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克標(biāo)
孫百剛在高師是讀英文科的,比方光燾遲一年進(jìn)校,因為我中間休學(xué)一年,所以我們是同時畢業(yè)的,并且年齡也相同。他到溫州浙江十中去教書,因為北伐軍南下,走福建來的一路,是早晚要進(jìn)入浙江來了,所以謠諑紛起,人心惶惶。學(xué)校提前放了寒假,孫百剛?cè)〉郎虾;丶遥怯X得還是上海租界里安全可靠,所以就在上海停留了下來。正好趙琛住的法租界馬浪路尚賢坊40號,還有一間空閑著的房間,他就租了下來暫住,要伺他新婚的夫人一同在上海過年,暫不回杭州家里。
在十中附小有位女教師王映霞,也是杭州人,因與孫太太是杭州女子師范學(xué)校同學(xué),所以人在溫州就相熟了,也跟同了他們一起來上海,并且也跟同他們住在一起,大約是容貌美艷之故吧,許多人眾口一辭對王映霞表示傾倒,引起了我的興趣,就敦促方兄伴我一同去拜訪孫百剛。
江灣到上海法租界,路程有點周折的,我們的確是專程去拜訪,方兄早已知道他們來已多時,但一直沒有去過,這次還是被我迫著才去的。因為我路徑不熟,非他同去不可。尚賢坊的房子是普通的二層樓,他們住的一大間前樓,趙琛住在廂房樓上,大家各自開伙做飯,王映霞是同孫百剛夫妻同吃的。都是避難暫住性質(zhì)。去時正好他們都在,我們看到了王小姐,孫兄還詳細(xì)地同她作了介紹,對我還俏皮地說了一句“尚未娶妻”,于是引起了關(guān)于結(jié)婚,戀愛和男女交際,破除封建婚姻舊道德的一些閑談,說話很活潑而熱鬧,孫太太好像也還是初次見面,我覺得她十分穩(wěn)重沉著,既淑而雅,比未婚的王小姐更靜穆,王小姐極活潑,也擅于辭令。雙眼也確實如秋水之波,衣著是樸素的,不叫人討厭。至于說她是“尤物”,尤在那里?我捉摸不住,我們閑談了一陣,就告辭出來,因為回江灣路途遠(yuǎn),不好多作逗留,相約再去就是了。后來我還去過兩次,寄來請客條子,有一次是碰到郁達(dá)夫還承邀同去酒店里對酌,聽他講了許多由衷之言。
孫百剛閑談中告訴我們,郁達(dá)夫已經(jīng)從廣州中山大學(xué)辭職來上海了,他來是為了整頓創(chuàng)造社。他們有個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在閘北三德里。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現(xiàn)在由達(dá)夫一手經(jīng)理,事情很忙。百剛是在內(nèi)山書店里跟達(dá)夫不期而遇的。不料達(dá)夫看見了王小姐之后,竟然發(fā)瘋著魔,一見傾心,竭力追求了。達(dá)夫常常到這里來,有些動作竟然超出常軌,很教百剛為難。達(dá)夫是有婦之夫,百剛對他的行為有點看不入眼,以為最好能介紹一個適當(dāng)?shù)娜私o王小姐作配,讓她有所歸宿,也許可以阻止達(dá)夫的膽大妄為,因王小姐同他家是世交,他不能坐視不見。
方光燾就說:“這不是你份內(nèi)之事,不管也不妨。當(dāng)然,有適當(dāng)?shù)娜私o她介紹一下,也是可行的好事,但怕也不容易,要看天緣是否湊合了?!蔽抑还苈牐患尤胗懻?,沒有意見可以發(fā)表的,以不開口為是。不過,王映霞這個人我看見了,她梳妝打扮去赴宴給我的印象很深。
后來我又去過尚賢坊一次,正當(dāng)大家在嘲笑郁達(dá)夫癡情的丑態(tài)時,我也不免隨聲附和了幾句,有人提出捉弄他一番,借用王映霞名字,約他到法國公園敘談。大家說好,不知由誰人執(zhí)筆寫了封信,寄到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去。那時王小姐自然不在家里,孫百剛也不反對這個捉弄。哪些人參加了這個惡作劇已記不清,郁達(dá)夫有沒有上當(dāng)去公園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也不明白??傊?,大家對達(dá)夫的這種行為,是反對而不是同情,因而要想懲罰他是實,是否還含有點醋意,也說不清楚。
孫百剛對達(dá)夫的行為,完全反對,但我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把這些事情原原本本對我說,我只有唯唯諾諾,沒有什么表示,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有什么意圖。朋友們都慫恿我去湊合天緣,表示堅決擁護(hù),無奈我是一個扶不起的劉阿斗,對于這種多半出于嬉戲方式的話,覺得不快意、有反感。我向來對于男女問題,膽小而嚴(yán)肅,因之人家鼓勵,我反而心里不快,更加退縮了。夏丐尊不知從那里弄來一張英美煙草公司的月份牌,記得是杭樨英畫的,這個美女的相貌也確實很像王映霞。把那張月份牌特地送來給我,說美人己進(jìn)門來了,你不能不納呀。他們這樣鬧,也許是一番美意,我卻認(rèn)為是要教我出洋相,讓他們看好戲,我決不上這個圈套。他們夫妻間私下想物色一個適當(dāng)?shù)奈椿榍嗄陙斫榻B給王小姐。徐釣溪來訪問趙琛,偶然見了她,很有意思,就經(jīng)過介紹來施展交際手段了。
我又一次到孫兄寓次閑談,談文藝,談時局,談理想之類。郁達(dá)夫來了,參加天南地北、海闊天空,談了好些時間,連王映霞也來加入座談,偶然插口幾句,大家談得十分高興而時間已經(jīng)不早。這次,達(dá)夫沒有提出要請客吃飯,邀大家上館子,最后告辭出來,說要回閘北,我要回江灣是同路的,他邀我同行。我就跟他一同出來了。
達(dá)夫忽然對我說:“喝一杯去吧。你行不行?會不會喝幾杯?朋友,不要擔(dān)心,今晚我請客,誠心誠意請請你?!?/p>
“理當(dāng)奉陪,但我酒量平平,要求不能太高。”
“飲酒隨量,決不勉強(qiáng)。我只請你作伴,一個人喝寡酒太乏味了。沒有別的意思?!?/p>
于是我們?nèi)チ烁唛L興。那時正上晚市,店里很鬧猛,我們還能找了座位,堂倌就來殷勤招呼。達(dá)夫在這里像是個熟客,吩咐他拿點平常下酒小盤,酒可以先來兩“小”。隨時可以添現(xiàn)成的或點選的熱炒,酒也隨時好添,照老酒店的老規(guī)矩辦。
這樣每人各自執(zhí)了一把小小錫壺,自酌自飲,喝了一陣,達(dá)夫又吩咐來兩個熱炒,他喝出興頭來了??磥砦疫€能對付,也可以一壺之后又來一壺,并不落后,而且速度還在他之上。因為我盡量做一個好的陪客。只管吃喝,不多說話,也不提任何要求。
達(dá)夫說話逐漸多起來了,他不滿意王映霞今天對他的冷淡,說早先幾天并不這樣,是好說話很多情的樣子,為什么今天突然變了!幾乎理也不理他,對于他故意提出來的話題問題,也假裝不聞不知,不搭腔,好像有點嫌惡他,冷淡他,生疏他,對他好像對待一個陌生人。
我對他解釋,可能有我在場之故,我是她見過不久的陌生人,因之她故作莊重。你跟她有過多次接觸,多次閑談,已經(jīng)到了十分熟識地步,她也許不好意思在我這個陌生人面前,把這種親熱顯露出來。青年女性常有這種情形。
達(dá)夫說:“她不會。她是不會這樣做作的,她很天真。說話沒遮攔,有時還很尖刻,只有她心里不高興時,才少說話。今天,她有什么不高興呢?我真想不出個道理來。不過,她人,總是好的,很好的。我看她真是芙貌無比,真是美而艷,十分引人動人的。你說怎樣?是不是可以算當(dāng)代美人?”
“可以說頗有些姿色,但總說不上是絕代佳人。我的標(biāo)準(zhǔn)可能高了些,還有各人審美觀點不會一樣,而且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可能著了魔,入了迷?!?/p>
“對了。這話你說對了。我真是入了迷,著了魔,我像是被勾了魂,攝了魄。每天時時刻刻想著她。換句話說,是墮入情網(wǎng),戀愛了。我十分熱烈地愛上她了,好像身不由己?!?/p>
“那么,她對你怎樣呢?”
“不知道呀。我很苦悶??床煌杆男乃肌S袝r,她對我很好,很親熱,但有時又完全相反,對我像又疏遠(yuǎn)又嫌忌,有點冷若冰霜。連邀她一同出去散步或喝一杯咖啡也不同意,拒人于千里之外那樣。我真苦悶呀?!?/p>
達(dá)夫向我訴起苦來。我看時已不早,再不走回江灣要來不及了。我提出向他告別時,他卻說不必回去了,要我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今晚他心里十分難過,請我伴著他過一晚,睡的地方總有,可不要擔(dān)心。他還說:“你酒量真還可以,大家已經(jīng)兩斤了,不是有四個小錫壺嗎?你跟我一樣,都沒有醉。我們喝個痛快吧。這是我的懇求。喝吧??炊嗄昀吓笥衙嫔稀D阄铱偛缓盟愠踅涣?,平常往來雖不多,畢竟是在東京就相識的。不要見外,不要甩掉我,我現(xiàn)在真需要朋友呀!,,
經(jīng)他~挽留,我就不好意思固執(zhí)要回去了。陪他再喝幾杯,我也沒興趣。我不是愛喝酒的,也不覺得酒有什么好的味道,只不過我能喝下肚去。喝到了一定程度,也會迷迷糊糊,但神志總還清醒,很少會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一方面我也想了解了解這位已經(jīng)出名的頹廢派文人的生活,這倒是個好機(jī)會。下了決心不回江灣,陪著他,看其究竟。另外見他已逐漸醉了,也不應(yīng)絕裾而去,應(yīng)該相互照顧點才是。
桌上已經(jīng)擺開了十二只空壺,每人喝了三斤老酒了。我想不必再喝了。何必一定要自己灌醉自己呢!達(dá)夫還嚷著添酒,要喝個痛快。我說:“我們喝得并不快,已經(jīng)拖延了二小時多,是慢而不是快。痛不痛可不知道。再喝下去,也許要痛了,但又何必求痛呢!不過,可能酒的味倒會苦起來的?!?/p>
“是呀,就是苦。我就是苦悶,我真的苦悶呀!你不明白的。心是被緊閉在門里了。那么,好吧,大家再喝一壺就結(jié)束,再吃點小點心代飯,我想你不必再吃飯了吧?!?/p>
“好,就這樣。稍稍吃點面條之類,別的恐怕也麻煩,這樣最方便合適?!?/p>
達(dá)夫把杯子舉起來,揚一揚說:“干杯吧。表示我對你的感謝。你陪我喝,感激萬分。并且,我還對你有一個要求,也許是十分無禮的要求。不知你肯不肯聽一聽。如果不拒絕,請干杯!先干這一杯。”
“好,就干面前這一杯。不過你要求什么,我還不知道,自然無法回答?!?/p>
“是呀,干了杯,再說?!?/p>
兩人喝干了杯中剩酒,又換來新的最后一小壺。達(dá)夫的確已經(jīng)有點醉意了??谏嗉翰淮笄宄?,而且講話反復(fù)啰嗦,喋喋不休。
“我本來不該說的。實在非常抱歉,十分對不起,要請你原諒,請你寬容恕罪,我才好說。你向來和平寬大,我知道很清楚,所以我才敢說出來。我心里先有這個意思,才邀請你來一同喝酒的。我一定要說,我非說不可。你要誠心誠意回答,不可以敷衍、馬虎,也不可以半吞半吐,模棱兩可,模糊不清。我先提出這樣的條件,我想你一定做得到,而且你也愛這樣做。所以這就不是我的無禮要求了。這是符合實際情況的,而且也是明顯的事實?,F(xiàn)在,我先問你,請你回答。你對王小姐有什么看法?就是說你看她怎樣?你對她怎樣想?我已經(jīng)對你說明了我的癡心妄想,我實在被迷住了,我覺得她就是我的性命,她就是我的上帝。我實在無法擺脫,也不甘心擺脫,而且還要千方百計獲得她。當(dāng)然孫百剛他們是竭力反對的,這我早已知道了。第一,他們說我有老婆兒子,我難道還能和她結(jié)婚?結(jié)婚算什么!我比結(jié)婚還要認(rèn)真。我要和她合而為一。如果她愿結(jié)婚,我可以同現(xiàn)在的妻子脫離,脫離一切家庭世俗的關(guān)系完全聽命于她。我決心要得到她。你看,這是可能的嗎?回答我呀!”
“回答容易,你要我回答哪一點?”
“唔,你愛不愛王小姐?”
“談不上愛不愛,初見面二三次,才不多幾天,相識罷了。別的全談不上。”
“我要你說真話。你到底看她這個人好不好?美不美?你愛不愛她?”
“我回答很簡單,她容貌夠水準(zhǔn),但并非絕頂。更明白地說,我不著迷?!?/p>
“唔,是的,我的確著迷了。所以我很擔(dān)心呀。你要他們做介紹人了嗎?我意思是做媒人?!?/p>
“瞎說!沒有的事?,F(xiàn)在是講自由戀愛了,怎么還要媒人來著。我既沒有講什么,他們也沒有說什么。你是怎么會奇想天外的?”
“因為你是單身漢,是待婚的童男子,我怎么能不耽心呢!真沒有?謝天謝地!好了!我明白了。我得救了。但是我還要問你一句話,你必須老實回答!你對她有沒有意思?是不是想要她?”
“笑話!她又不是一種物品,一件器皿,什么可以要不要的!這又不是單方面的事。你問得太奇怪,太出格了。”
“我就是要把這點搞清楚,而且還要特地請求你放棄她而讓給我。因為我非有她不可:她已經(jīng)是我的生命,我沒有她不能生活?!?/p>
“那么,你去追求好了,跟我有什么相干?”
“我就怕你要來干擾,在你沒有出現(xiàn)之前,我是毫無顧慮,大膽進(jìn)行也像十分順利似的,自從你出現(xiàn)之后,我覺得情況變了,感到很大的威脅,所以真心誠意,請你高抬貴手發(fā)發(fā)慈悲,放棄她,不要干擾我的生命線。”
“我根本沒有這種思想,也更加沒有這種行動。你太過慮了,不要多心,不要瞎猜亂想。”
“唔,今天沒有,或者明天就會有。你要給我來一個保證!”
“保證什么?怎樣保證?要寫張保證書嗎?”
“只要你一句話。我相信你。君子一言。只要你說:不向她求婚。”
“根本沒有此事,你何必空自疑神疑鬼!”
“那就好了。啊,真感謝你的幫助。我得救了。我可以活下去了。謝謝你,我的好朋友!”
“完全不是這么回事。也用不到謝。都是你的怪頭腦里自己想出來的。不要多心!我保證不去找她,但我不能保證她不來找我,那時如何對付,怎樣回答,現(xiàn)在我還心中無數(shù)。這一點也要先向你講清楚。我所能保證的,只是我自己不主動去追求。”
“謝謝你!謝謝你!這已經(jīng)足夠了。我已經(jīng)十分滿足了。不是在你的范圍里的事,我不會強(qiáng)來求你的。你這種光明坦白的態(tài)度,我是放心了。非常非常感謝,我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對你的大恩大德,我將畢生不忘。你真是好人,比我原來想象得還要好。我感謝極了。干杯呀!喝呀!慶祝我們的偉大的勝利!”
達(dá)夫喊著,又狂喝大飲起來,他的確醉了。
“很好。祝你勝利萬歲!那么這件事情已經(jīng)圓滿解決了。酒也喝得夠多了,夠痛快了吧。我們就此結(jié)束這個勝利的酒會吧?!?/p>
“是的。真好,酒真好,是酒幫助了我們解決了頂頂困難的問題。我非常非常感謝你,干杯!”
達(dá)夫把他杯中的酒,又~飲而盡。
酒后吃了些堂倌給我們弄來的點心代飯。
出得高長興酒店,時間已很晚,夜深沉,四馬路上卻還是明明暗暗的,花花綠綠的。達(dá)夫說,“我可以帶你去好好地見識見識上海夜世界了。我也不回閘北去了。隨便找個地方過夜。你大約沒有見識過、經(jīng)歷過上海的神秘之夜吧。我可以作向?qū)?,而且也是機(jī)會正好。讓你像鄉(xiāng)下人進(jìn)大城市。增加點見識,總是有好處的。其實,我們找一個住宿的地方,必然要有點經(jīng)歷。你今晚要大開眼界了?!?/p>
他很得意地嘮叨著。酒興還是很濃,醉態(tài)盎然地,蹣跚踉蹌地,搬動兩腳,我依傍著他走,扶持他的樣子。沿四馬路向西,到了會樂里附近,他說“這里全是長三堂子,去打個茶會可好?”我問他:“你有熟識的倌人?”“哪里要熟識不熟識,只是一塊錢的事?!蔽艺f:“不要去了。我不但不感興趣,而且還有點嫌惡呢。”“那就不
去好了。我本來是只想教你開開眼界罷了?!?/p>
到云南路轉(zhuǎn)彎向北,一路上不像是夜深人靜,街道上也不冷清。這里的地理我陌生,只是跟了他走,東轉(zhuǎn)西轉(zhuǎn)在小弄側(cè)巷里鉆,盤盤環(huán)繞了多時,我也不問他往哪兒去。
終于走到了一條弄堂房子,他不敲門,也不問訊打招呼,徑自推開了一戶人家的后門,坦然堂皇地走了進(jìn)去,好像是回到他自己家里。通過灶披間,就在陰暗的小燭光燈下,走上樓梯去。我只跟著他,不見有什么人,也不遇著阻攔盤問的,看來這里是他很熟悉的地方,定是個相熟識朋友家了。我正這樣估摸著,他已在一扇房門上輕輕叩了幾下,里面有女人聲音問“誰呀?”他也不回答就推門進(jìn)去了。明亮的燈光,照出了達(dá)夫的酒相。醉醺醺的酡顏,一頭蓬松的亂發(fā),衣帽歪斜的,鞋破襪穿的一位落拓不羈的舊式風(fēng)流名士才子式樣的人物。我跟著走進(jìn)房間里。
房間相當(dāng)寬大,陳設(shè)并不富麗,像一間普通人家的普通居室。是臥室?guī)е头坑玫囊恍╆愒O(shè),是達(dá)夫相熟識朋友家里的推測,我估計是符合的了,定是要好的熟朋友吧。
“這么晚還來打牌?”女人問。她是一位年紀(jì)像己四十開外的半老徐娘,但還保有一種特殊的風(fēng)韻,臉上也是薄施脂粉樣子,口氣也不像對待朋友,我真有點莫名其妙。達(dá)夫卻坦然地說:“這么晚,誰還來打牌。你邀搭子也不容易。我是來討一杯茶喝的。酒喝多了。渴得厲害,頭腦子也稀里糊涂。時間也深了,還想在這里借住一宵呢?!?/p>
他這樣直截了當(dāng)?shù)厝f清楚了。女人也像不以為奇很平淡很輕松樣子,而還像很滿意很高興地說:“這很好,沒關(guān)系,便當(dāng)?shù)氖?,只要你們不嫌棄,不嫌地方狹窄骯臟。請在這里過夜吧。茶最便當(dāng),就拿給你?!?/p>
她一邊招呼我們坐下,一邊就在桌上茶盤里取了兩只茶杯,從茶葉罐里倒了點茶葉,用熱水瓶的開水泡了兩杯熱茶,放在桌子一邊,說聲“請用”。再從什景櫥架里洋鐵罐中取了些糖果餅干,放在碟子里,說:“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可吃的了,隨便吃點吧?!遍_始招待工作。
“文先生,好久不來了。你這位貴友尊姓大名?還沒有請教。好像以前沒見過,也不介紹介紹?!?/p>
“真的。我就酒醉糊涂了。他是我堂兄弟,當(dāng)然也姓文,叫文必正,同《雙珠鳳》里的洛陽才子同名,年方三八,尚未娶妻,是從鄉(xiāng)下新來上海的,請不要欺侮他鄉(xiāng)下人?!边_(dá)夫訕誚地胡調(diào)著,把我算作他堂兄弟了。我正在想這句話的道理,他卻對我說:“這位是蔡師母,也可以叫她蔡大嫂,是獨立獨身住在這里。當(dāng)家人蔡先生不幸前年故世了,沒有留下兒女,只有一個人做人家了。她人很好很好。我常到這里來得到她的照顧,所以同你來認(rèn)識認(rèn)識。以后可以請她為你做媒人,找個美貌多情的姑娘,可好?”達(dá)夫借機(jī)說笑,很高興樣子??磥硭麄兊拇_不是泛泛的初交,而已經(jīng)有較深厚友誼的。
閑話了一陣之后,在她的安排下,我們兩人就在她的眠床上安睡了。她自己去后房睡。達(dá)夫一橫倒就呼呼大睡了,我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我習(xí)慣于熄了燈在黑暗中才能入睡,并且在這個陌生地方,床上還有個呼呼打鼾的,在亮著電燈的室內(nèi),特別閉緊了眼睛,也毫無睡意,不能進(jìn)入睡眠狀態(tài)。但心里也不想什么,也不去猜這里的借宿到底是怎么回事。隨后,蔡大嫂來給我們把電燈關(guān)上了。過了好一會,我才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樣子。
不知不覺已經(jīng)天亮了。外面?zhèn)鱽砑S車的轆轆聲和清潔工人的大聲叫喊。我想,不要再延宕,早點離開罷。達(dá)夫兀自高臥沉沉,我只得獨自一個人起來,先走了。
臨別時叫醒了他,說一聲我先走了。他還是再三對我說,昨晚的要求,不是醉后胡言,叫我必須遵守諾言,這是關(guān)于他的生死存亡的大問題,不可付諸等閑。我說,我為人沒有別的優(yōu)點,只有誠實和信用,自以為還是可靠的。我不會說假話,話說出口就算數(shù)。言必信是做得到的。昨晚的話,不會例外,決不忘記,而且一定遵守之外,還完全保密,決不告訴任何人。我請他放心好了。同他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