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柱
1965年,為紀念紅軍長征勝利30周年,曾經參加過長征的總政治部主任肖華回顧他在長征中的真實經歷時,創(chuàng)作完成了12首形象鮮明、感情真摯的長詩。隨后,北京軍區(qū)政治部戰(zhàn)友文工團的晨耕、生茂、唐訶、遇秋4位作曲家選擇了其中的10首詩譜成了組歌。組歌分別描繪了10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戰(zhàn)斗生活場面,并巧妙地把紅軍當年走過地區(qū)的江西采茶、苗家山歌、湖南花鼓、云南花燈、川江號子、陜北秧歌等群眾喜聞樂見的民間音調,與紅軍傳統(tǒng)歌曲的音調完美地結合在一起,最終匯成了一部主題鮮明、內容豐富、形式新穎、風格獨特的大型聲樂套曲——《長征組歌》。
如今,40多年過去了,《長征組歌》已經伴隨了幾代人的成長,其中的許多唱段已經家喻戶曉。40多年間,這部凝聚了幾代藝術家心血的作品,受到了周恩來等老一輩革命家的親切關懷,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在全世界演出總場次已達1000多場,觀眾多達數(shù)百萬人次,創(chuàng)造了中國音樂史和中國演出史上的一個奇跡,被譽為20世紀華人音樂的經典。
在慶祝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82周年前夕,筆者慕名來到位于北京市西郊八里莊的北京軍區(qū)政治部第一干休所,找到了《長征組歌》的曲作者之一,80歲高齡的李遇秋老人,對他進行了采訪。
遇秋,姓李名遇秋,著名作曲家,離休前任北京軍區(qū)政治部戰(zhàn)友歌舞團副團長。在有關《長征組歌》的一些廣告和節(jié)目單中,總會有這樣一行字映入人們的眼簾,“作曲:晨耕,唐訶,生茂,遇秋”。提起這4位曲作者,遇秋老人對我說:“我們這幾個人都是從戰(zhàn)爭年代走過來的,長期在戰(zhàn)友歌舞團擔任作曲和領導工作,過去一直合作得很好。不過,晨耕同志前幾年因病猝然去世,唐訶長期居住在青島,生茂目前深居簡出,現(xiàn)在還能活動一下的,恐怕就是我了?!?/p>
和遇秋老人接觸,你不會感覺到他是一位80歲的老人。他思維敏捷、精力充沛、腿腳靈便、話語鏗鏘有力。回憶起《長征組歌》這部“紅色經典”的創(chuàng)作過程,老人打開了記憶的閘門,他說:“這部作品是我們4位曲作者通力合作完成的。當年,我參與了其中大部分合唱,全部器樂總譜的寫作。為了使樂隊更好地為塑造音樂形象服務,我在服從作品整體構思的前提下,想盡一切辦法調動了多種表現(xiàn)手段,并對它進行了最后的布局和調整……可以說,我是《長征組歌》音樂創(chuàng)作全過程的唯一參與者,而且執(zhí)筆的時間最長,勞動量也最大?!闭f到這些,老人興奮不已,對過去的那些經歷記憶猶新,娓娓道來。
“肖華將軍對長征精神的解讀,為我完成創(chuàng)作及幾次大的修改打下了深厚的基礎”
1965年初春,上級交給戰(zhàn)友文工團總團副團長晨耕和生茂、遇秋一項重任,為總政治部主任肖華上將的《長征組詩》譜曲,并希望將來能夠像《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那樣在軍營廣為傳唱。他們3人經反復商議后,決定“按每一段不同的要求分別譜曲”,然后進行了分工。4月,《長征組歌》的“主旋律”初稿敲定。于是晨耕等3人加上隨后調來的唐訶,赴杭州向正在西湖畔養(yǎng)病的肖華匯報了《長征組歌》的創(chuàng)作進況。4個人邊說邊比畫邊唱,當匯報到合唱段落時,唐訶唱女高音,遇秋唱女低音,晨耕唱男高音,生茂唱男低音。一番演唱,肖華聽后覺得滿意。接下來,這位紅小鬼出身的將軍詩人不顧疾病纏身,抽出了10個上午給他們4個人“上課”。爬雪山、過草地的故事雖然聽過多遍,可從將軍口中說出,卻是“別有一番風情”。肖華時而眉飛色舞,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潸然淚下。說到四渡赤水戰(zhàn)斗時,肖華繪聲繪色地勾勒出了“毛主席用兵真如神”的大場面。李遇秋深有感觸地說:“肖華將軍對長征精神的解讀,為我完成《長征組歌》的后期創(chuàng)作及幾次大的修改,打下了深厚的基礎?!?/p>
從杭州回京后,就該寫總譜了。由于晨耕做文工團的領導工作,平日公務繁忙,過去又沒有專門學過五線譜;生茂多年來一直醉心于“抓旋律”;唐訶沒有進音樂學院深造過,駕馭不了這樣大的作品,因此,寫總譜的這個重任自然就落在了“科班”出身的李遇秋肩上。遇秋老人回憶說:“那是1965年盛夏,我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就是在戰(zhàn)友文工團的一間只有3平米的陋室里進行的,當時沒有電扇,更沒有空調,屋里熱得像個‘鍋爐房。那時全仗著我年輕,體力充沛,幾乎沒白天沒黑夜地在寫,有時熱得受不了了,就索性‘赤膊上陣只穿個褲衩,雙腳泡在涼水盆里,身上只披著一塊濕毛巾……”有一段時間,每當夜深人靜時,遇秋經常想起紅軍長征時那一幕又一幕動人的情景,有時邊創(chuàng)作邊落淚,淚水和著汗水浸透了一頁頁稿紙。他回憶說:“那些日子躺在床上根本無法入睡。經常會產生出一種幻覺,一閉眼仿佛就能看見很多紅軍戰(zhàn)士就圍在我床前,他們一個個瞪大眼睛,大聲地呼喊著‘李遇秋啊李遇秋,我們都犧牲了。沒有來得及看到新中國誕生。如今你還活著,你不寫誰來寫?你一定要把這一切寫好,我們等著你呢……”
遇秋是“小八路”出身,也曾在風雪夜翻過山坳坳,也曾幾天吃不上飯,靠野菜野果來充饑,也曾從日寇的“圍追堵截”中死里逃生……就這樣,他充分發(fā)揮了自己“有生活、有素材、有技術”的優(yōu)勢,在長征精神的激勵下,兩個月后,《長征組歌》一氣呵成。
音樂總譜拿下后,排練時又遇到新的問題。當時,戰(zhàn)友歌舞團搞聲樂和器樂的加在一起總共不過30人,根本無力去完成這一多聲部大型作品。在這種情況下,團領導只好決定從其他部門和單位借來了40多人,人雖然夠了,但其中很多人還不熟悉五線譜,只好一邊學一邊唱。遇秋在作品中相當一部分采用了“復調”的手段去表現(xiàn)音樂形象,那時,連專業(yè)合唱團體都很少用“復調”去演唱,因此用“復調”去表現(xiàn)和演唱《長征組歌》就更難了。遇秋回憶說:至于當時樂隊的情況就更糟糕了,1964年,在“革命化、民族化”的幌子下,刮起了一陣“改革樂隊”的風,幾乎砍掉了所有的西洋樂器,只留下了一些簡單的民族樂器。遇秋只好采取有什么用什么的辦法,來了個中西樂器大合奏,沒想到合在一起的效果還不錯,既悲壯又鏗鏘。在那個年代,他是頂著一股壓力,不怕別人指責他“貪大求洋”。
大概是由于科班出身的緣故,在創(chuàng)作中,李遇秋有一個原則和決心:就是一定要堅持用交響樂的形式來體現(xiàn)《長征組歌》深邃的內涵。他說:“不管當時的編制有多么簡陋,但音樂不能簡陋。我用寫多樂章交響樂的技巧、手法和概括力去駕馭全局;用寫大型歌劇的精神去認真對待每一個片段;用寫電影音樂的想象力去塑造形象。實踐證明,這是成功的。直到現(xiàn)在,《長征組歌》中的很多場景音樂仍然可以說是比較優(yōu)秀的。”
1965年秋,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6周年、紅軍長征勝利30周年之際,《長征組歌》在北京隆重上演,引起了轟動,之后,在不太長的時間內就傳遍了全國。每次演出結束時,很多觀眾還久久不肯離去,他們紛紛擁向后臺,把出口處堵得水泄不通,爭著要看“紅軍”的風采。當時那種火爆的場面,不亞于今天追星族的那種狂熱。
“過去的經歷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只有厚積薄發(fā)才能一氣呵成,否則,我是無論如何也拿不下《長征組歌》的”
李遇秋1929年出生在河北省深澤縣,幼年喪母,靠父親行醫(yī)維持生計。少年時代,他就聽進步教師講過“朱毛帶領紅軍萬里長征”的故事。1937年七七事變后,國民黨官員望風而逃,冀中平原一時大亂。1938年八路軍進村后,立即發(fā)起“抗日救亡”的宣傳高潮。遇秋的兩個哥哥跟著八路軍上了前線。1940年,11歲的遇秋也進了“抗中”學習。在經歷了嚴格的軍事訓練后,他也學會了不少抗日救亡歌曲,還參加了《黃河大合唱》的演出,被大伙稱為“快活的百靈”,這些影響了他一生的創(chuàng)作。
1944年秋,15歲的遇秋通過地下黨到了解放區(qū),在某部隊衛(wèi)生所當上了衛(wèi)生員。他經常在勞累了一天后,傍晚時獨自一人跑到小樹林里,用“女高音”扯著嗓門唱起蘇聯(lián)歌曲。這一唱就招來了幾位“采花人”。原來,“抗敵劇社”(戰(zhàn)友歌舞團的前身)的藝術家們正在此“采風”呢!經過一番“死纏濫打”,遇秋總算是端上了“文藝”這飯碗。但是,“文藝”這碗飯可不是那么好端的。不識譜,不懂戲,又沒多少文化底子的遇秋,光憑著一副好嗓子,怎么能在舞臺上站住腳呢?就在領導琢磨著要將他調走時,有一天,他忽然瞅見擱在角落里的一把手風琴,于是他壯著膽子試了試,居然把一首歌拉了下來,他果然是棵“好苗苗”。于是大家便教他識譜,拉手風琴……直到現(xiàn)在,遇秋在手風琴教學、作曲方面也是一流的,他是我軍第一代手風琴手,也是目前我國僅有的為手風琴譜曲的專業(yè)作曲家。
解放戰(zhàn)爭中,遇秋以手風琴為武器,拉著手風琴,跟隨著隆隆的坦克車一路開進了北平。
1950年秋,組織上送李遇秋到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學習。他沒有辜負領導和同志們的厚望,刻苦攻讀,努力鉆研。6年后,帶著優(yōu)異的畢業(yè)成績重返工作崗位。這時,他的作曲水平有了質的飛躍,完全具備了獨立完成音樂作品的能力。但是,他考慮到當時實際工作的需要,毅然放棄了個人施展才華和出名得利的機會,以滿腔熱忱投入到了默默無聞的配器和配樂工作之中。從上個世紀50年代中到60年代末,這長達十幾年的時間,應該是他在創(chuàng)作上大有作為,出好成果的黃金時期,但他卻埋頭于完成大量的舞蹈音樂和歌曲的伴奏與配器。人們對《長征組歌》中的很多唱段至今猶聞在耳,恐怕很少有人了解這其中凝結了他的多少心血。說到這些,他坦言:“過去的經歷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只有厚積薄發(fā)才能一氣呵成,否則,我是無論如何也拿不下《長征組歌》的!”
回憶起周總理的關懷,遇秋激動的心情溢于言表
提起周恩來總理對《長征組歌》的關懷,遇秋老人激動的心情溢于言表,他講述了敬愛的周總理生前多次觀看《長征組歌》排練和演出時那一幕又一幕難忘的情景。
《長征組歌》于1965年5月開始排練。那時,周總理經常抽時間來到現(xiàn)場觀看。有一次看完排練,總理興奮地說:“很成功,祝賀你們,你們的路子是對的,一是革命的,二是民族的,三是大眾的……當然還要不斷改進,不斷提高,做到既好聽,又好唱,還要適合每個獨唱演員自己的演唱特點?!?/p>
遇秋老人回憶說,《長征組歌》匯報演出時,總理接連3個晚上看了演出,每次看完后,他都同大家談感受,交換意見。有一次總理對他們幾位曲作者說:“肖華同志的詞寫得好,你們譜的曲子也好,演唱得更好,尤其是二馬一賈(指歌唱家馬玉濤、馬國光、賈世駿)唱得好,我看可以公演了,再多聽聽各方面的意見。比如你們雖然沖破了合唱的城墻形式,但如何解決樂墻啊?否則,演奏壓合唱,影響了聽唱。”總理還請演員一遍又一遍地教他唱。
遵照總理的指示,遇秋等人又重點調整了中西混合樂隊的平衡協(xié)調及與合唱隊的賓主關系,從1965年7月起,《長征組歌》先后在北京、上海、南京、天津等地公演了20多場,受到廣大觀眾的熱烈歡迎。1965年國慶節(jié)之夜,《長征組歌》在天安門城樓西側為中央首長和英模代表演出,老帥們一邊看一邊鼓掌。總理走過來說:“你們能在這里演《長征組歌》,我很高興,我祝賀大家!”
1966年春天,戰(zhàn)友歌舞團忽然接到隨總理出國訪問的通知。在中南海,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聽了有關領導的匯報??偫韺Α秷笙病纺且磺€不太滿意,他說沒有發(fā)揮出馬玉濤的演唱特點,也沒有完全表達出即將會師時的激情。他用商量的口氣對李遇秋說:“你們回去再改一改好吧!”出國前,總理再次看了演出,終于對《長征組歌》表示非常滿意。
1975年,鄧小平同志復出,共和國重現(xiàn)“艷陽天”。遵照上級指示,遇秋對《長征組歌》進行了修改并重新配器。在紀念紅軍長征勝利40周年之際,這部作品以更加嶄新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首都舞臺上。這是10年浩劫后期呼喚長征精神的一個壯舉。遇秋老人沉浸在興奮的回憶之中:“當時的情景真是讓我終生難忘——在擁有近2000個座位的北京展覽館劇場,兩個月內連續(xù)演出了40場,而且場場都座無虛席,報紙和電臺沖破阻力連續(xù)報道,轟動了全國。鄧小平同志在審查時,親自動筆,將《突破封鎖線》一段中的一句歌詞改為‘全軍想念毛主席、迷霧途中盼太陽。這一句改得好,進一步突出了毛主席的領導地位,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边@次演出,戰(zhàn)友歌舞團已是“兵強馬壯”,無論是樂隊還是合唱隊,水平及編制較過去都有了很大的提高。遇秋得以大膽地運用在10年前不敢觸及的轉調和復調等多種藝術手法,使其藝術表現(xiàn)力更加完美。那時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經常聽到“紅旗飄,軍號響,戰(zhàn)馬吼,歌聲亮,鐵流兩萬五千里,紅軍威名天下場”的歌聲。許多剛被“解放”和仍被“掛著的”老紅軍、老八路紛紛被接去觀看演出,他們中有很多人邊看邊落淚。
不料,風云突變。1975年冬天,又刮起了一股“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歪風,將矛頭直接指向周總理,八一電影制片為《長征組歌》拍攝的藝術片,也被“叫?!?。導演王蘋以“批判也得有個活靶子”為由,頂著巨大的政治壓力,堅持完成了拍攝。說到這里,遇秋瞪大了眼睛情緒激昂地說:“那時,很多同志不畏政治高壓,因為紅軍的長征精神已經深深地扎根人們心中,成為了‘于無聲處的第一聲‘驚雷?!?/p>
“周總理在病重期間,仍然惦記著《長征組歌》。他在看了電視轉播的實況演出后,又派工作人員來索取演出的實況錄音。記得在一次演出之前,中央電視臺的同志來到劇場說:‘總理在醫(yī)院想看《長征組歌》,今天我們來進行現(xiàn)場拍攝。那天,不用再作任何動員,演出非常成功……”遇秋老人接著說:臨終前,周總理還念念不忘那句“官兵一致同甘苦,革命理想高于天”的歌詞。
40多年來,遇秋的名字始終是和《長征組歌》連在一起的,他為這部作品幾乎傾注了大半輩子的心血。
1995年,受肖華將軍的夫人王新蘭和很多老領導及老同志的共同委托,由總政歌舞團著名指揮家胡德風(已故)策劃,對《長征組歌》進行了一次較大的修改,改編執(zhí)筆的擔子再次落到了遇秋一個人肩上。怎樣使這部作品既能保持原有風格及主旋律,使人們一聽就“認識”它,同時又能調動較多的合唱、交響樂的藝術手段,使它的意境和形象更加深刻,更具有鮮明的時代感,這是擺在他面前的一項艱巨任務。他為此傾注了大量心血,在一年多的時間里,不知熬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春節(jié)期間也顧不上休息。在長征精神的激勵下,遇秋不負眾望,終于將一部200多頁的總譜寫了出來。中央軍委原副主席張震將軍在審聽了新版《長征組歌》之后稱贊說:“老版本本身就很好,現(xiàn)在經你加工后,就更加錦上添花了!”遇秋充滿深情地告訴我:“這次對《長征組歌》的再創(chuàng)作,也使自己在思想和藝術上有了新的提高,這是我進入老年并離休后所得到的最大的一次慰藉。40年過去了,如今,我雖然年過古稀,卻不肯停筆,依然在從事著我力所能及的創(chuàng)作事業(yè)?!?/p>
采訪結束時,遇秋老人又輕聲哼唱起了《長征組歌》中那雄渾、嘹亮的歌聲。于是,一種久違了的激情,在我的心頭縈回不已。
責任編輯 楊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