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維秀
站在南崗往下看,我們村的街巷大體像一架排骨,貫穿東西的脊椎是村子主街上那道搶眼的石堰。無奈的石堰就的是南高北低的坡勢,從村東開始便將主街分成上下兩道,越往西地勢漸趨平坦,石堰也跟著降低,低到漸漸消失,上下道自然合二為一,才使大街恢復了正常。于是,不正常的情況便隨著正常開始出現,每遇大雨,東邊的水往西倒流,鄰村戲稱:杜莊村倒流水,男人都是禿舌嘴。也怪,我們村女人伶牙俐齒,氣死八哥,男人卻大多吐字不清,常常將“zi、ci、si”,誤發(fā)成“zhi、chi、shi。
主街兩旁延伸出枝枝權權的輔街,大體上倒像肋骨,卻并不像肋骨一樣排列有序,它們非常隨意,有寬有窄,寬的能容驢車過往,窄的只容兩人并肩。整體看上去就像小孩子在畫意象畫,想的是“是”畫出來的卻是“非”。
街道草率,院落房屋便露出了節(jié)儉,袖珍的小屋擠著一家人,袖珍的小院擠著幾家人,家里盛不下那么多孩子的快樂,孩子們便沖出院門,喊著,跑著,追著,打著,從一條街巷穿過另一條街巷,曲里拐彎,將體面的大街,不起眼的小巷統(tǒng)統(tǒng)折騰得生龍活虎。
大人們手掂活計匆匆走過街巷,專心致志地重復著一天天一季季一年年的真實生活,不想表演給哪個看,卻偏偏在無意中被孩子們偷學了去,當作游戲在街巷里演繹。他們崇尚力量與智慧,比如對拐,比的就是單對單的力量:兩個小兒左腿獨立,左手像抱著沖鋒槍似的抱著右腿的腳腕,讓右膝蓋彎曲成進攻的武器。左腳彈來跳去,右膝掀來頂去地比輸贏,幾番頂撞,身虛體弱的總會敗下陣來。比如挑兵馬,比的則是合作的力量:手拉手的一撥人馬,與手拉手的另一撥人馬相對峙,雙方交替喊著號子挑對方的兵過來破陣,猛沖過來的兵如果能將拉著的手沖開,就旗開得勝地帶一個兵回到原來的陣營,如果沖不開就留下來歸順對方的陣營。另外還有比智力的類似棋類的游戲,有狼吃羊、跳坑兒、炮打洋鬼子,還有女孩專玩的抓子兒、踢包兒、跳繩兒等等。最有神秘感的是夜間常玩的猜活兒游戲:一個人用雙手緊捂著另一個人的眼睛,讓一個個模仿各種干活動作的人依次從眼前走過,捂眼睛的人按表演者的動作宣告著、提醒著:鋤地的過去了,拉車的過去了,挑擔的過去了,織布的過去了……最后將手撒開,被捂的人一邊搖著腦袋眨著眼睛適應環(huán)境,一邊指認著剛才是誰拉的車,是誰鋤的地,卻往往張冠李戴,惹得深夜里笑聲四濺。
街巷里的孩子每天都自給自足地創(chuàng)造著快樂,卻覺不到日月在悄悄流失。不知什么時候,好像巷子里刮過幾陣風,下過幾次雨,飄過幾場雪后大家就各奔了東西,女孩子像蒲公英的種子似的輕飄飄飛走了,飛到了外村、外地,男孩子根似的留了下來,也各奔各的活路,轉眼間,街巷里竄來竄去的也都換成了新面孔。
2008年的秋天,我回鄉(xiāng)參加了一個葬禮。死者比我大兩歲,是我兒時伙伴,那時候我們都喊他三哥,記得玩猜活兒游戲時,他總是刨地、鋤地、犁地,怎么模仿都離不開地里干活的動作,長大后果然就一直圍著土地轉,成了侍弄莊稼的一把好手,他是在收割玉米時一頭栽在地里過去的。
從三哥家到墳地本來不需要多長時間,但龐大的隊伍卻不走直線,一直在街巷里繞來繞去,紙錢飄飄灑灑揚了一路,顯得非常揮霍。春夏秋冬幾十年了,三哥的路走到了盡頭,再也走不動了,他一輩子躬耕田野,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風風光光地被人抬著走街串巷,也許是死者為大吧,農村的葬禮繁文縟節(jié)規(guī)矩挺多,隊伍不得不停停走走。趁著停的工夫,我時不時左顧右盼,卻發(fā)現走過的都是幾十年來我夢著、想著的地方,我用眼睛急切地撫摸舊時的什物,我看到,主街上的大碾盤還在,那塊刻著棋譜的臥牛石還在,只是我家老屋的門不知哪年哪月已被買主堵上,由于后砌的磚和灰與老墻不同,墻上便留下了門洞的影子,看上去像一掛簾子。門前的一溜大石頭還在,那是大人們飯事常坐的地方??赡苁且姸嘧R廣參照物變了,我覺得街道窄了很多,破舊了很多。一路走過,我看到時光這個無形的蟲子不但嚙噬著曾經的街巷,還將一座座院落掏蛀得千瘡百孔,有的房屋翻蓋了,幾個院合成一個大院;大多數房屋坍塌了,街門上著鎖,房屋卻朝天張著豁嘴。其實,這并不因為貧窮,是流感一樣的富貴病誘引著村民們一次次拋棄舊屋,像種植莊稼一樣在村外或別處辛勤地種植著越來越大的房屋,致使丟棄的街道越來越多,村莊,成了外表光鮮的蟲蛀大白菜,走在其中,感覺上搖搖晃晃的。
我向旁邊人打聽現在是否還有人在街巷做游戲,人家撇撇嘴說,現在家家都有電腦電視,誰還稀罕上街窮玩,再說。小孩在本村上學家長都要接送,即使孩子愿意在街上跑,家長也不放心,每天一擦黑,街巷別說有孩子,大人也不見蹤影。
我心里頓生一種難言的失落。
眼前的街巷曾經是一條條常春藤,那種野生野長的活力曾經灌漿一樣地充溢過一撥撥鮮活的生命,它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枯萎的?對現在的孩子來說,它是幸還是不幸?
街兩旁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盯著隊伍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評價著死者,也評價著喪事,有時也評價隊伍里的人。歡唱班自顧吹吹唱唱,抬棺的人大概看慣了生死,在人們的注目中,若無其事地走著,每拐過一個街口就例行公事地大喊一聲:走了——不知道是替三哥向街巷告別,還是替街巷向三哥告別。不管怎樣,這一聲過后,三哥與街巷一輩子的情緣,就算是有了了結。
我們都曾是街巷里跑來跑去的生靈,在我那些或散落外地或留守村莊,現在正漸漸老去的伙伴們當中,三哥走的不是最早的一個,當然,也不是最后的一個,下一個是誰,誰也不知道。在無盡的時光面前,我覺得我們都是被蒙著眼睛的那個孩子,冥冥中只能被動地諦聽:鋤地的過去了,挑水的過去了……街巷很長,長得像世事,你過去了,我過去了,街巷依然還是街巷。街巷又很短,短的有些倉促,這不,眨眼工夫就改變了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