,緊抓住我們的胳膊
這些散漫的溪流,不留下任何的影子
逆我們而去,平靜得仿佛沒有在流動
各種雜色的葉子落入水中
溪流時隱時現(xiàn),經(jīng)過泥地時就變得幽暗
或者像塑料布展開在青石上
清晨打水的人用不著撥開水面的樹葉
它們都沉積在水底,一動不動
我們把啤酒鎮(zhèn)在水里,一塊扁平的石頭
還沒有侵上青苔,我們就在那里躺下
等著啤酒瓶中綠色的火焰慢慢冰冷
責(zé)任編輯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