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國英
跟著喬安走進馬克的客廳的一瞬間,我以為時光倒流。盡管現(xiàn)在是中午剛過,但房間里的光線卻像陰雨天的黃昏。一些褪色的舊家具靜靜地蹲在半明不味里。馬克斜躺在泛白的紅絲絨沙發(fā)上,在看一臺像是從街上撿來的電視機。見我們進來,他起身關(guān)掉電視。我小心翼翼地在另一張不配套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下。
“對不起,我的傭人不在,誰來做咖啡?”馬克問。
我先是一愣,但立刻就明白了他在開玩笑。不過,來自馬克渾厚的嗓音,這個玩笑開得很逼真。
“沒關(guān)系,我來做咖啡?!眴贪彩扉T熟路地進了廚房。
房間里片刻沉默。馬克點上一支煙。我想找一個話題,但又著實擔心我的英語語法。馬克的英文比一般的澳洲人還要好上幾倍,連喬安也找他修正博士論文。從喬安那里,我已經(jīng)知道了許多關(guān)于他的故事。正當我在腦海里組織英文單詞,廚房里傳來器皿打碎的聲音。馬克并不起身,只彈了彈手里的煙灰,提高一點嗓門問道:“需要幫忙嗎?”
“不必了,咖啡已經(jīng)做好了?!眴贪不卮?。
“每次他來這里,總要打碎一點什么?!瘪R克說著朝我笑笑。
我也報之微笑,感覺頓時輕松了許多。我開始打量房間的另一頭。屋角擺著一排低矮的書櫥,書的排列非常整齊有序,像是許久不曾啟用過似的。書櫥半環(huán)著一張圓桌,桌面上鋪著一塊想必原先是墨綠、如今褪成咸菜色的桌布。房間里唯一的窗戶嵌在書櫥上方的墻上,像是孤零零的天窗。地板是赭色的柚木方塊拼成的,沒有地毯。我實在找不出理由認為這是一個凌亂或骯臟的居所,相反,這里看上去更像一個很久以來沒有人活動的舊居,連書櫥邊的灰塵也是那么有序。可我知道,馬克在這個地方已經(jīng)整整住了十三年。當今澳洲政壇上不少顯赫的政治家早年都曾光顧過這里。
我的視線又落在馬克的身上,他正在和喬安談?wù)撝罱ナ赖陌闹薜闹Z貝爾文學獎得主帕特里克一懷特。我這才猛然想起眼前這位魁梧、舉手抬足之間頗有威勢的中年男人也是一位同性戀者。盡管從中國來澳洲的這大半年時間里,在馬路上和朋友家的聚會上,我早已見過不少同性戀者,但我從來還不曾見過像馬克那樣看上去不像同性戀的同性戀者。況且,這個男人很快就將成為我的英文補習老師。我正在悉尼某大學攻讀英國文學的碩士學位,很快就要開始寫論文,由于擔心自己的英文寫作不夠好,原來想找同系的喬安幫我的忙,可他自己也忙著寫論文。再說他的母語也不是英文而是意大利語。他就向我推薦了他的朋友馬克。他說馬克最近正好有錢方面的問題,我說那我們正好可以各取所需。事實上,我不止一次從喬安那里聽說馬克缺錢花。記得有一次,喬安問我有沒有認識的中國人喜歡橋牌的,我說在這里的中國人賺錢還來不及,哪里還有雅興去研究橋牌。他說馬克想出售他收藏的五千本橋牌書,只賣五千元,準備拿這筆錢去歐洲旅行。我聽后只是搖頭,覺得他的朋友不可思議。
眼下,我就坐在這位傳奇式的人物旁邊,聽著他以自信的語調(diào)侃侃而談。常聽喬安說起馬克時常很頹喪,但我此刻看不出絲毫的跡象。他端坐在沙發(fā)中間夾著煙,那副篤定的神態(tài)讓我們這些整天為論文操心、為將來的出路擔憂的小年青自慚形穢。
從馬克家出來,鉆進喬安那輛二手車之后,他問我:
“你覺得馬克怎么樣?”
“挺有意思的?!蔽掖鸬?。
“我早就說過,我的朋友不會是無聊的人?!眴贪驳靡獾匾徊扔烷T,汽車飛也似地上了公路。
馬克的故事,我已經(jīng)耳熟能詳。他曾經(jīng)是澳洲工黨黨部最年輕也最能干的干事,所有的人都曾以為他的政治前途不可限量。當年和他同事的兩個伙伴,如今一個是聯(lián)邦國會的議員,另一個是澳洲最大的州的反對黨領(lǐng)袖,此人后來當了十幾年的州長,如果不是他自己突然辭職不干,憑他旺盛的人氣,日后當上聯(lián)邦總理也不是沒有可能。當然,這是后話。在此之前很久很久的一天,馬克就突然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他拒絕了任何工作回家睡覺,而且一睡就是十年。當然,為了吃飯和付房租,他還得干點什么。最初,還有政治家登門拜訪,請他寫演講稿。后來,他靠教授橋牌為生,他有橋牌大師的稱號。再后來,政治家和學生都越來越少。他開始向朋友借錢或者替煙草公司品嘗香煙,傲類似亂七八糟的臨時工作??伤麍猿植煌獬錾习唷6鍤q之前,他有一個固定的女朋友,這個女人現(xiàn)在還是他唯一的女性朋友。據(jù)說,有一天,女性朋友帶著現(xiàn)任男友來看他,男友對馬克看不慣,女友竟然當面斥責道:如果我想做愛,我會找你;如果我想談話,我會找馬克。而馬克的理論是。找有意思的男朋友談話,跟無聊的男人做愛。他做愛的對象中不乏醫(yī)生、律師之類的人。
晚上,我給仍在國內(nèi)的女朋友打電話。告訴她我找了一個英文補習老師。順便提到馬克是一個同性戀者。女友倒沒什么大驚小怪,我知道,她還沒有開放到認為我會去搞同性戀。如果我的英文補習老師是個洋女人的話,那她倒要神經(jīng)緊張一番。想想也真是的,本來都快要結(jié)婚了,可我就因為少了一個洋學位,評職稱、分房子處處不順利,這才一氣之下。跑來澳洲再啃學位??烧娴搅藝狻?吹接行┎┦款^銜的澳洲人瀟灑地開著出租車,那遍地都是的空房子,我突然覺得什么職稱房子都變得一錢不值了。可我是個中國人,天生有太多的責任。當初女友以處女之身委身于我,后來還做了兩次人工流產(chǎn),我是注定要娶她為妻的。
放下電話。我突然覺得有點孤獨。同屋的阿生,在唐餐館里打工還沒回來。我申請到了部分獎學金,又在學校的圖書館謀了個差事,經(jīng)濟上總算還可以。
一個星期之后,我挾著預先寫好的英文作文。再次來看馬克。他的房門似乎永遠敞開著,好像從來不必擔心小偷會光顧。
咸菜色的桌子旁邊,多了兩把椅子。沒等我開口,馬克拍了拍原木的椅背,面呈滿意之色。
“這是我從街上撿來的,現(xiàn)在我們正好用得著?!?/p>
于是,我們就在這撿來的椅子上坐下。在或許也是撿來的桌子上攤開稿子。兩個小時下來,我不得不暗自佩服,馬克是一位絕對夠格且敬業(yè)的老師。一下課,我就趕緊掏錢。我知道,他隨時都等著錢用。
馬克收下錢,說:“我要給你看些東西,也是我從街上撿來的。”
他從臥室里拿來了一些畫冊圖片之類的印刷品。我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些中國畫的印刷品。有揚州八怪,也有一些現(xiàn)當代畫家的作品。說現(xiàn)當代,其實也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
我們開始喝咖啡,一邊談?wù)撝袊嫛N覜]料到。對中國畫接觸并不多的馬克卻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它的問題。
“我的感覺是中國畫的畫家似乎太偏重于縱向的繼承,他們的眼睛很少往兩邊看?!?/p>
我點頭同意他的看法,補充道:
“中國畫的作者都以師承某一個畫家或某一個畫派為榮,他們喜
歡介紹自己是誰的學生、誰的第幾代傳人。他們的成名一般都要等到中年以后,甚至老年?!?/p>
說完,馬克和我都聳了聳肩膀。他說如果我想要那些畫片,他可以送給我。我謝過后放進了書包。
就這樣,以后每次上完課,我們總要就某個話題聊上幾句。但我們談?wù)摰脑掝}多半是藝術(shù)或者文學,很少涉及人生,我對馬克依然談不上十分了解,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像往常那樣,徑自走到客廳,可不見馬克的人影。屋子后面,卻傳來砰砰砰砰的聲音。我循聲找去,只見馬克蹲在后花園里,沮喪地瞪著打翻在地的洗衣盆,臟衣服扔得滿地都是。
“怎么了?馬克。”我問道。
“太多了,我放棄了。”說著,馬克開始把臟衣服往垃圾桶里扔。
“喂,等一下。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上去阻止馬克。
“我一直是手洗衣服的,可這一次實在積得太多了?!?/p>
“小事一樁,我住的公寓樓下有洗衣房,我替你把衣服扔進洗衣機就是了。”
馬克感激得不得了,上完課后。一定要拿我剛交的學費請我喝酒。我拗不過他,只好自己跑出去買了一瓶最便宜的葡萄酒,把余下的錢又給了他。
乘著酒勁,我第一次問起那樣的問題,當初他為什么放棄眼看就要開始的顯赫的仕途?
馬克瞇起泛紅的眼睛,半帶嘲諷地反問到:
“你以為這個世界會變得越來越好嗎?人類比以前更聰明了嗎?我們?nèi)匀幌駧浊昵澳菢踊ハ鄽垰?,只不過殺人的武器更先進了罷。人們不能容忍你和鄰居的太太做愛,卻能在所謂正義的名義下殺人……”
“但如果好的政治家上臺,他們或許能改變?nèi)祟惿畹哪承┓矫?。”我打斷馬克的話,聲辯道。
“你太天真了,陳。一個人成為政治家后就不是他自己了。比如一個政治家就不能是一個同性戀者。我寧可做一個同性戀者也不選擇做政治家。因為前者才是我自己,是我生命本能的需要?!瘪R克說完,又給自己斟滿酒杯。
可我依然不明白,他放棄做政治家,憑他的能力和才華,他還可以做別的什么,比如作家,他的英文寫作實在很棒。我再次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為什么我一定要成為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或者不是都是一樣的,最后我們都要死去?!?/p>
我不再說什么。在沉默不語中。腦海里泛起了一段久違的回憶。當我還是一個少年,懷著詩意的憂傷憧憬未來,我的理想只是在喧囂的塵埃里擁有一間孤獨的小屋,做一個清貧的藝術(shù)家。很多年過去了,由故鄉(xiāng)窄窄的街道走出來的我,從中國的大都市再走到世界的大都市,以一個進取者的姿態(tài)追求為世俗肯定的價值。如今,當我偶然面對一個自我放棄、自我放逐的西方知識分子,我不知道應該為自己慶幸還是為自己沮喪。生命的個中三昧,誰又能說得清。
最后一次見到馬克,是在兩個月以前。那天,也是我最后一堂英文補習課,然而卻沒有上成課。
當我像往常一樣,走進那間半明不味的客廳,一股大麻煙葉的味道撲面而來。我心里小小一驚,馬克一般不會在上課之前吸食大麻。只見他躺在沙發(fā)上,一條手臂垂落到地板上,上半身裸露著,下面套著燈芯絨牛仔褲。我看不清他的臉,幽幽中,夢幻似地飄來一句話:“我還想做愛……”
我站在那里驚慌失措,不知該怎么辦才好。馬克緩緩地轉(zhuǎn)過臉,看見我,他倏然坐起身子,眨著惺忪的眼睛,連連抱歉道:
“對不起,我以為約翰還沒走……”
我知道約翰,馬克的情人之一。記得有一次,馬克拿著通訊錄打電話,躊躇著那夜選擇羅伯特還是約翰,后來選擇了約翰,因為每次他都能帶點大麻煙葉來。據(jù)說約翰是一個有兩個孩子的父親,在銀行里做事。
看來今天的補習課上不成了。我干脆將隨身帶來的一瓶威士忌提前打開。
馬克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很誠懇地對我說:
“謝謝你,陳,你是一個大好人。這個世界上善良的人越來越少了?!闭f著,他的眼圈微微泛紅。
“我只能說,馬克,你是一個很特別的人,認識你,我理解了很多事情?!蔽逸p輕碰了碰他的酒杯。
望著酒杯里褐色的液體,馬克微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凄涼。
“我只是一個人到中年、潦倒的同性戀者。”
我本來想說,一切還來得及,你不過四十才出頭。但我終于什么也沒說。
“今天我去看我的房東,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他病了,躺在醫(yī)院里?!瘪R克的語氣里透出無限的悲哀與無奈,
“他是我認識的最好的老人,不會再有這樣的人了。他租給我這個房子的時候,我還在替工黨工作。他從來沒有問過我,為何辭去工作。他當然知道我是個同性戀者。你知道我每周的房租是多少?七十塊!按市場價,這套房子起碼得付二百塊一周。十三年了,他從來沒有加過我一分錢的房租,還經(jīng)常允許我拖欠房租。如今他病得很重,可能很快就會死去……”
“今天我在病房里遇見了他的兒子,他得意地看著我,仿佛告訴我,你的日子也快到盡頭了。我知道,只要老人一閉上眼睛,他的兒子馬上就會把我趕出去,很快就會拆掉這所舊房子蓋新樓。你知道,這里是高級住宅區(qū),寸金之地。多么好的老人啊??蛇@樣善良的人,如今卻插著氧氣管躺在醫(yī)院里……”
瀟灑的生之輕,依然擺脫不了活之重荷。我們畢竟還都是血肉之軀。我默默地,電只能默默地陪著馬克一杯一杯地喝酒。
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房間里更是黯淡無光。我起身打開了房燈。馬克揮揮手,想說什么,但終于什么都沒說,只是埋頭于酒杯。他喝酒的速度,已經(jīng)明顯慢了下來。
在昏黃的燈光下,馬克赤裸的脊背彎曲著,右耳垂上的小銀圈幽幽閃爍著。他依然是魁梧的,然而卻不再壯實,他肉體的肌理在慢慢松弛,那明顯可辨的曲線訴說著乏力,猶如沙丘,在暮色的風里漸漸下垂,那是一種頹廢而無奈的美。他近乎醉了。
我從口袋里掏出了當天的學費,想了想,又加上那篇有待修改的英文作文,一同放在了那張蒙著咸菜色桌布的圓桌上。然后,悄悄地走出了馬克的客廳。
一個星期之后,我收到了修改好的英文作文。信封里沒有其他的片言只語。
再后來,我搬了家,一直躊躇著要不要給喬安打電話,他肯定知道馬克的消息。但我期望有一天,能在悉尼的大街上發(fā)現(xiàn)奇跡。所以始終未打那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