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我結識邵洵美半年之后,他就邀我合編《論語》。
林語堂交托陶亢德編《論語》時,他幾乎每期寫一稿,總的題目是“我的話”,后來我把它編入《論語叢書》,分上下兩冊,由時代書局出版。邵洵美編《論語》時,他唱別調,寫“你的話”,初時也每期一篇,往后逐漸松勁了,寫一期,停兩期,就數(shù)量上說,就遠遠不及林語堂之豐厚。后來邵洵美交我負責編《論語》,我想,前任既有“我的話”與“你的話”,則我就來一個“他的話”吧。我確實認認真真寫了好幾期。前階段《論語》末期,第116期上就有我寫的“他的話”,副題是“虛榮與標榜”。我的所有《論語》合訂本,均在“文革”之亂中被毀,獨該期尚存手邊,所以是“有書為證”的。這里我要講明所有《論語》上的“他的話”。當然實際就是我的話,而其中確實也有幾篇真是“他”的話。這個實在就是邵洵美的話。洵美很樂于娓娓清談,每看到中外書報若干精彩的作品,總是樂于向人轉述。一天,他在外國雜志上見到一篇構想要發(fā)明一種能察覺人家說謊話的儀器,作者恨透了謊話給人上當受騙,要是能發(fā)明一種儀器,任何假話,一經鑒別,便能拆穿是說謊,豈不甚妙!原文寫得諷刺幽默,洵美有條有理地向我作了介紹。第二天,我就據(jù)其所談,寫成了《測謊機》一文,大意是說,要發(fā)明一種備在身邊的袖珍測謊機,凡有人向你講述假話、謊話,包括吹牛和一切虛偽的恭維等話。藏在身邊的測謊機便會“叮呤吟”作響。這樣,有時聽大會講話,往往有可能全場“叮吟吟”響起來,這就會使講話者,包括各級首長無可奈何地狼狽退出會場。文章發(fā)表,反應極好,為文補充以及另發(fā)妙論者四面八方寄來,令《論語》熱鬧了一陣。第116期“群言堂”就載有專稿一份,這是據(jù)此一例。
當時我原想長期把“他的話”寫下去,可惜不久日軍擴大侵華,風云大變,《論語》??剖刮抑坏脭R筆。雖然抗戰(zhàn)勝利后,《論語》復刊,其中實際負責編輯時期最長的還是我,但己時過境遷,舊題就不想重寫了。
有人說,《論語》中人是不問世事的逍遙派,也有說我們如竹林七賢之長日清談,言不及義。其實這些批評都是不正確的。查逍遙而稱派,這是“文革”中的新名詞,“文革”既已全盤否定,則逍遙派這個名詞也不容存在。而且我們是無黨無派,即使逍遙,也絕非屬何派系。至于阮籍等人相敘竹林,自古稱“賢”,我們亦不能高攀。實事求是來說,《論語》也像一般報紙一樣,凡國家社會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我們《論語》報道不敢后于人,發(fā)抒意見也不敢后于人??稍嚺e一二例來說:1937年“西安事變”發(fā)生,我們不僅及時報道了這個舉世矚目的大事,還廣泛搜羅各報所漏載或視為無足輕重而實際事關重大的要聞予以披露和批評,就像當時在華清池附近的山野里發(fā)現(xiàn)了蔣介石被急急護送進城時,有人見到蔣此時赤了腳,三四十年之后確有所謂“赤腳醫(yī)生”,但畢竟至今還未聽說過有“赤腳元首”。當時工作人員急于事功,沒有把蔣穿戴整齊進城,這應是極大的失誤,可惜大家對此都忽略了,而我們《論語》卻對此有所披露?!墩撜Z》編輯部也印發(fā)了《西安半月記》和《西安事變回憶錄》,邵洵美還認真寫了《西安半月記讀后感》。我們《論語》對此種大事著實熱鬧了一番,誰說我們“不問世事”?
那時上海還發(fā)生過一次舞女大打社會局的鬧劇,我就在這期寫第二篇短評,副題是“衣食睡行”,其中說:再說前次舞女打鬧社會局,治安機關不究真相,竟把燕燕鶯鶯移送特別法庭審訊,幸特別法庭庭長深具慧眼,知舞女闖禍,事與戡亂無關,不予置理……事發(fā)之后,聞潘公展、吳開先諸先生在計議舞女出路者,咸以遣嫁為首要辦法,為她們解決睡的問題,這才摸正了門路;視她們?yōu)榕腰h革命,那是視小貓為老虎,真不免貽笑方家了。
凡此,可見《論語》中人,雖無權無勢無位,但很關心世事,不是不問世事;我們樂于清談,而力求言必中的,決非言不及義。許多年來,我和邵洵美一直合作得很好。在編輯觀點上,我們是長期一致的。
邵洵美死后,我嘗作七律悼詩一首,中間兩聯(lián)是“深宵漫話疑如昨,昔日閑情渺若煙。訪舊驚呼半為鬼,停杯靜待再開筵?!鄙下?lián)是記實情,下聯(lián)是寫感想。我有很長一段時期,每天在邵家清談到深更半夜,有時談得起勁,甚至談了個通宵。帶著朦朧的睡眼回到住處,人家往往以為我在通宵狂賭,豈知我們卻在靜雅地“細聲漫話到天明”。在那里,當然上下古今會無所不談,但有關《論語》的編輯業(yè)務也必然是談話內容之一端。邵洵美慷慨瀟灑,對一般世俗之成敗得失,視之淡然,千金散盡,更毫不在乎,獨對《論語》之一稿一句,十分認真。所以有關《論語》編輯業(yè)務,是我們永遠談不完的問題。
后階段《論語》,我們從如何發(fā)動作者寫出好文章,推動《論語》銷售考慮,先后出過好幾次“專號”。其中有“吃的專號”、“睡的專號”、“癖好專號”等等。這些專號題目的選定與如何征稿等等問題,都是我們在邵洵美房間里,深更半夜中商量出來的。一天,我們偶爾談起“人心不同如其面”,各人有各人的性格與愛好。有些人常年不肯沐浴,令人不敢與之接近;有人有潔癖,也會使人難與共處。在隨便聊天之中,我忽而對洵美說,我們《論語》來一個“癖好專號”吧,要是請老作家把各自的癖好寫出來,必能引起廣大讀者的愛賞。洵美聽了,大為贊成。當即要我寫好一個“征文啟”,要列舉各種癖好,以助大家文思。第二天我把江上風起草的征文啟補充后交卷。邵洵美和我對這篇征文啟確實花費了很多腦汁,經歷了好幾個黃昏,一再修改和增補。洋洋大觀,寧濫毋缺。這個專號出版,銷路奇佳。再版了幾千份,報攤上還嫌不夠應付,此外“吃的專號”、“睡的專號”,出版之后,都出現(xiàn)一“洛陽紙貴”的盛況,各報攤暢銷一空。
邵洵美于抗戰(zhàn)勝利之后,在楊樹浦恢復了時代印刷廠,后來《論語》復刊,編輯部就設在廠里。廠門口又掛起時代書局的招牌,我的工作證上就是時代書局編輯。名義上三個機構,實際是一家。印刷業(yè)務不甚興旺,書局出版書籍不多,獨有《論語》賺錢,有段時期,是一本《論語》養(yǎng)活了三塊招牌。
為什么《論語》一貫暢銷,歷久不衰?就其生命之長久來說,創(chuàng)刊于1932年9月,至1949年5月才告結束。雖其間有抗戰(zhàn)八年之停頓,然在舊中國一本刊物歷時有如此之長者,亦未之前聞。這是什么原因,值得研究。若說《論語》中的文章好,我們不能否認,因為《論語》第3期曾載有《論語社同人戒條》凡十條,其中最后的第十條是:“不說自己的文章不好?!钡覀儾皇钦f自己的文章最好,也不是說人家的文章不好。所以同時期有些刊物的文章應該說也是很好的,或者說比我們更好,但它們不能暢銷,不能歷久?原因何在?可能其中有各種因素,不止一端,但《論語社同人戒條》之第四條:“不拿別人的錢,不說他人的話?!钡谒臈l下還有括弧(不為任何方面做津貼的宣傳,但可做義務的宣傳,甚至反宣傳)。這在經濟上能立于不敗之地,更何況邵洵美自己熱心于《論語》的編輯出版,他和論語社同人難舍難分。
《論語》的老朋友章克標曾有《閑話<論語>半月刊》一文載香港《讀者良友》,他說“因為《論語》在經濟上可以自立,所以也能始終保持它自己獨立的立場觀點,不依傍任何政治背景,邵洵美也不想任何地方去為官作宰,只想辦好出版事業(yè),雖然他只不過是一個失敗了的出版業(yè)者,但在《論語》這個刊物來說,卻還是可以算成功的?!?/p>
在舊中國,有不少雜志是有其某派某系的政治背景的。這些雜志就往往因某派某系之盛衰興亡而隨之忽焉以興、忽焉以亡。依附一定的背景與依靠一定的津貼而存在的雜志,其生命力很難持久的;而??咳思医蛸N,專為人家講話的文章,即使辭藻美好,亦很難使廣大讀者出錢購閱,銷路是很難擴大的。
《論語》文章是作者憑自己的興趣來發(fā)言,盡管是自己的缺點與錯誤,也老老實實講出來,這樣,讀者看來有親切感。
還有,我們從來不登自己窮奢極欲而勸人吃苦,自己無惡不作而勸人為善的文章。所以《論語》常年暢銷,歷久不衰。
提到所謂《論語》文章,哪篇可作為楷模呢?我想,這倒也很難說。寫到這里,正巧老友章克標寄來他的散文《天意憐幽草》其中一篇“面子”。他先引用一句俗語“死要面子活受罪”。然后說,“這是舊社會通行的一句俏皮話,時代變了,社會事情也跟著變,目前新社會里這種死要面子的事少了,代之而起的乃是相反的那種不要面子的事情,卻比較多了。”他以報刊上常見的新聞報道為例說明只要發(fā)財、不要面子的風氣之盛。最后他語重心長地說,“看來死要面子活受罪,打腫臉皮充胖子,當然不必提倡,但一個人的面子還是應該愛護保重為好?!边@也是篇佳作。使人讀之,忍俊不禁。
章克標原是《論語》的老作家,其文章之妙,往往是言在意外,語有分寸。說自己的不靈清,還有大會大不靈清,小組小不靈清之分何等細致,何等確切!他從1932年《論語》創(chuàng)刊號起,斷斷續(xù)續(xù),一直到1949年《論語》結束為止。為《論語》寫稿者,今天算來,真是寥若晨星,而有始有終,與邵洵美往來從未間斷并至今還健在者,章克標一人而已?!墩撜Z》編者自林語堂起,陶亢德、郁達夫、邵洵美、李青崖等,均已作古,至今尚在人間者,亦僅我林達祖一人而已。
邵洵美出版刊物甚多,獨《論語》歷時最久,銷路最廣。他對《論語》之暢銷不衰,引為快事。他常常對我說,我們《論語》全憑獨立生存,拒受任何方面的津貼,不拿人家一分錢,在這一點上,我們《論語》編者可以昂然而言:俯仰無愧!
我在1986年寫過~一篇《我編<論語>的幾點回憶》,其中最后一篇說:“《論語》是在一定的歷史時期中創(chuàng)刊、成長、結束?!爆F(xiàn)在我們大家在講實事求是了,從歷史的觀點來看,編輯《論語》的功過也非片言可作定論。此時我不贊成動輒以“功”、“過”這種嚇勢勢的詞匯來論人?!墩撜Z》的出世,原是大家談白相談出來的。據(jù)章克標在《閑話<論語>半月刊》中說,大家在邵洵美家客廳里閑談,講起要出一本刊物來消消閑,發(fā)發(fā)牢騷,解解悶氣,好在邵洵美開著時代書店可以發(fā)行出去,推銷沒有困難。就這樣,大家合作,《論語》創(chuàng)刊了??梢姰敃r誰都沒有想從中建功,也不想從中闖禍,所以根本談不上功過?,F(xiàn)在我認為邵洵美所講的《論語》拒受任何方面的津貼,不拿人家一分錢,編者可以俯仰無愧,這是合乎情理的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