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瓜
1
書上說,漁后來找到了天堂,可那里只有他自己,天堂還是天堂嗎?
2
他渴。他不知身在何處,也許是睡在祖父留下來的黃花梨木床上,有一股木頭發(fā)霉與灰塵的氣味。祖父說,很多先人都死在這張床上。床頭有個瓦罐,里面沒有一滴水。他爬起來,出了門,沿著一條長長的走廊行去,他記得走廊盡頭有口水缸,缸壁上貼著一張“?!弊?。他走近了,雙臂撐著水缸邊緣,將頭探進去,水面上漂起一張臉,晃蕩著,是張少年的臉,依稀是幾十年前自己的樣子,眉眼的線條很淡,仿佛還沒來得及涂色的白描,含著笑望來。他懷疑自己被一種錯覺愚弄,伸手摸了摸下巴,手指與胡茬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而同時水面上的少年也將手滑向下巴,那里是一片柔軟的絨毛,如三月的草地。忽然間,他一聲尖叫,驚恐地回過頭,只見一團大火正從長廊上滾來,他沒有被突如其來的火光嚇住,而是感到更加強烈的干渴,火光烤疼了臉,于是他再次將頭探入水缸內,水中的浮影不見了,因為沒有了水。他不相信,這么短的時間內水能流盡,或者缸內本來就是空的。他將頭向內又伸了伸,鼻子幾乎能聞到缸底的水銹味,終于證實了真正的錯覺并非只是水面上的浮影,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沉悶的聲音沿著缸壁回旋,帶著熱乎乎的氣息撲打在他的臉上,仿佛是個預謀已久的嘲笑。他猛地將頭抽出來。一眼就看見懸在空中的太陽,蒙在一團黃沙的背后,映得天地全呈現出冥紙般的顏色。身后的長廊以及長廊另一側的房屋都被燒得干干凈凈,火已熄了。也許根本沒有過房屋、長廊,和一團獰笑的火焰。
現在,他站在一口空蕩蕩的水缸旁,四周是隨風起伏的風沙,干渴在瓦解他對任何事物的興趣,他像火災后的廢墟,或是驟然出土的千古文物,隨時都可能被風吹成齏粉,四處飄揚。他試圖移動腳步,結果成功了,接著他快步行走,以至于奔跑起來,他要去尋找水,滋潤干渴的喉嚨。他沒有回頭,但是他相信那口水缸一定消失了,凡是在身后的東西,都將失去存在的意義。跑著,跑著,往前跑,跑著跑著,他聽見了身旁響起許多腳步聲,這些聲音并沒有使這如沙漠般的世界熱鬧起來,除了鞋底與沙子摩擦的沙沙聲,那些從身旁來去的人都一言不發(fā),面色灰白,五官淡得若有若無。只是隱隱約約辨認出都是熟識的人,有些人早在他童年時候就已經死去,現在看見既不驚奇也不欣喜,彼此間無須交談,也許一轉眼那人就變成另外一個人,因為他們像云在風里一樣。不管,那些急匆匆奔跑的人是誰,肯定都與他擁有同一個目的,匆匆忙忙地在尋找一個水源。
太陽,依然懸在空中,普照著一個魔方般的世界。他,在,奔,跑,開始是為了一滴水,后來不知道為了什么。突然。他停下腳步,因為聽見了風聲,黃色的風從背后、兩側、對面,席卷而來,身旁的那些人都淹沒在風中,隨即粉碎,化成一粒粒黃色的細沙,裹在風中,呼嘯著來去。隨即,風將他圍在中間,如同一個深淵般的漩渦,將他置于其中。風在飛快地旋轉,他也隨著轉,轉著轉著,身體便現出了蜘蛛網一般的裂紋,四肢、頭發(fā)、五官依次碎了,化做一粒粒細沙,彌漫在空中,同無以數計的沙塵混合在一處,那是眾人,分不清彼此,惆悵著悲嘯著無可奈何著不知所措著漂浮游走。那根勒緊喉嚨的繩索終于松開,同時釋放了囚禁其中的一句聲嘶力竭而現在顯然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的喊叫,我渴。
3
他醒了,婦人躺在身旁。晨曦微現,光從窗簾透進來,室內暗,所有家具都影影綽綽,這樣的時候,他總是分辨不清到底是黃昏還是黎明。桌子上依稀可見幾個空啤酒瓶和一個紙桶“康師傅”方便面,油膩膩的殘湯上飄著幾個煙頭,好像浮在水面上的死尸。他的頭漲裂般地疼,昏昏沉沉,最近的記憶忽然間被切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茫然感,這是酒后初醒時通常有的寂寞,他如同一個站在大霧彌漫的曠野上向遠處張望的孩子。
婦人躺在身旁,用燙花被蒙了頭,只將頭發(fā)露在外面,看上去有點像一叢漂浮在池塘上的水草,這樣一來使他輕易地將床比喻成夏夜里的池塘,而自己則成了伏在荷葉上孤零零的青蛙,不知所措地注視著對岸和更遠的地方。為了更形象一些,他坐了起來,盯著鳥一樣伶仃的細腿,忽然間心里涌上一股酸意。顯然,在人群里他不是個強者,而與其他脆弱的人不同,他總是對自己有種強烈的憐憫,經常在獨自一人時悄悄哭泣。這個世上只有相似,沒有相同,他從來不為自己的自憐感到羞愧,更不承認這是可恥的行為。畢竟,如此獨特的感受連一個相似者都沒有。
他悄悄抹去了眼淚,跳下了床,如同夢里一樣,現在他感到口渴。尋了個紙杯,在飲水機前接了半杯熱水,又兌了半杯涼水,溫度恰到好處,他喜歡一口飲盡不涼不燙的水。他的手捏著杯子,不敢太用力,軟軟的紙杯,還有自指間傳來的溫度,使他想起婦人的乳房。昨天夜里,當他的手剛碰到婦人的乳房,婦人便夸張地叫了起來,野牛一樣喘著粗氣,他知道這完全是表演,是婦人對那一百元錢盡心負責的敬業(yè)精神。而他卻覺得破壞了融入其中的興趣,難以抑制的厭煩使他險些落荒而逃。粗糙的尖叫,虛假的呻吟,儼然如同那些低劣影片里俗套的對白,他將這理解為世人所熟知卻又無法擺脫的愚蠢表演。不管怎樣,他努力配合著婦人卸載了自己的欲望,獲得了一些屈辱的樂趣。接下去婦人坐在對面,陪他喝酒,兩人默默無語,窗簾外的空中可能有月亮,可他不希望月光參與進來,制造什么普天同樂的浪漫。
三年前,他認識了婦人,從此每個月圓的晚上都來找她。除了做愛,就是這樣沉默地對飲,他從來沒有仔細端詳過婦人,只是在匆匆一瞥的時候撞見那雙沼澤般的眼睛。恍惚間,他感覺到自己陷進一片沼氣朦朧的泥淖中,或者說是一步步走進去的。婦人對他也沒有什么要求,對他臨走前放在床底的_張鈔票也從來不聞不問。他相信婦人一定還有個丈夫,在這個屋子里每樣東西上都留著他的痕跡與氣息,他就在左右,知曉一切,隨時都能破門而入或者裝聾作啞,躲在別處喝著悶酒想著別的心事。他更加傾向于是后者,因為那個男人不會在每個月圓的夜晚出差、值班、旅游或者跟另外女人約會。婦人的丈夫一定是個寬宏大量而又愛財如命的同謀者。有幾次,他忍不住探問,婦人總是緘默不語,她用沉默來回答,這個屋內除了他沒來過第二個男人。這不可能,他開始尋找另外一個男人的蛛絲馬跡。一天,他在床下發(fā)現一雙棉布拖鞋,興奮地指給婦人看,婦人面無表情地將鞋順著窗戶扔了出去,棉布拖鞋像兩只笨拙的鳥飛出了視線,這沒有使他失望,根據那雙拖鞋,他知道婦人的丈夫應該是個大個子,因為拖鞋的尺碼至少也有四十二號。從此,他對那個男人更感興趣,這興趣僅僅是來自于一種毫無意義的好奇。后來,他又發(fā)現婦人還有個孩子,是個喜歡玩變形金剛和吃德芙巧克力的男孩,線索當然是因為那兩樣婦人沒有掩藏好的證物。對此,婦人不置一詞,只是用嘴角漫不經心的笑來摧毀他的想象力或者是偵察
能力。婦人脫光了衣裳,來提醒他應該專心致志地呻吟、尖叫和大聲喘氣,而不是去留意與此無關的事物。然而他對那兩個在幕后的人總是念念不忘,現在他躺的地方是那個男人的地盤,男人在這里隨意地打鼾、翻身、做夢,可是為了區(qū)區(qū)一百元錢,男人輕易奉獻出自己的領土。他不該有勝利的喜悅,男人也沒有失敗的屈辱,盡管這張床像個殖民地,可真正的領主其實是那張薄薄的紙幣。想到這里他忍不住哭了,第一次為別人而哭,當然淚水與躺在身旁的婦人無關,他對她沒有一絲的情感。反復的做愛,只能促使他對她愈加強烈的反感。現在,他對世上是否還有愛情表示懷疑,愛情是另外一場游戲,在游戲里的人感到很累,在游戲外的人覺得好笑。很多年前,他曾經對另外一個女孩表達過愛意。女孩說,不,那是欲望。他無法否認其中有欲望的成份,也無力將欲望從愛情里剝離出去。于是,離開。他在等真正沒有欲望的時候,回過頭去尋找那女孩,驕傲地證明。
4
書上說,船隊出發(fā)那天早晨,萬里無云。風從海上吹來,漁坐在岸邊,背對大海,一頭長發(fā)披散下來,童子站在他身后,手持牛角梳子,為他梳理頭發(fā)。另一士兵捧著他的牛角頭盔,靜立一旁。這個時候,王從遠處走來。漁是在護心鏡里看見的王,那張臃腫呆滯的胖臉,好像個還賴在秧上的爛冬瓜,而那群整日不離王左右的護從們,則像片繁茂的被風一吹就嘩嘩做響的葉子,一律邁著細碎而又慌里慌張的步子,卑微的神情里摻雜著洋洋得意和誓死跟隨的忠誠,真是一群可憐蟲。漁低聲自語,低垂的目光從胸前移開,迎向王的方向。
童子已經將他的頭發(fā)挽起,士兵遞過頭盔,漁緩緩立起身來,同時將頭盔戴上。陽光從四面八方涌來,熠熠生輝的鎖子甲閃耀著金子般的光澤,使?jié)O的身上籠罩著一種神圣而冷峻的威嚴,誰也不敢逼視,包括王。王每次看見漁那張石刻般堅硬的臉,總是忍不住有些畏懼,當他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是王時,這畏懼就轉化成不可抑制的厭惡。作為至高無上的王,他決定著天下人的生殺大權,隨時可以將屬下拖出宮殿剁成肉醬,可是誰曾知道他最想砍掉的其實是漁的腦袋。漁,戰(zhàn)功顯赫,是王不得不倚仗的將軍,如同這次虛與委蛇的送行,王總是小心翼翼將心中的殺機隱藏起來,擠出些許笑容,拖著婦人般尖細的聲音許諾給將軍,假如將那廝活擒,送到他面前,他便賞賜給漁黃金千兩,珍珠兩斛,女婢三十。那廝指的是一個島國的首領,向來與王不睦。有次,指著一頭豬對下屬說,此豬彼王,都是腦大于臀。這話傳到王的耳內,焉有不怒的道理,遂派漁去討伐,以雪被辱之恨。
王,天生異相,臉比屁股還大,因此先知預言他坐不穩(wěn)江山,王怒,將先知關進大牢,也不殺他的頭,每日茶飯供奉,以禮相待,就是想讓先知眼看著王是如何穩(wěn)坐龍椅,一統(tǒng)江山。先知在大牢里一言不發(fā),雖吃喝不愁,可卻一心盼望著自己的預言早日實現,以證明這個世上還是有一種無懈可擊的法術。
出征前夜,漁到大牢里看望先知,他們相對而坐兩個時辰,各自沉默。直到臨去時,漁才問先知,海上有沒有天堂?它是島嶼還是一座仙山。先知告訴他,天堂就是天堂,只有見到你才知道它是什么樣子。漁沉吟片刻,又問,我是否能找到?先知點了點頭,不再發(fā)言。漁并不相信先知關于王的預言,可他對海上的天堂深信不疑,所以當王許諾給他豐厚的獎賞時,并不曾流露出如何欣喜。王再次被漁的傲慢激怒,暗中冷笑一聲,返身而去。
漁上了船,背對王消失的方向,環(huán)視他的手下們,在這群一臉茫然的士兵中間,肯定有無法歸來的人,到底是誰?這不僅取決于作戰(zhàn)勇猛,還要看天意。他們揮舞刀戈沖向陌生的敵人,毫不心慈手軟地砍掉素不相識的頭,只為了保全自己性命,但是沒有一場戰(zhàn)役是不死人的。忽然間漁感到自己對這場戰(zhàn)役的勝負并不關心。勝利只屬于王,而對于士兵來說,活著回來才是真正的勝利。
5
他吸了一根煙,將煙頭扔到快餐面紙盒內,咝的一聲,微弱而急促,一如所有臨死前的呻吟。婦人翻了個身,還沒醒,只是從被角露出半張潮紅的臉,額角上發(fā)絲壓過的痕跡清晰可見,使他聯想到古代犯人臉上的刺青。其實,他覺得自己才更像個犯人,始終走在被發(fā)配的路上。沿途荒無人煙,沒有夾板,沒有押送的衙役,甚至也不清楚所犯何罪,然而卻分明有個明鏡高懸的廳堂,那是眾人的冷笑。他感到害怕,因為額角的刺字即便在鏡子里也看不見,如同隱秘的咒符,具有不可思量的重力。他站起身來,取出錢,悄悄壓在枕頭下,婦人再次翻身,依然在夢中。
他離開婦人的家,出了門才發(fā)現,天色并不是很亮,剛才從窗簾里所見的陽光都模糊到一層灰蒙蒙的云后,風里送來幾片雪花,好像是漫不經心,可他卻堅信這雪是預謀很久才來到人間的。每邁一步,雪就密了一些,街上行人不多,路兩旁的店鋪大多數還沒開門,隱約傳來清潔工清掃路面的聲音,雪天里掃雪,徒勞得讓人發(fā)笑,可他還是沒有因此而露出笑容,兩只麻雀在落滿積雪的屋脊上縮頭縮腦,偶爾發(fā)出干冷的喳喳聲,它們在埋怨著大雪掩藏了果腹的米粒,其實即便沒有雪,米粒也很難尋找,這是個干凈得沒有米粒與炊煙的城市。
這條路他走過幾十回,所以記得沿街有家賣牛羊肉的店鋪,店主是個謙和的胖子,白白凈凈的臉上總是掛著討好的笑容,是個回民,這從他整日戴在頭上的小白帽就能看出來。為了招攬生意,店主總是在店鋪門口將收購來的羊宰掉,以此證明自己賣的肉貨真價實。每次,他經過那家店鋪,總要加快步伐,目光瞟向別處,生怕撞見可怕的屠殺場面。
躺在血泊中的綿羊,對于他來說或許恐懼更大于憐憫,那紅得耀眼的鮮血,顯然已經不在這世上任何一種色彩之列。一團與生命失去聯系、近乎妖冶的火焰,孤獨而輕蔑地燃燒。他感到害怕,想象著刀鋒割裂喉管的聲音,血汩汩而流,軟綿綿的生命裊裊離去,對操刀的人來說也許那本是司空見慣的事,可對羊來說卻是唯一一次的毀滅。生或死,其實也簡單,完全由一個藏匿在暗處的開關決定,無論是對人還是對一只咩咩叫的羊,可我們并不清楚到底由誰來操控那開關。
刀鋒割裂喉管,血汩汩而流,這是光明正大的屠殺,誰也不會上前去指責店主有何過錯,相反,正因為店主的當街獻技,人們對買到手的羊肉更加放心滿意,以至于肉店的生意蒸蒸日上。
在整座城市里,大概只有他一人對那家肉店耿耿于懷。每次經過,他加快步伐,便是為了避免看見那沉寂無聲的一攤死肉,鬼火一樣燃燒的血和掛在店主臉上溫和的笑容??墒墙裉焖馔獾赝O铝四_步,第一次佇足在肉店門前,只因為他聽見了一聲輕微的叫聲。雪,靜哨悄地下,落滿雙肩,不沉。
屠宰現場有個鐵架,埋在土中,中間橫梁掛著幾個銹跡斑斑的鐵鉤,用來將殺死的羊掛上去剝皮。叫聲來自于一頭待宰的羊,它的同伴躺在身旁,已經死去,店主蹲在死羊跟前,刀擱在地上,一個小鋁盆接住刀口,血流出,還冒著熱氣。小盆旁的雪地上有幾滴沒有
凝固的血跡,因為有雪的映襯,鮮艷得觸目驚心??罩酗h著濃重的血腥氣,使這個有雪的早晨,異常清冷。那頭活著的羊腳下有一小捆青草,羊沒有放過這次進食的機會,嘴角還含了一縷沾著雪面的草。剛才它發(fā)出的叫聲,究竟是因為吃得興奮還是對死亡近在眼前的恐懼。任何生命都應該理解死亡是怎么一回事。當那頭倒在血泊中的同伴不再與它對話,它才知道接下來將要發(fā)生什么。
小羊背上的毛被風吹起,柔軟得仿佛能飄到空中去,一直往上慢悠悠地飄,飄到像云那么高的地方,再也不落回地面。雪還在下,大概感到冷,小羊沉默著將頭垂下,瞇著雙眼,瑟瑟發(fā)抖,卻沒有察覺到柔嫩的唇邊還粘著一莖蒼綠的草。不曉得現在它忍受的是風雪,還是生命結束前的等待。但是他明白,過不多久,小羊就再也感受不到草漿融化在舌床間的味道,感受不到寒冷的滋味,感受不到任何一絲聲響的存在,那雙現在閃爍著光澤的眼睛將與整個世界斷絕聯系,它將變成一堆無知無覺的肉,唯一的意義是滿足別人的食欲與并不漫長的消化。
在這個下著雪的早晨,他因為一聲虛弱的叫聲,停下腳步,然后撞見那茫然的悲傷的恐懼的眼神。那只羊就像即將熄滅的蠟燭一樣,對于不久降臨的黑暗,它束手無策。店主站了起來,可能冷的緣故,沒有拾起刀去結束那頭羊,而是搓了搓手,快步走進屋里去取暖。他隨后跟了進去,店主回過身,用對待所有顧客的態(tài)度沖他笑了笑,問道,是不是打算買幾斤新鮮的肉。他搖了搖頭說,你可以不宰掉門口的那頭羊嗎?店主不明所以,問他為什么。他沒有說,那頭羊很可憐。這對店主來說不起任何作用,所以他就沒有不殺那羊的合適理由。羊是店主的,是店主花錢買的,店主似乎才有權支配羊的生死。一時間,他愣在那里,好半天說不出話,最后還是店主提醒了他,你是不是想買頭活羊。他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隨即問多少錢。店主說,給我五百塊錢,就可以牽走。你千萬別講價,一分錢都不能少。他將手伸到兜里,只掏出四百塊錢。店主皺了皺了眉說,這可不行。你要誠心買就趕緊回去取錢。實際上羊肉都已經預定出去,半小時后你不來,我還得殺了它,顧客還急著來取呢。
6
書上說,第十三天,漁的戰(zhàn)船在海上遇見敵人。那個曾經取笑過王的島主率領手下親自迎戰(zhàn),他要將自己的嘲笑堅持到底,一掃王的顏面。漁站在甲板上,持劍在手,現在他又恢復了往日的沉著冷靜,不再是那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漁的威名敵首早有耳聞,所以不管他如何輕蔑王,還是不敢過于輕敵。他用劍尖指著漁的戰(zhàn)船說,誰要是取下這人的首級,我賞賜給他黃金千兩,珍珠兩斛,婢女三十。假如漁聽到敵首的懸賞,一定會因其中的巧合而大笑,可惜他并不知曉世上還有這種不可名狀的巧合存在。當敵人的船駛進射程內,漁命令開炮,同時敵人的炮也迎面而來,劇烈的聲響掩蓋了海浪的澎湃,死亡突然間變得很平常。在漁的身旁,隨時都可能有張熟悉的面孔沉寂下去。昨天夜里,漁與屬下們一起喝酒的時候,醉意沖淡了每個人心中的憂愁,浪聲輕柔得如女人群裾間的絲綢摩擦,酒香使眾人想起了家鄉(xiāng)的炊煙,干爽的土地,和手指觸碰琴弦的美妙感覺,他們陷入恍惚之中,回憶或者暢想,然而這個前提卻是生命能否延續(xù)下去。現在,許多人終止了他的回首與眺望,如同從樹上摘下的蘋果,接下去只有等待腐爛。炮火猙獰中,漁顧不上分辨倒在身旁的人是誰,他昨天夜里飲酒時都說了些什么?此時,唯一的事情就是打敗對面的敵人,盡快結束這一場戰(zhàn)斗。
魁梧狂妄的敵首縱身跳到漁的船上,這張臉漁第一次見到,那布滿了仇恨,水火不相容的對峙,來得毫無道理。漁挺劍迎了上去,不等近前,對方的劍便刺了過來,不偏不倚刺在護心鏡上,這面映照過王那張胖臉的鐵鏡,在敵人的劍尖下發(fā)出一聲怪異的呻吟,隨后,劍斷了,敵首向前踉蹌了半步,站穩(wěn)腳步,愕然地仰起臉,漁的劍便從他的頸部掠過,劍尖斜指天空,一抹血跡在劍鋒上隱現。敵首還仰著臉,目光射向空中,但不會望得太遠,也不會停留在那割斷自己喉嚨的劍上。有滴鮮血落在敵首戰(zhàn)袍上,他想伸手去擦拭,然而力量正從手上消失,身子緩緩倒下,眼前的海面上落下一顆炮彈,激起數丈高的浪花,在眼前翻騰,可他卻聽不見任何聲音。海浪激起的時候,船一陣劇烈的晃蕩,漁也摔倒在敵首身旁,海浪從空中落下,一尾魚隨著海浪落在敵首與漁之間的甲板上,不知所措地弓著身子掙扎,顯然它比漁與敵首更不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忽然間,漁領悟到自己,敵首,死去與活著的士兵,都和這尾魚一樣蒙在鼓中。毫無意義地斷送生命,不啻是可恥而且是可笑的愚蠢。
由于敵首的死,戰(zhàn)爭結束了,活下來的人在慶祝生命還能延續(xù)。漁,將那尾魚撿起來,送回大海。戰(zhàn)場很快清理完,船也得到了及時的修復,士兵一齊望著他們的將軍,等待揚帆凱旋的命令。然而,漁在良久的沉思后卻告訴他的士兵,我們不回去,大海里有個天堂,你們知道嗎?
7
他回到婦人屋子的時候,婦人已經起床,正在洗手間沖澡。他摸了摸枕頭底下,沒有發(fā)現那一百塊錢。于是,坐在床頭吸煙,等待婦人出來。婦人聽到屋里進了人,問了一聲是誰,他沒有應答,婦人便裹著睡衣走出來,一見是他,愣了愣,隨后用那雙像布滿沼氣的眼睛瞟來瞟去,詢問他去而復返的原因。他張了張口,不知道如何說出來,心忙意亂地吸了幾口煙。婦人笑了笑,便懷疑他還是為了做那個事,坐到梳妝臺前,從鏡子里瞄著他說,我可沒有白天干那事的習慣,不過你一定要做,可以破例。一邊說,一邊撅著嘴涂口紅。他依然還是一言不發(fā),向鏡子里張望,他感覺女人好像坐在對面一個很遠的地方。
婦人早已習慣了他的沉默,擰過身走到床前,坐在他的腿上說,我也給你抹點口紅吧。說著,果真將口紅湊到他嘴旁,涂抹了起來。在他的印象里,婦人的嬌態(tài)總有些裝模做樣,并不符合她的年齡,可是現在他從婦人略帶調皮的神情里,感受到了一種回光返照的天真。不管多老的女人,總會有這樣一兩次不讓人厭煩的撒嬌,或者面對自己所愛的人,或者是一種忘我的表演。婦人大概剛刷完牙,嘴里有股清新的牙膏氣味,頭發(fā)還沒干,水沿著發(fā)梢滴到他的腿上。
窗外下著雪,室內半明半暗,自從遇見婦人,他是首次感覺到很放松,于是說出了那句難以啟口的話,隨即,剛剛建立起來的情調不費吹灰之力就煙消云散了。婦人一聽到他提起那一百塊錢,猛地站了起,臉上溫柔的神色不翼而飛,連聲音也變得尖厲了。什么錢,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他呆住了,難以置信婦人回答得如此干脆。盡管這之前兩人做的很默契,一個悄悄將錢壓在枕頭底下,一個悄悄取走,彼此都裝作對那一百塊錢視而不見,大概為了避免尷尬,他以前從沒想過要挑明,然而為了那只羊活下去,更準確地說是阻止那只羊死在這個下雪的早晨,他不想輕易放棄,因為這個早晨除了婦人沒誰肯給他錢。于是,他
幾乎是央求地說,不用否認,我只是想借,過幾天還會還給你的。婦人冷笑著說,我從來沒見過什么錢,你這是在侮辱我。他說,就算沒有,你肯借我一百塊嗎?婦人斷然道,我沒錢。他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四處翻動。婦人撲過來阻止,被他一把推倒。在梳妝臺的抽屜里他找到幾百塊錢,抽出其中一張,準備走的時候被婦人從后面抱住,他返身抓住婦人的手,兩張臉貼得很近,都失去了往昔的溫柔,像猙獰的獸。婦人猛力地掙扎幾下,終究不如他力氣大,絕望中婦人突然放聲大哭,一邊哽咽,一邊說道,你沒有猜錯,我不僅有丈夫,而且還有孩子。這錢就是用來給孩子交學費的。他說,這樣低級的謊話難道我也信嗎?你丈夫當真忍受你在家里接客。婦人說,他有什么辦法,雙腿都被車撞殘,誰還能指望他來掙錢。他想起了那雙拖鞋,更加相信婦人在騙自己。婦人似乎也猜到他的疑慮,于是解釋說,那鞋是他殘廢前買的。他放開婦人的手說,你不用編造這樣的故事騙我,不管真假,我以后都會還給你的。說完,轉身向門外走去,婦人再次追過來,叫道,誰相信你的話。不等婦人挨近,他回手猛地一推,只聽身后一聲尖叫,婦人摔倒在墻角。他沒有回頭,大步流星走了出去。雪紛紛揚揚,他覺得嘴唇上有種油膩的感覺,沒有去細想為何,其實那是婦人為他涂的口紅。
8
書上說,漁一覺醒來,發(fā)現自己被五花大綁捆了起來,幾個士兵站在一旁,滿臉的羞愧和畏懼。漁忽然明白過來,苦笑道,你們都是想回去的,對嗎?一個士兵回答,那是我們的家,還有王的封賞。漁說,難道你們不知道回去后,還要再出來打仗嗎?士兵說,是的,可我們誰都沒辦法避免。雖然我們害怕在戰(zhàn)爭中死去,可是并不害怕戰(zhàn)爭。漁問,為什么?士兵熟練地回答,為了榮譽。漁低聲地重復著士兵所說的那兩個字,榮譽,之后冷笑一聲,問道,你們打算怎么處置我?士兵們忽地全跪倒,他們懇請漁不要再去尋找什么虛無縹緲的天堂,還是率領他們一起回去接受王的封賞。漁黯然地搖了搖頭說,我早已厭倦了戰(zhàn)爭。士兵們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說,既然如此,我們只好送你去天堂。
四個士兵舉著漁的手腳,緩步走向船舷,漁仰面望向天空,那就是一面遙遠的鏡子,所以我們誰也看不清楚鏡中景像。而天堂,既不在海上,也不在天上,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士兵們走到船舷,最后一次問漁是否反悔。漁若有所思的直視著太陽,半晌后,嘴邊浮出一絲心滿意足的微笑,我終于知道天堂在哪里了。士兵們面面相覷,他們斷定自己的將軍完全瘋了,于是將他拋向了大海。
9
他來到肉鋪的時候,那頭羊已經死了。店主不無歉意地說,你來晚了,假如真的想要頭活羊,等哪天我給你留一頭。他回過臉,望見掛在鐵鉤上的兩頭羊,刀口的血跡被凍結,地上的干草也被雪覆蓋,現在他已經分辨不出,哪一頭是沖著他鳴叫過的羊,反正也沒有什么分別。摸了摸兜里的錢,他轉身朝婦人的家走去,路上他哭了,雙手掩面,熱乎乎的淚水從指縫流淌出來。正是上班的時間,路上熱鬧起來,可誰也不會關心一頭羊的死和一個為此哭泣的男人。假如他們知道了,一定會斷言他是個莫名其妙的瘋子,這個世界不理解瘋子如同瘋子不理解世界。
婦人家門前,停了一輛救護車,兩旁圍了許多人,他隱約猜到是怎么回事,走了過去,看見婦人躺在擔架上被抬了出來。圍觀中的人搖著頭說,沒希望了,腦袋撞在暖氣片上,破了這么大一個洞。邊說邊拿手比劃,眼中也不見多少憐憫,興趣全在那個血洞上。另一人將下巴揚起來,指著一個男孩說,那就是她的孩子吧。他的目光隨著望過去,見到了那個曾在他想象中多次出現過的男孩,大約七八歲的樣子,眉眼間與婦人有幾分相像,穿了件洗褪色的棉服,哭啼啼地跟在擔架后面跑著,上車前,還回頭朝人群掃了一眼,臉上除了悲傷,驚悸還有著一種不知所措的茫然。
救護車呼嘯著遠去,他還呆呆地站在那里張望,心里既不恐慌也不悲傷。良久后,他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眼睛已經停止流淚,淚水流淌過的地方,被風一吹,隱約地疼。他走得很慢,仿佛是靜止不動的,被那個傳送帶一樣的大街送向一個他無法預知的地方。后來,他路過一家醫(yī)院,便拐了進去。門診的大廳,寬敞得像個巨大的整理箱,四壁都鑲嵌著明凈的玻璃窗,假如是晴天,陽光會從不同角度照進來。掛號的窗口前站了一排人,他們被不同的病痛折磨得愁眉苦臉,心煩意亂,急切地等待醫(yī)治。大廳左側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常年有股消毒藥水的氣味,在這冷峻的味道里品不出多少生機,然而它卻是挽救生命與抗拒病毒入侵的前鋒。長廊的右面除了雪白的墻壁外還有排窗戶,可以望得見外面的草地,盡管現在已經荒蕪,還是可以想象得出曾經的繁榮景象。左面便是一間間診室,外科,內科,牙科,婦產科,每個診室內都有個漠然端坐的醫(yī)生和一群滿臉痛苦的病人。他們像等待被憐憫的孩子。
他走到長廊的盡頭,這里有個廁所,墻壁上貼著干凈的瓷磚,地面擦拭得一塵不染,甚至連人影都能照出來,小便器里放著各種顏色的衛(wèi)生球,在水與尿的沖洗下,將會一點點融化,但它用怪異的氣味稀釋了尿的臊氣。他站到小便器前,解開腰帶,暢快淋漓地尿了泡尿,眼睛卻盯著小便器上面放著的一個煙灰缸,里面有一群掐死的煙頭,這種陳列總是讓人想入非非。尿完后,他走到水池旁,仔仔細細地將手洗干凈,然后凝視著鏡子中的臉,看見了嘴上的口紅,婦人當時的神態(tài)再次浮現在眼前,直到現在他才發(fā)現自己曾與婦人有過最近的距離。良久后,他一拳將鏡子打碎,挑選了一塊玻璃,割斷手腕的脈搏,將雙手小心翼翼地插進褲兜里,走出洗手間,斜對面是個育嬰室,隔著玻璃,遠遠地能看見一排剛出世的小孩,他們揮舞著嫩嫩的小手,莫名其妙地放聲大哭。他瞄了一眼,轉過頭去,沿著長廊走出醫(yī)院,揚長而去。
雪未停,而且越下越大,血沿著他的褲腿淌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鮮艷的血跡,在他的足跡之旁,看上去好像另外一行鮮艷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