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父親推到療養(yǎng)院外的空地。病體支離的老人,沒曬太陽好些時日了。我扶著輪椅的靠背,舒暢地呼吸著。這Sunny vale離居處約四十英里,有人將之意譯為“太陽谷”,以陽光豐沛著稱,和多霧多陰天的舊金山海濱比,其明亮和暖和堪稱豪華。何況是春日,從季節(jié)變換不明顯的地區(qū)來,感到這兒春意格外兇猛。想起袁宗道寫杭州西湖春三月的名句:“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波紋如綾,溫風如酒”,將之移來形容另一半球的佳處,也十分貼切,撲面的風,確叫我微醺。
父親中風這一年多,身體的機能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地退化,此刻他毫無知覺地坐對瓦藍的天和伶俐的鳥鳴,一似斜插在海濱防風林間的朽木??粗紳M老年斑的禿頭,想和他說說春天,但開不了口。時間的逝水,流經(jīng)他多難的一生,竟而到了盡頭。
三十多年前,他在村里砌豬欄時,用單車載著孫兒孫女興致勃勃地進小鎮(zhèn)茶樓時,在天井下的花崗巖石階上切肉,接連放響屁,新過門的媳婦終于忍不住,跑到禾堂去笑個夠時,想不到晚年遇此一劫;即使在去年春天,他平靜地返顧一生,豁達的面對大限時,也預(yù)想不到,最后一段路如此崎嶇。而這一個創(chuàng)造了我,撫養(yǎng)了我,予我最深切的教育與影響,和我相伴了五十多年的男人,此刻,和我在一起,默默對著異國的春天。這樣的場合,還剩幾個?人生進入倒數(shù)之際,人間卻殘忍地展現(xiàn)時令的生機,空前的奇妙與豐富!
我恨不得死死扳住時鐘的指針,一如二十六年前,我和家小移民美國時,送行的父親和我們待在從廣州開往的香港直通車內(nèi),開車的鈴聲最后一響,他還滯留在車廂門旁,向?qū)O兒孫女招手。如今,父親在垂死掙扎,這卑微而悲壯的頑強,和春天有多少干系?我沒有眼淚,席卷一切的時間,以回憶為鞭,一下一下抽打我垂老掙扎的心。
我從冥想中醒來,低頭看父親,他早已不能語言的嘴角抽搐幾下,早已無法表示任何表情的臉,露出莫名的驚惶。他久臥病榻,再也受不住戶外春天的刺激,我只好把他推回病房。撂在背后的,是洶洶的鳥聲,張牙舞爪的木棉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