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大公司的財務(wù)主管,四十歲的邢斌對自己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不能出錯,事實上,他也基本做到了:考試沒有出錯使他上了重點大學(xué);出國進修沒有出錯,使他成為一名跨國公司牢靠的高薪員工;談戀愛沒有出錯,使他的妻子成了一位七歲孩子的合格母親;投資股票沒有出錯,使他擁有了三處住房與兩輛名車;在生意場兼歡場上沒有出錯,使他沒有把性病帶回家;與別人關(guān)系沒有出錯。使他成為一個好人;就連帶小情人兒都沒有出錯,使他只送了一個新款手機以及一個他用剩下的電腦筆記本,便輕松地擁有了一個正值青春的名校?;ā傊?,回顧自己從一個南方小鎮(zhèn)一直走到現(xiàn)在的奮斗史,邢斌不禁深信,有付出必有收獲,老天是可靠的,也是公平的,像自己一樣。
在一個雨天的傍晚,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打到他的手機上,叫他感到某種不安,那個女人約他在寫字樓的咖啡廳見面,想對他說些匆匆忙忙間難以啟齒的話。邢斌看看表,正是下班時,于是給妻子打了個電話,說公司有點事,晚上要晚一點回去;又給小情兒發(fā)了個手機短信息,內(nèi)容是一個謎底“日思夜想”的小謎語。然后按約定時間來到咖啡廳、兩分鐘后,門口出現(xiàn)一名拿著銀灰色手包的小女人,邢斌向她招招手,她走過來,邢斌用溫和的語氣向她時好:“我是邢斌,很高興認識你?!?/p>
“過馬路把衣服淋濕了,”小女人笑著說,“我叫琪琪,在對面寫字樓里上班?!?/p>
“沒關(guān)系,好在你噴了香水呢?!毙媳笳f。他打算從他嗅到的香水說起,那是ENVY,他送給過女人不少瓶,讓女人身上充滿忌妒的味道使他自我感覺良好,況且他自己也喜歡聞到葡萄藤的花香,去了兩趟意大利之后,他更認為古奇香水獨步天下。
正在邢斌試圖用鎮(zhèn)靜的慢慢悠悠的口吻往下說時,琪琪打斷了他,使他感到自己的沉穩(wěn)氣質(zhì)受到了嚴(yán)峻的挑戰(zhàn),琪琪一邊沖服務(wù)生招手,一邊用快速而尖厲的語調(diào)繼續(xù)說:“其實呢這香水是你買的,你送了你妻子,你妻子送我老公,我老公送我,我也是剛知道的?!?/p>
“你還知道什么?”
“現(xiàn)在他們兩人在一起,在你家?!?/p>
邢斌粗暴地揮手,極不禮貌地把琪琪叫來的服務(wù)員轟走了,好像生怕他偷聽似的,然后壓低聲音問琪琪:“你怎么知道的?”
琪琪干脆利落地說:“我今天病假,上網(wǎng)看看我老公的E-mail。知道了一切,包括你的電話。我老公粗心大意,只是把存折密碼倒過來寫,被我給破解了……我渴了,想喝冰咖啡,服務(wù)員怎么還不來?”
“你想想這件事怎么辦吧?”琪琪臨走時這么說,而邢斌卻在腦子里把琪琪告訴他的密碼倒背如流。他重新回到辦公室,打開電腦,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妻子的婚外情世界,兩人的通信加起來有一百來封。他很快看完了,回家的路上,他感到混亂,因為他有著良好的記憶力,那些信就是線索,通過那些信,他回憶起妻子是如何地一次次地欺騙他,那些欺騙是那么巧妙,比他能夠想象出來的更巧,比他對妻子的欺騙更巧。
快到家時,雨又下起來了。他把車開進地下車庫,他知道他的車位曾被另一個男人所占據(jù)。他還知道,妻子曾幾次拿了他的車鑰匙,趁他在家裝模作樣地擺出模范老公的姿態(tài)時,匆匆忙忙下樓,在這里,就在這里與另一個男人鬼混。他們曾在后座上胡搞,還把汽車座位放平了胡搞。叫他氣憤的是,他自己買車的時候還想著這些事來著,因此,不僅在車玻璃上貼了高級防曝膜兒,還買了座位可放平成一張床的高級吉普車,不幸的是,這些條件全被妻子無情地利用了。當(dāng)然了,利用的時候一定是很有情,可惜用情的對象不是自己。
想到這里,他感到自己的手在發(fā)抖。汽車?yán)锶匝笠缰还上闼?,是ENVY,是忌妒,他內(nèi)心深處的占有欲受到了挑戰(zhàn),他受到了傷害,他感到了爆炸之前的緊張,他對著反光鏡望了望,
自己臉色十分難看。他笑一笑,可看起來倒像是愚蠢。他知道自己失控了,于是開始閉上眼睛深呼吸。
過了片刻,手機響了,他接了,是妻子,問他晚上想出門吃飯,還是回家吃,他說回家吃,然后偽裝成很忙的樣子,匆匆掛了電話。片刻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走下汽車,就在車庫里來回地走。他覺得悶,于是坐電梯上了樓,就在樓下的小區(qū)里走動,他的內(nèi)心被一陣陣壓抑的號叫反復(fù)撕裂。
他想到報復(fù),也想到種種解決問題的辦法,最終他感到自己一生的努力全化作了泡影;他想到他為這個家所做的一切,他感到委屈與心酸。他開始恨女人,恨這個世界,他的眼里流下軟弱的淚水。他曾見過這種淚水從很多人眼中流下——求他幫忙出國的女大學(xué)生,因輕信而破產(chǎn)的商人,把生意搞砸了的同事,還有自己吃醋的妻子……他曾以為自己堅強,但淚水告訴他,那堅強是假的。
邢斌很晚才回家,一副很疲倦的樣子,他說在外面吃過飯,然后就挨著妻子睡了。妻子的身體靠著他,他曾相信這個身體是他的,為他而存在,為他受苦,讓他得到安慰,給他生孩子……現(xiàn)在,他的看法改變了,他偏激地認為,這身體只是誘惑然后利用了他,最終,這身體與他毫無關(guān)系。黑暗中,他感到了自己與所有入的聯(lián)系切斷后的孤獨。
三天后,他約琪琪吃飯。琪琪問他打算怎么辦,他說他還沒有想好,并反問琪琪,琪琪說她也不知該如何面對。
“你在外面有人嗎?”琪琪看著邢斌,問道。
邢斌猶豫了半天,決定含含糊糊地如實相告:“有過,你呢?”
琪琪嘆了口氣:“要是有就好了,至少,我會理解我老公?,F(xiàn)在我不理解?!?/p>
“你老公是個什么樣的人?”
“很穩(wěn)重,跟信里的那個人一點不像?!?/p>
邢斌聽得直惡心,當(dāng)初他就是以穩(wěn)重贏得了妻子,看來男人都是一樣的。
“在信里,我也認不出我妻子?!?/p>
“我看到他們相互傳的照片,你妻子很漂亮。”
“那是兩年前我拍的,比真人要好看些?!?/p>
“其實他們剛開始的時候,我有點感覺,”琪琪說,“我老公忽然在乎起自己的頭發(fā)來了,一個星期理一次,還給自己買新款西裝?!?/p>
“我妻子是開始減肥,生完孩子后,一直沒減下去,誰知忽然就成功了,我還說她有毅力呢?!?/p>
“看來他們倆之間還挺認真的,也有感情?!辩麋髡f。
“你看他們昨天的通信了嗎?”
“看了?!?/p>
“他們很快就會忍不住的,我老公說這個周末他在公司加班?!?/p>
“我不加班,他也加不成。”邢斌咬著牙說。
邢斌與琪琪密切配合、成功地阻止了那一對情人約會,長達兩星期,后果是,兩人的通信越來越紅火兒,越來越不堪入目,甚至連“發(fā)瘋”這個詞都在信里出現(xiàn)了,但事實是,邢斌與琪琪瘋得更厲害。盡管特不想看,但邢斌仍舊一遍遍閱讀妻子寫給那個男人的信,更要把男人的來信細讀三遍。邢斌開動理智,從信里分析另一個男人,并得出幾個小結(jié)論:首先,他認為那個男人不會寫信,全是酸不溜溜的大白話,一點也不含蓄,不像一個四十歲的人應(yīng)有的水平。
其次,從字里行間,邢斌發(fā)現(xiàn),另一個男人與自己的性格十分相像,甚至有些細節(jié)驚人地相似。計劃嚴(yán)密就是特點之一,為了一次約會,他不厭其煩地計算時間,設(shè)計出一條條最便利的路線,中心思想便是為了不被發(fā)覺。
最后,他斷定那個男人不是真愛自己的妻子,而純粹是出于性需要,因為信中的很多感受與自己找別的女人時十分相符。
叫他最別扭的是,他們每次見面都要做愛,當(dāng)然這也沒什么了不起的,誰沒做過呀,做就做吧,但可氣的是他們不做的時候,比如:“從下星期二起,你來月經(jīng),正好可以好好陪陪你老公。”看得邢斌簡直不堪忍受,恨不得拍案而起——這是人話嗎?憑什么呀?把我當(dāng)什么人啦?
這兩星期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倆人間的通信變得越來越多愁善感,除了相互思念以外,還回憶了一些以前在一起時的美好時光,不過在邢斌眼里,卻是交代了一些在以前信里漏說的約會。邢斌忍不住想,再堅持一段時間,他們準(zhǔn)能說得更多,連邢斌都跟他們一起感慨——全是勞碌命??磥肀车乩镎l都沒真閑著呀!
憑著會計師的專業(yè)水準(zhǔn),精明的邢斌有些尖刻地看出,另一個男人幾乎沒給自己的妻子花過什么錢,倒是自己的妻子像是花得多一些,當(dāng)然,也多不到哪里去,一般來講,他們之間互送的禮物不過是一些小花小草之類的低值易耗品。這倆人都是省錢會過型的,挺能廢物利用,自己使用的吉列剃須水就是琪琪買的!當(dāng)然,琪琪也用著自己買的香水兒。把事兒放到明面上,乍一看,除了暗中來往以外,這兩家人倒像是兩戶十分和睦的老鄰居,而且,兩家人幾乎成了鄰居,自己因為一念之差,沒聽妻子的,不然差一點新買一套房子。邢斌知道,只要這頭兒買,那一頭鐵定會買,估計裝修的時候那兩人還會相互參謀呢。邢斌進一步想到,只要新房一落成,那就真看不住了。
邢斌這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煎熬了,他的大腦成天不停地運轉(zhuǎn),想著自己與妻子如何攤牌。上班時間精神恍惚,舉止慌張,抽出一切時間復(fù)習(xí)妻子與另一個男人的電子信,尤其那些激發(fā)他色情想象力的片斷;夜間整夜失眠,家里家外,全部性生活要么完全地失敗,要么過于成功,總之,特沒譜兒。
這終于驚動了妻子,他們一起外出度假一周。但毫無用處,只要妻子不在面前,他就開始自言自語。
終于,邢斌被妻子帶到心理醫(yī)生那里,奇怪的是,他騙過了心理醫(yī)生,使心理醫(yī)生相信他是由于工作壓力過大所致。盡管處于全面崩潰的邊緣,他依然堅持每天上班,并憑借堅強的意志力完成他的工作,頑強地與妻子不動聲色地相處。然而所有的事情終有結(jié)果,一天,琪琪與老公因為一件小事鬧翻了,把整件事抖了出來,一直波及邢斌及妻子。他們約好一次談話,內(nèi)容是他們的將來,妻子第一句便是:“我不想離婚,你呢?”
早在頭腦中彩排過無數(shù)遍的這一場好戲終于開場,千言萬語涌上邢斌的心頭,然而只是片刻,他聽到自己干巴巴地說:“我也不想?!?/p>
一切就這么過去了,只是事實上陷入僵持、緊張、討厭,難以忍受卻只好如此,沒有和解,沒有原諒,沒有悔恨,沒有眼淚,沒有爭吵,沒有溝通,也沒有遺忘,一切就像沒有發(fā)生過,雖然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