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歷的天氣進(jìn)入臘八節(jié)冷熱似乎不均實,天時兒沉慍陰霾,時兒滴雨飄雪,丁亥年的整個冬天仿佛都是裹在灰蒙蒙的煙霧中蝸行。沉悶的空氣宛如梭機上織布揚起的棉花絮,密密匝匝攏為一團(tuán);有陽光的晴天也羞赧嬌若依赫瓦尼派穆斯林女郎蓋頭下的粉臉,微笑只有在銅鏡的反射中才顯示出她的完整完美。天色一直是如此,大抵不會有晴天。
我卻偏偏喜歡選擇這個時候從城市回到故鄉(xiāng)。
我歸鄉(xiāng)的行程,母親托付什叔預(yù)備幫辦。什叔講讀古書,尊崇孔孟,講求文行忠信義的儀禮,熟悉族譜宗法,所以母親對我的獨行是放心的。
翌日清早,我便去拜訪什叔。什叔坐在火坑邊伸長腰桿正用力吮吸著竹煙管,椅子后仰,椅子的靠背完全抵觸在木墻壁上,大團(tuán)的白煙從他口里噴吐了出來,然后又縈繞在他戴麻絨鴨舌帽的頭頂,旋轉(zhuǎn)成一朵云飄走了,他仿佛是進(jìn)入了極樂世界。什叔的煙管是用野生山水竹做成的,關(guān)節(jié)孔自下而上,勻稱變小,竹煙管套銅煙斗頭的下徑有合著的拇指粗細(xì),連接銅煙嘴的上徑卻不會比食指小。草煙在銅煙斗里只要亮有火星子,銅煙斗哪怕是擱在火坑巖石的鑿痕上,煙嘴飄出的香簽粗細(xì)白煙,聞都會有一股山水竹的清香味。
我干咳幾聲,臺階上停留了幾步才進(jìn)屋。什叔的銅煙斗穩(wěn)穩(wěn)落座在火炭上,竹煙管的腰身上掛著一個奇特的煙荷包,黃麂子頭顱骨拳頭大小,一對錐子尖的頭角熏得焦紅,黑色的角質(zhì)全皴裂脫皮掉了。竹煙管是用納布鞋的線索子織成了衣套緊身繃緊的,竹煙管在火炭中來回往來似乎很容易感冒著涼似的,黑黑的土生漆把線索子油得個亮光光,托在什叔手中吮著煙嘴的竹煙管如一條烏蛇和主人親吻著。我匆忙的出現(xiàn),什叔急忙弓腰扯上布鞋后跟立起身來讓我坐,他偏著頭夾住竹煙管把掛在鐵鎖鉤上的鋁壺放低,什叔把煙管推到我的胸前說:“秋銳,來抽口,味道足?!蔽野痒渥拥念^角貼在臉上搔癢,說了聲,好東西。什叔眼睛閃亮了光說:“不瞞你,這老東西,我可搭賠了大半個冬天的工夫。你說,有沒點古樸的蘊味?”
什嬸的梳子搭在松亂地頭發(fā)上,拉著哈欠從里屋出來,她見是我,在門檻邊又退了回去,但立刻就有兩個小家伙的腦袋在門口晃動了。什嬸的頭發(fā)已經(jīng)綰成了發(fā)髻,別上了發(fā)夾,笑著說:“看誰來了,快過來給秋銳哥問早。”
我循聲回過頭去,門檻邊并立的兩個小男孩都在拼命往什嬸衣服里面藏,仿佛我就是一只抓人吃人的貓。大的雙手交叉拉住肩膀子縮著身軀,小東西衣服還沒有穿好夾在腋窩下面,想往回跑,而什嬸的身子卻好比一堵墻橫在他面前,他轉(zhuǎn)身拉住什嬸的衣角遮住小臉蛋,又很警惕地用一只瞇著的眼睛掃視我。我知道,這就是母親曾經(jīng)提起的什叔的兒子——明忠和明志,但我卻又吃驚我和他們的隔膜。我從前是很少和他們照面,我長期在外讀書,偶爾也回家小住,但多是關(guān)門讀書整理筆記,所以明忠和明志頭一次見著臉清瘦鼻梁上架副黑邊框眼鏡連微笑都省略的我,他們的怯生是有理由的。親戚不走動也就不親了。什嬸拍著小東西的頭笑著嚷道:“羞死人了,一百歲還出不得人眾見不得客,膽子就雞膽那么點兒大。還怎么能娶媳婦見丈人?!泵髦液兔髦具€是從他娘身邊繞跑了。
火坑里架著的柴火苗正在左右搖竄,屋脊上的青瓦沙沙響著聲音,我趕忙拉緊衣領(lǐng),扣好衣袖,外面的風(fēng)又起了。什叔一副太公釣魚模樣,半合著眼睛,口里吸進(jìn)去的是白煙,鼻孔里呼出來的是白霧。穿在身上的藍(lán)嗶嘰卡中山裝四個口袋鼓脹脹塞的全是草煙,因為吃煙走火的緣故,衣袖上燒滿了火柴棍頭大小的破洞,以為是惹了身跳蚤。我想開口說話,起身走開,又生怕什叔責(zé)怪我說話少見識,缺規(guī)矩。而此時,《懶婦人》的兒歌在房門外唱得起興。
懶婦人,懶的慣,從來不拿針和線;
一覺睡到日頭現(xiàn),人家做飯她身不欠。
爬起來,無事干,抱著兒子挨門串;
男人把她叫到家,躺在床上不動彈。
…………
明忠和明志的兒歌聲讓我找到了說話的對象,喉嚨有痰上涌似乎要吐,我故意使勁咳嗽幾聲,什叔把嘴巴從煙嘴上挪開說:“秋銳,著涼了?”我連搖頭,但習(xí)慣性地又加重咳嗽幾聲,沉悶地空氣終于打破了,但什叔問完這句話,他的嘴又接上了煙嘴,白霧從他的鼻孔里悠然飄了出來,他仿佛是進(jìn)了極樂宮。
什叔無所謂的冷漠讓我如坐針氈,我的臉上不能有一絲毫的怨愁。我把不愉快的心情隱藏在臉上的笑容里,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嗓音原來有女人輕柔般地甜蜜,“什叔,明忠明志才幾年不見,那么高了,明忠要進(jìn)初中吧!”什叔很費力地把眼皮往上提起,斜著眼珠應(yīng)了一聲“哦”,接著便是啪地一口痰吐在火紅地炭條上,繼而一陣猛烈地咳嗽,我伏過身幫他把披著的外衣理正,輕輕地捶著后背壓住此起彼伏地呻吟聲。我的心臟仿佛也被咳嗽聲震裂一般,四肢筋脈的血液回流著,小聲說道:“什叔,身體不好,少抽兩口吧!”什叔側(cè)過身,把竹煙管擱在火坑巖的石鑿齒上,騰出一只手向我比劃著,聲音如竹筒里的爆竹聲:“兩個小毛子,我是氣死!秋銳,那兩個東西讀書能幫你提草鞋就好了。學(xué)而優(yōu)則仕。哎呀!明忠五年級了還玩折紙飛機,釣青蛙的糊涂事,讀書好比是上殺人場,怕是個泥巴腿子的種。明志更是個草包,三年級,人還只有指頭大,竟學(xué)會怪喊‘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的淫歌,真是人無廉恥百事可為,世道師道怎會如此荒唐?”
什嬸搬柴到灶房里燒火煮飯,瞧見什叔還在痛罵著明忠和明志,她怕產(chǎn)生誤會,因為我的到來什叔不歡喜,而指桑罵槐,便叉開話題說:“秋銳,真是男大十八變,才幾年不見就成了嘴上長毛的好后生,做嬸的啥時能吃你的紅蛋喜酒呀?”什叔把竹煙管往石鑿齒上重重一拍,瞪了什嬸一眼,什嬸便笑著低頭閃進(jìn)灶房。什叔的喉結(jié)一直上下來回嗍動著,半晌,張開嘴說了句:“不正經(jīng)。”
時間就這樣停滯在悶空氣中,時間只有在什叔嗍動地喉結(jié)和鼻孔中噴吐出的白煙說明還在運動,沒有靜止。我起身朝屋外走去,什叔把竹煙管平放在膝蓋上,用鐵拐子撥掉煙斗里剩余下的草灰,然后對著煙嘴狠狠吹了幾口氣,立起身把竹煙管直直掛在木墻壁的鐵釘上。我剛要走下臺階,低沉地聲音仿佛從墓穴中傳來,“秋銳,城里住久了看不慣什叔家破敗景象,要走?你是愛書的,書桌上有本《笑林廣記》和《聊齋志異》,幫你醒悶。你母親托有要事還需說明?!蔽肄D(zhuǎn)身應(yīng)該回去,我的雙腿卻在警戒我:你坐下去,就不可能再起身走。我的腦袋和我的雙腿都遠(yuǎn)隔著我的心臟,不能明白我的左右為難。我的雙腿是往前邁步走了,大腦只好撒謊敷衍著愚蠢。我想,明忠明志我們兄弟三人是應(yīng)該聊聊。灶臺上清洗碗筷的什嬸笑著附和說道:“去吧!好好聊聊,也讓明忠和明志從你身上沾點讀書的靈氣。否則,你什叔遲早會被他兄弟倆氣吐血?!笔彩宄量囍?,朝灶房屋白著眼珠道:“堂客嘴巴!”
屋里再也沒有響動聲。從屋內(nèi)走到屋外,空氣真的好清爽!水井邊,明忠和明志翹著屁股在玩漂紙帆船疊燕子頭紙飛機。什叔也出門朝牛欄方向走過去,大概是給牛喂稻草。
早飯后,什叔還是坐在火坑邊騰云駕霧,什嬸收拾碗筷準(zhǔn)備燒水洗干凈,明忠和明志遠(yuǎn)遠(yuǎn)地盯著我不敢靠近也不再往外跑了。什叔突然提氣吼著嗓門:“兩個凈不爭氣的東西,通知書拿來,讓秋銳哥看看你們兩個飯桶吃飯都想了些什么。”什叔的臉蹙縮成一團(tuán),皺紋把他的怒氣和愁容分割成一道道梯田,他鬢角的發(fā)須明顯是兩個時代的產(chǎn)物,他是過早因為憂慮而衰老了。
什嬸的雙手在圍裙上不停地搓揉著,望了望什叔又朝我看了看,最后把目光集中在明忠和明志身上,說道:“兄弟倆愣在那發(fā)神經(jīng)呀?還不把桌子抬走?!彼D(zhuǎn)到我身邊坐下說:“秋銳,你去祖墳坡祭墳,那里可不全是我們喬家人了,你祖父的墳?zāi)诡^頂多睡了一個可憐女人?!卑?,繼而是什嬸帶哭腔的哀嘆。我的記憶中,喬家的人死了都是往同一方向抬去埋葬,祖墳坡逢年過節(jié)燒香燃鞭炮成群結(jié)隊的都是喬家后人。祖墳坡半山坡中僅有一戶姓馬的人家,男的是個跛子,男女老少都喚:“順跛子”。年輕不學(xué)好,因為送兒女讀書交不起學(xué)雜費,天黑跑到林場偷樹,樹大力氣小,人在地上碾了一圈才站起來,剛開步走,腳又被樹樁擋住絆著,幾搖幾晃連人帶樹滾倒在樁邊,腳擱在樹樁上,腳踝被直立著的木屑釘了進(jìn)去,從此踝關(guān)節(jié)上穿有香簽粗個小孔,骨頭里一年四季化膿出水,天晴落雨都必須穿一雙襪子,襪子上大老遠(yuǎn)就有股腐尸味,走路踮著腳,一搖一晃好比是舂米的懟馬。女人叫梅英,半邊耳朵聾,是個基督徒。什嬸說的可憐女人莫非是梅英?
不論說話所指女人是誰,什叔這次是完全動了氣。他猛地用力把竹煙管插進(jìn)火炭中,生土漆發(fā)出嘖嘖聲響,冒出青煙燒焦了。他呲著牙齒格格作響,憤憤說道:“死女人,喬家風(fēng)水毀于賤人之手?!蔽也幻靼资彩鍨楹稳绱顺鸷抟粋€死去的女人,一個別姓女人的死如何會影響到喬家風(fēng)水呢?死去的女人是梅英嗎?她是怎么啦呀?什叔白了我一眼,語氣中有點無所謂地生硬,說道:“走了。”梅英是個老女人了,她能走多遠(yuǎn),誰又會收留她這樣一個無兒無女的寡婦呢?她既然是走了,那她干嘛還睡在祖父的墓穴頭頂呢?她原來不是有屋住嗎?她會不會是遭人欺負(fù)被趕出了家門呢?我一路追問著什嬸,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決心。什嬸嘿嘿笑著,眼角的魚尾紋伴著眨眼輕輕漾動鋪展開來,如倒垂的柳葉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中于平靜水面留下的柔美輕飄般美麗,說道:“你還是不明白,等會兒祭墳?zāi)憔投恕!笔彩褰又捦抡f:“也好,清靜了許多。但就是……”什叔說到這里的時候,語氣立刻緩沉了下來,他的頭往下低,目光集中于燃燒得火紅地炭條上,一種憂慮和哀憤地氣氛似乎是在阻止著我們繼續(xù)進(jìn)行說話。屋外的風(fēng)聲已經(jīng)漸漸小得聽不見了,天和地之間也有相互妥協(xié)的時候,而我和什叔的說話又回到了沉默地開始。
“你拿幾塊炭柴來,火燒大點兒。你看,老鼠過路都燃不著尾巴毛了。”什嬸拿鐵鉗將火坑中未燃盡的炭柴擱攏在一起,用手肘推了推什叔說道。什叔把頭夾在兩膝蓋之間,用手托著沉默不作聲,什嬸見什叔長著耳朵裝作沒聽見,很是生氣。便火著說:“喬文什。你聽著,成龍的升天,變蛇的鉆土。生死由天,富貴有命。明忠明志的今后你擔(dān)么子心啰!秋銳也是喬家的人,不是一樣考大學(xué)嗎?再說,梅英的死也夠慘,連葬墳抬棺的人都沒有,屋場四周圍全是別人的山場和土地,你說她過世不守屋場又怎么辦?!?/p>
如此說來,女基督徒是死了。梅英常說的升天堂見上帝。
五年前,我中學(xué)畢業(yè)很幸運地讀了大專,成了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小科員。喬家世代務(wù)農(nóng),沒有人讀私塾中舉人,也沒有人經(jīng)商為匪,世世代代都是忠厚人。我的脫穎而出仿佛同北京申奧成功的消息一樣還振奮人心,他們想象著我的事業(yè)前途,他們預(yù)計著喬家的昌達(dá)前景,他們每個人的眼睛都有一種莫名其妙地興奮和愉快。什叔反復(fù)對我說,吉人吉利自有祖墳和屋場的保佑。
喬家屋場住在半山坡,兩側(cè)都是山谷溝,地形中間凸兩端扁成梭子形狀,什叔說喬家屋場是船形地。六十年起興,六十年再衰。住家屋場的兇禍福災(zāi)全仰仗山谷溝兩側(cè)青松柏杉的稠密和長勢。我能成為喬家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過去的說法就是“中舉人”,這正好說明喬家屋場處于起興階段,依此類推,明忠明志更是有希望出人頭地,實現(xiàn)什叔所謂“學(xué)而優(yōu)則仕”理想,什叔并不希冀他們能成為省長市長,他只是想望著他們腋下能夾公文包,梳著中分頭進(jìn)出喬家,不再學(xué)他自己整天跟在牛屁股后面喊“黑魃魃”地耕田犁地就足夠了。
自小,我的身體羸弱多病,不是感冒腹瀉就是遇鬼頭痛,什叔架著羅盤擺著陰陽八卦圖說我們家屋場是座北朝南的正子午向,屋場除了修學(xué)堂建寺廟外別無用處。達(dá)官貴人也還可以住,但敗家。秋銳這種尖嘴猴腮的人自然是命中注定要早殘破。恰好有年夏天我家要賣壯豬,豬始終不肯出欄門,我母親起先用豬食哄,后來就用棍子趕。豬不動也不嚎。它的前面兩條腿直立著,后半身擱在地板上,像人的模樣半蹲著身子,雙眼直勾勾望著我母親,竟然流了淚。我母親覺得奇怪,什叔跑來一瞧,說道:“大嫂,怕是頭五趾豬,只有五趾豬才通人性。唉,賣和不賣都要出事?!蔽夷赣H還是下決心要賣,母親怕豬販子在秤上做手腳,前天晚上便給豬喂了兩大水桶苞谷食,豬吃完也就睡了,全身紅鮮鮮地。
豬被綁在架子上抬放到公路邊等車,豬販子打電話說車子壞了,下午才能來。這天的太陽真是毒,公路上的泥塊都曬白了,母親急得在公路上走來走去,一會兒跑到公路轉(zhuǎn)彎的地方向前眺望或捧著耳朵張聽車輪與地面的摩擦聲,一會兒又對我說幾句豬耐熱的話,她總是昂著頭旋著風(fēng)似的去,她總是低著頭慢吞吞地愁繃著臉回來。豬睡在公路邊的排水溝里,我見地面太熱便往它身上灑了幾瓢水,開始的時候它還低聲嚎叫,抖抖身上的水珠,后來也就直直地睡在溝里不動彈,口里流著白沫,眼睛每隔十幾秒鐘才翻動一下。我想豬肯定是熱得快不行了,跑到水田里掏了兩坨稀泥敷在豬的耳根邊,又提了幾桶水倒在排水溝里,排水溝被塞得像個池塘,我心想豬應(yīng)該再也不怕熱了。沒想到,半個時辰不到豬就伸直腿不動了。母親流著細(xì)淚扳開壯豬的腳叉尋找著什么,突然母親竟笑了起來,笑得有點欲哭無淚。母親手里提起的是豬的右后腿,我不明白母親笑的緣由,我看到,豬蹄上生長著的也還是四個腳趾頭,四趾但不并攏,空留處好像是有鋸齒的不平整痕跡。
再過一年,我的祖父也因為癌癥病死了。祖父說自己倒霉是自己吃魚不小心被魚刺掛住了喉嚨而引起的,魚刺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從此吃飯喝水像是多了層漏斗,后來竟為咽下一口水,整個心都被攪碎了,脖子上也生出個雞蛋大小的肉瘤,不痛也不癢。什叔堅持說一切的災(zāi)禍都來源于屋場。屋前左右的樹統(tǒng)統(tǒng)砍光了,特別是堂屋前的那棵梨子樹,什叔是恨之入骨,罵道:“梨子樹,諧音離子嘛!”如此說來,祖父是一定要離他而去,可什叔立即聯(lián)想到他也是有兒子的父親,祖父去了,不遠(yuǎn)的將來他是否也要離開明忠明志呢?什叔傷了心,發(fā)了火,那棵梨子樹的根和莖都被刨了出來,然而他又發(fā)現(xiàn)災(zāi)難霉運是落井下石,接踵而來。梨子樹砍了,堂屋完全暴露出來,堂屋與一條水溝正對面,水溝的源頭是個水庫,水庫的水來自一塊大白巖壁下面的洞,洞通地下河,所以水庫的水長年累月都是積滿地,水溝里一年四季都嘩嘩啦有流水。洞壁上的石紋生成佛祖的坐像,由一個老頭兒守著也便成了廟。什叔更是惱怒了,他承認(rèn)喬家世代務(wù)農(nóng)窮的原因都是因為對面山上的那條水溝。水是往下流的,即使聚攏來的財氣也給水沖跑了;白巖壁明顯寓意就是敗家,窮得家徒四壁;天生廟宇,喬家人落魄豈非是和尚尼姑命運?于是,什叔建議把房屋換一個方位,但是黃歷記載:子午東風(fēng),大利南北;拆遷葬娶,不宜東西。
什叔似乎不再堅持說什么,時間就這樣緩?fù)现?。我收到大學(xué)通知書的時候,什叔突然開始對喬家居住的屋場感到滿意,他說屋場的生相按陰陽五行說法是“壁上掛雞窩”,聚攏的財氣是想丟怕都夠不著手。
當(dāng)然,喬家世代人居住的屋場偏獨我“中舉人”,說明人的福分并不完全來源于屋場,什叔堅持靈氣完全靠祖墳,并告誡我讀書哪怕是成了宰相都不能忘本,人哪怕再有本事但少了先人的陰德也是枉然。
曾祖父葬于祖墳坡,墓穴四周開闊,附近留有大塊空土坪,原來是生產(chǎn)隊的曬谷場,一天的太陽照得日起日落。墳?zāi)雇献呤甙瞬娇梢赃M(jìn)梅英的堂屋,往左走五六十米遠(yuǎn)是梅英挑水吃的井,井里的水一年四季都不干枯,伏熱天的水清涼冰甜,三九天水溫冒熱氣。半山坡上獨有這口井在冷天里出熱水,說不怪也有點蹊蹺,土里面應(yīng)該蟄伏有龍修道吐仙氣。什叔滿意曾祖父葬了個風(fēng)水寶地,熱有風(fēng)吹,冷有日曬,渴有水喝。為此,祖父過世,什叔作主無論如何都必須安葬于水井下方的土坎上,如此而來,百年后的祖父尚饗,溫泉福水,澤惠后世。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人算不如天算。祖父過世,下葬的日子定好了,墓坑也安排人挖鑿好了,但等著什叔和執(zhí)事驗收工程時,墓坑突然漲滿了水,什叔跑到梅英的水井看稀罕,梅英挑水吃的井干得個底朝天。梅英出來罵什叔缺德,想葬好墳將別人的水井也給掘了底,不如干脆把棺槨抬進(jìn)她家的堂屋,日不曬雨不淋還有人守墓。
下葬的時辰是確定了的,晚了就會延誤大事。風(fēng)水先生再擇福也來不及,況且也沒人愿意吃散了場的宴席。什叔將計就計,真的把祖父埋進(jìn)了梅英挑水吃的水井,而原先的墓坑反而成了水井。從此,水再也沒有冒過熱氣。梅英咒罵什叔損陰德,給龍嘴里塞了腐尸,多行不義必自斃,遲早會遭報應(yīng)。梅英和我們喬家人也少了往來。
鄉(xiāng)里的舊俗凡是家庭遇著兇災(zāi)福禍都得謝土地神拜祭祖墳,我考取了大學(xué),古時說法便是“中舉人”,黃泉路上的先祖也期盼我的揚眉吐氣,磕頭燒香是少不了的手腳。
我到曾祖父墳頭作揖許愿時,梅英坐在臺階的青石板上搖著大團(tuán)蒲扇歇涼,沖我微笑著。我沒有和她搭訕,燃完香燒盡冥紙便準(zhǔn)備放禮炮,聲音會把全村人的耳朵和眼睛都集中于這小小墳頭的上空,他們看見的會記憶思索起喬家昨天和今天的以前與未來。
我鞠身拉開禮炮箱的引擎線,梅英的雙腳從地上蹦跳起來,扇子像把利劍指沖我說:“燃不得,燃不得。天??!”天熱,梅英自然是緊張升入半空中的彈丸會跌落進(jìn)她的房屋脊爆炸起火。梅英的房屋墻壁是用鐵樹和楓樹枝條兒織成籬笆和著稀泥糊成的,屋脊上用頁巖塊壓著杉木皮和芭茅草,隔山遠(yuǎn)望去,渺小得如平川流沙中的一塊卵石。梅英說她愿意賠雙倍價錢彌補我的惱怒,她也是愿意下跪磕頭給我賠小心的。我真不明白一個女人的蠢會有如此程度,失火燒屋犯法坐牢的該是我,膽大的都沒吃飽撐死,膽小的怎能餓死?我仿佛發(fā)現(xiàn)人的下跪,膝蓋骨并不是為挺直腰桿而生長。
我閉上眼睛,陽光在我的眼前眨成夜幕中的繁星,明亮游離于黑暗,黑暗隱若著光明。世間的萬物總有混沌模糊的表象,沒有完全明晰也沒有完全陌生,有的只是那份抉擇的艱難。
梅英的整個身子已經(jīng)完全橫伏在我的一只手臂上了,她的雙腿直直軟了下去,跪倒在地,如一頭剛生產(chǎn)完畢的母豬有氣無力地哀嚎著說:“秋銳,別。上帝拯救的是世間苦難人?!蔽依钡氖?,筋和脈在清醒的意識中麻木失去知覺,心靈承受著割肉還母留骨歸父的煎熬。人的生命總是在情愛的蹺蹺板上滑行,原本沒有哪端重要哪端輕量,但當(dāng)你跨步行走,腳下踩著的便是重量。我也開始困惑情感的取舍在生活中的為難。
梅英下跪了,眼中噙滿了淚花子。
世界上沒有什么比人心更堅強的了,世界上也沒有什么比人心更容易接受感動了,如果你能感受到一個老人流著眼淚下跪向你哀求的是教你不要犯傻的心情,你還會為你的執(zhí)拗而堅持嗎?我選擇妥協(xié)放棄了。
祭墳完畢,太陽吹著熱浪,撲彎了小樹壓低了小草。梅英寂寞,留我喝茶說話。我耳根子軟腿也懶癱,便隨了她。
梅英的房子土臺階和地腳枋完全是大坑小巷,密密布布,好比屋檐下的蛛網(wǎng),拉成不齊整地缺口,房屋頂爛掉的茅草絲條如天空飄飛的雪花瓣,紛紛揚揚。滿屋子里散布著陽光的斑點,如同夜空中繁星的光芒閃亮。
梅英的房子很潮濕,火坑邊的椅子嵌入土里,椅腳上生有層白菌霉,空氣中蒸發(fā)漂浮著尿騷分子和霉粒子。堂屋的大門上用黑炭寫著幾行詩:
苦難,春風(fēng)可以消融嗎?
罪惡,信仰裝載幸福的哀愁。
主??!您豐富了我的靈魂,
我懂了,留戀……
點燃希望的燈。
堂屋的神龕上貼著“榮歸上帝”四個大字。高腳桌兩側(cè)并排兩把椅子,左邊椅子只有半截靠背,貼著手抄“摩西十律”;右邊椅子則用紅綢蓋住。高腳桌上安放著三件器具,一個銅油燈盞;兩個蘿卜切成的干焦癟燭臺,燭臺上插著竹香簽。桌面也是由三塊梨樹板合成,縫隙已經(jīng)錯開了好遠(yuǎn),米粒的長度可以平放進(jìn)去。高腳桌正對面,堂屋中央的地上擺放一個棕墊,棕墊用尼龍蛇皮袋裹緊,凹有兩道明亮痕跡。
梅英扒開火坑里的熱灰,硬是要我喝杯開水再走,她手上的紅砂糖融化稀糊成餅,黑黑地,好比風(fēng)干的牛糞。她希望我能和她說說《圣經(jīng)》里面的基督學(xué)問,我也很想聽聽她信基督的好笑。
她認(rèn)為主耶穌是個苦命人,生在馬槽里面,死的時候也是頭頂荊冠,剝光了衣服,釘死在十字架上,埋葬也是讓他和兩個強盜睡在一塊兒,實現(xiàn)玷污圣體的陰謀。梅英并不同意耶穌已經(jīng)長大成人,她很自然坦蕩地說,昨晚上,我就見過主耶穌。他是個可愛的小孩,頭發(fā)金黃金黃,有四月天盛開的油菜花一般好看,耶穌通身都是潔白的衣裳,那純潔是她五十多年來從未遇過的。
她高興地想和那男孩說著話,可是男孩身邊聚了一頭兩頭、十頭百頭的綿羊,男孩的身影也就逐漸湮沒了。她跑著,喊著。羊群聚在一堆,化成了一朵云,從地面飄向空中走了。她終于是喊啞了自己的嗓子,跑軟了自己的腿,精疲力竭坐在石頭上歇息。此時,她覺得草地上有風(fēng)吹得身子發(fā)涼。她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子完全裸露在床單上,通身冷得冰涼,被子拋下了床。她懊惱透了,說話原本只是一場夢。
梅英說,信基督不會比燒香敬菩薩有用。耶穌也只保佑發(fā)財人。梅英十二歲的兒子是在她去教堂的路途過溪給水沖走淹死的,她的丈夫順跛子是在挑谷碾米回來的路邊歇腳喝了頓冷水,回家就喊肚子疼,第二天也就死了,口里嘔吐出的蛔蟲粗壯得像條泥鰍。
梅英相信人的確是上帝用泥巴捏成的,否則人怎么會有天天洗澡的習(xí)慣?人怎么天天洗澡,身上還是能夠搓出污垢呢?人的死亡應(yīng)該是人把自己前世的泥身沖洗干凈的結(jié)果。你說,人的前身沒有了,存在都沒有了本,他還能活得好嗎?
梅英說起話來總是一個人的世界,她的思維活躍沒有絲毫需要停頓休整的跡象,別人也是很難插嘴打斷她的滔滔不絕,即使嘴角淤積了白沫,她也是不愿挪開椅子喝口水的。時間對于她的說話來說美妙得就是吃年夜飯。她的說話讓我聽著總覺得有種新鮮味。我在想,梅英的肚里要是多積點墨水,她應(yīng)該是個哲學(xué)家。至少,她不會讓人覺得和她在一塊兒沒有話說。
她說,人生來就是有罪的,罪惡的源泉不簡單是因為亞當(dāng)和夏娃受了蛇的引誘躲著上帝偷吃禁果而開始,該隱誅弟教人有了殘忍和欲望,欲望就是犯罪。地球上的白天和黑夜也就是這樣形成的。
宇宙是上帝運用靈光在一個星期內(nèi)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么上帝也可以讓違背他意愿的叛徒在短時期內(nèi)消亡。人因財死,鳥為食亡。新的宇宙是基督徒的天堂,那里面沒有偷盜沒有兇殘沒有欲望,人只要能說話,稱呼都是兄弟姐妹。稻田里的谷子任我割,糧倉中的米任我挑。你的即我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家人要錢作甚么?
說到錢,梅英的思想突然中斷,話語也出現(xiàn)了沉靜。她的身體像是一棵枯萎的小白菜軟綿綿地把頭搭在椅子的靠背上,她伸手抹掉嘴角邊的白沫,順勢揉了揉眼睛,泛黃色的眼珠翻動著,消瘦地臉上,顴骨高高凸出來,呼吸聲趨入長短不一。
太陽偏西斜遠(yuǎn)了,光線的亮度開始出現(xiàn)昏暗的斑點,半間屋子已經(jīng)處于完全透明中了,知了蟲的啞嘶聲吵得正熱鬧。我應(yīng)該起身告辭,梅英的說話在憂愁傷感中匆匆結(jié)束,使我覺得意外。如果說,嘆息聲中總隱藏著悲憤的力量;那么,她翕動著的嘴唇在寫滿回憶文章的臉上如醉了酒的書記員,它在糾纏什么呢?每一個情緒符號暗示象征著怎樣的心緒表露呢?梅英目光呆滯地望著門外。風(fēng)吹動著天空,曾祖父墳頭的墓碑成了梅英目力的終極落腳點。
“揭陽,你知道嗎?”
“桃春去的地方!但,回不來?!泵酚⒄f話似乎低喃自語,似乎詢問著我什么。
桃春,梅英的女兒。我沒見過,聽說的。
桃春去揭陽,緣由是捱受不過錢的氣。桃春讀完小學(xué)六年級后,說什么也不肯再上學(xué)。這個時候,她的弟弟也開始發(fā)蒙讀一年級了。順跛子一時間發(fā)覺自己肩上的擔(dān)子重得叫他喘不過氣來。男人成為了父親,一切都變得不容易。順跛子也想到了賺錢的法子:砍樹和挑米賣。他不會想到自己竟窮得碾米也要賒賬了??硺滟u是不要花費成本的,順跛子確實也很清楚自留山的樹不過是煙管粗而已。年年砍著賣,就是拔著長也來不及。順跛子腦海中開始有了抱怨梅英肚子生育來得慢的念頭,桃春要是更大點也就可以讓他少操心,桃春現(xiàn)在的年紀(jì)是嫁人小了,送人大了??傊掖菏巧环陼r。
順跛子總是懦弱地把責(zé)任歸結(jié)為自己的無用,倘若氣力大點,挑磚砌墻的活兒會有,桃春也不會為了省三塊五毛的生活費,天天躲在宿舍吃干咸菜;也不會一雙解放鞋從年頭穿到年尾;也不會冰淇淋買不起吃就撒謊稱是對腸胃不好。順跛子的眼淚開始在肚里打轉(zhuǎn)。但,順跛子是不輕易服輸?shù)?。他把主意盯上了林場,可就在他第一次冒險實現(xiàn)他的野心時,他出事了。
那天,天邊的月亮很低很黑,林場黑森森一片,孤寂如墳場,每棵樹仿佛都是一座墳?zāi)?。林場的杉樹有水桶粗,樹上刻有記號,砍倒的樹必須剝開皮光溜著身子背走。順跛子力氣小,砍倒的樹卻扛不動,他在地上碾了個圈才勉強爬起來,剛邁開步子走,腳又被樹樁擋著枝椏絆著了,他想蹲下身子把樹枝椏掀開再走幾乎是不可能,他試著移過去,幾搖幾晃連人帶樹還是滾倒在樹樁邊了,腳擱在樹樁上,腳踝被立著的木屑釘了進(jìn)去,踝關(guān)節(jié)穿有香簽粗個小扎,骨頭里一年四季化膿出水,天晴落雨都必須穿一雙襪子,走路也只能踮著腳。
順跛子成了殘廢。梅英是爹又是媽。
桃春去揭陽的決心是鐵定了。梅英勸桃春還是讀書的好,困難也只是暫時的,雨天過后總會是晴天。破財消災(zāi),是禍躲不脫。天要下雨,命就是如此。
梅英說著母女倆抱頭哭在一起。桃春的眼睛是明白事理的。有娃讀書的家,人到哪帳借到哪,出門走路自便是有人長眼睛盯防。桃春告訴梅英:媽,你可記得你到喬文什家為我借20元錢作期末考試費的事情嗎?
什叔那時候是村子里面手頭最活泛的人,經(jīng)常會有人請他取名字寫對聯(lián),看風(fēng)水算命卦。他是名人,遠(yuǎn)近人都認(rèn)識。
梅英向什叔借錢,什叔把梅英確實如貓逗耗子給耍了一通。什叔從口袋摸出張百元大鈔,他對錢吹了口氣說,梅英,錢是100元的,你借20元身上有80元的零錢嗎?不是我不湊你的方圓咯!什叔說完,便是一陣哈哈大笑。
梅英哭著從什叔家退了出來。梅英回家沒吃晚飯,卻把桃春按在門檻上著實狠狠痛打了一頓。從此,梅英與喬家斷了往來。
桃春去揭陽的那天,關(guān)在雞籠的黑母雞從籬笆欄中鉆了出來,蹦到門檻上朝屋里喔、喔、喔地啼叫了三聲。梅英拉桃春別去。桃春笑著說,“圓了,圓了?!泵酚⒄f桃春的笑好比開在墳?zāi)股系囊熬栈ǎ虑迤嗝馈?/p>
第二天,梅英把黑母雞燉湯吃了。
從此,梅英總會選擇禮拜天去鎮(zhèn)上一趟。后來,我們知道她是個基督徒了。再過一年,順跛子在草枯葉黃季節(jié)的一個晴天因喝多了冷水死了。
懶婦人,懶得慣,從來不拿針和線;
一覺睡到日頭明,人家做飯她身不欠。
爬起來,無事干,抱著兒子挨門串;
男人把她叫到家,躺倒床上不動彈。
《懶婦人》兒歌聲讓我如夢中醒來,我意識到自己剛才失神了,思想跑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我到過的地方如同溪溝流水走過的路程,永遠(yuǎn)也不會再流回來。鐵索鉤上鋁壺的水沸騰開了,水的蒸汽將壺蓋頂?shù)脝鑶桧懀坪跏前l(fā)電機軸承轉(zhuǎn)動的聲音,我兩腿間的褲筒被火烤得滾燙,手接觸不得。我慌張地瞅著四周圍,一切還是老樣子。什叔口里銜著煙嘴睡著了,什嬸端來臉盆和茶杯,供我洗臉漱口用。什嬸的眉間總擠著一線微笑,她朝門外的明志招呼著換新服,祭墳。
預(yù)備祭墳行頭,比如紅燭、清香、冥紙,大都是什嬸操手。什叔還是把袋子搶去,抓出香簽握在手中拈著,閉著眼睛且不數(shù)。突然,他用手移掉其中三根香簽,才緩緩睜開眼睛,自語道:“差不多,不會錯?!?/p>
什叔平靜地臉上旋即刮起股冷風(fēng),問:“多三根,干什么?堂客管事!”什嬸正在灶臺上取火柴,裝作不作聲。什叔氣憤別人待他輕慢,他說出口的話如果像石子擲入水中,連氣泡都沒砸響,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火柴放回去。必要嗎?”什叔從他口袋中掏出一個紅色打火機,手按了幾下,燃起火光,火焰剛好漫過鐵網(wǎng)噴嘴。
“她。梅英,她……”什嬸支吾著搪塞理由。
“死有余辜。她這樣不顧惜男人名聲的女人,死了也好。三條稻草煙辮子都只燃燒了尺把長。臉當(dāng)屁股用的騷貨,死不瞑目呀!”哈哈哈……
什叔笑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賣力,強勁勢頭不遜于西伯利亞南下的寒流。
順跛子死過后,梅英家的陰氣忽然重了許多。
梅英從來不單獨過夜,總是日不落山頭便出門找歇宿。她說躺在床上閉著眼睛都能看到順跛子喝冷水后肚子痛在床翻來覆去的慘狀。夜里醒來神經(jīng)中總覺得有黑影朝自己床頭撲過來,蚊帳無風(fēng)也自動。黑夜的屋子中總能聽見瓶倒罐碎的聲音,順跛子似乎從墓穴里爬出來找吃的。雞籠的雞也怕是惡夢驚醒,嘎嘎尖叫著,隨后,聲音一長一短地喚著,好比患哮喘病人的呼吸。第二天,瓶罐壇缽安然無恙地立放在原地,半點破損的蛛絲馬跡都沒有。雞的喙子上卻淤有血,暗紫色,鼻孔里橫塞著支雞毛。從雞籠里走出來的雞,仿佛是人耽擱了瞌睡,站著就想睡覺。
梅英是主的信徒,她向上帝耶和華懺悔著自己的罪惡,她的膝蓋只要接觸到擺放在地上的棕墊就開始顫抖,人篩糠似的抖。因為恐懼,面對黑暗,她額上的頭皮仿佛折疊粘在一起了,她的背上時刻都需要用熱水手巾捂出溫度。梅英想著用一條繩子或一把尖刀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她又明白死其實比生更令她為難。她有罪,上帝的天堂不會收容背棄戒律的信徒;她有罪,陰司的順跛子不會原諒一個撒手不管子女的母親。
梅英不能去,桃春沒回來。
梅英還是過著流浪找歇宿的日子。日不落山頭出門,日上三竿歸屋。她的來和去好像僅僅是因為她要吃一頓午飯。
時間總是循環(huán)著往前推移,今天的明天是明天,今天的明天也是昨天。日子長了,即使時間不發(fā)生改變,生活也會發(fā)生意想不到的變化,特別是人的情感,一旦出現(xiàn)春雨連綿的思緒,它將永遠(yuǎn)都不會感覺到有晴天的存在。
客住三天非好客。梅英游擊式的固定駐扎讓村里人開始厭倦,關(guān)于她的長言短語也悄悄在灶前門后流傳開了。大家的眼睛抓牢了她。有男人的女人怕她使壞心眼,勾走丈夫的魂魄,以她睡覺不敢獨居一室的理由輕松拒絕了她;少了男人的女人怕她沾惹晦氣。梅英睡覺總愛叉開雙腿,手枕在腦袋下面,形狀如手寫“大”字,缺失一個女人睡覺規(guī)范的約束。
梅英忍不住寂寞的無情,她總是要尋找說話的人。她不可能白天關(guān)門睡覺,晚上點燈枯坐吧!順跛子過世半年多的時間,家家戶戶都是她的家,似乎又不是她的家。后來,梅英干脆跑到廟里過夜了。廟,也就是前面所提到過的,喬家對門白巖壁下面連通地下河的溶洞。洞壁的白色巖壁凹凸不平生長成佛像頭紋,里面住著個剃光頭的老頭,老頭兒五六十歲模樣,清瘦背駝但有精神,老頭兒的職責(zé)是天旱祈雨禳災(zāi)。
梅英和老頭兒彼此間白天并不相互理睬說話,甚至連相互瞟一眼的機會都沒有,梅英讀《圣經(jīng)》,老頭兒盤腿坐在草墊上誦讀《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晚上睡覺,梅英做完禱告便鉆進(jìn)老頭兒被窩睡下了,催老頭兒早睡早起,偶爾也抱怨老頭兒身上有狐臭,被套是該抽空洗了。老頭兒每天很晚才做完法課,他看梅英完全睡好后,自己才掀開被角輕輕地躺下,被子上面擱放著一條扁擔(dān)作為界線,界線兩側(cè)的人都能完全感觸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但一切來得又是那么勻稱和自然,如平靜地水面流動著清澈的沙灘的河底。
雞豚麥飯祭清明。轉(zhuǎn)瞬間,清明節(jié)就到了。人活在幸福中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梅英的心情也不例外,時間挨到了清明節(jié)梅英才有動身回家掛親的打算。
廟里的日子雖清苦了些,梅英的心情卻很精神,走路時有了七八歲稚童快活的不穩(wěn)當(dāng)。老頭兒也愿意挨近梅英的膀子聽她講摩西和約瑟先知教化以色列人的故事,逗著嘴罵梅英走路好比沒長眼睛的刺猬,身子不是這兒被草拌著就是那兒被刺鉤住。
梅英聽著了,只裝是沒聽見。
梅英走的時候,梅英很想老頭兒送她一程,老頭兒盤腿坐在草墊上,參悟著禪意,顯然沒有注意周圍世界的變化對自己的影響。
梅英往回家的路走得很慢,熟悉的小路讓她內(nèi)心有一種說不出口的辛酸,她每走幾步便又停下腳步,立定身子把頭往后看看。她的眼角皮不停地加速跳動,讓她覺得生氣,她想哭的情緒和憂愁全被攪亂了。
梅英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樅林小路中時,老頭兒從草墊上起身對著連接通往廟的路長嘆了句:罪過,罪過。然后,背過臉,兩道淚珠滾落在腮唇。老頭兒找出藏在枕頭中的黃紙,把右手食指塞進(jìn)嘴里用牙齒咬破,流出一串珠連般地血,血紅得鮮艷,凝固地血清粘有黑色斑點。
老頭兒鎖著眉眼,伸手便寫完了。他找來塊平整地薄薄頁巖片,把字條壓放在眼睛容易發(fā)現(xiàn)的地方,他怕別人萬一尋不著,干脆將字條從頁巖片中拉了半截出來。
老頭兒裹好包袱,朝著梅英回家的小路出門了,樅林小路上,響徹云霄的是月明風(fēng)高原野孤狼般的呼嘯哀吟聲。
梅英回家掛青的第二天便死掉了。嘴巴微張開,眼睛凸向外瞪著,全身裸體地仰躺在床上。
梅英死了。
什叔最先從他口里說出了這句話。他一臉平靜,似乎只是想讓人知道今天有那么回事發(fā)生過,其簡單和平常程度就好比你看見橫穿馬路的雞被車給軋死的情景,所以你也完全沒有必要大呼小叫地驚慌。
當(dāng)天晚上,什叔約定了七八個年青人去廟里要人,鬧抱不平。
清明節(jié)前后,夜里吹的風(fēng)刀削割肉般激烈,風(fēng)在溶洞口轉(zhuǎn)身時發(fā)出呼呼地哨吼聲。風(fēng)在陰雨蒙蒙地夜中翻滾,拍打在臉上的風(fēng)態(tài)度不僅冷硬尖刻,嘗在嘴里更有種黏糊糊地味道。所以,這群人心中總存在一種抵抗和偏見。
廟空了。
老頭兒不見了。
廟里冷清得連半個鬼影都沒剩下。這種場景顯然是這群人始料未及的,但他們不相信一個守廟的老頭兒會走得如此干凈利索。所以,他們用手中的棍頭撬動著廟里任意一塊動得了的石頭,希望能發(fā)現(xiàn)他們心中要尋找的秘密。
我如果用“徒勞無功”這個詞來形容這群人此時的狼狽情形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他們折騰了一個夜晚,僅僅只是從一塊石頭下面抽出一張字條,十五六只眼睛齊刷刷湊近手電筒光,什叔讀了出來,沉著嗓音生怕泄露天機和秘密:你走,我的心也遠(yuǎn)了。
什叔的臉在交織著的手電筒光線中蒼白得可怕,嘴唇都烏青了,他絕望極了。他突然如瘋狗般沖著氣將手中的字條撕成碎屑,擲到地上,奮力用腳蹬進(jìn)巖層,整個溶洞仿佛都在憤怒中搖晃,嘴里只說了一個字:操。
戶外,雪花紛紛揚揚如夏夜的螢火,松軟軟地鋪覆滿了地面,腳踩薄薄積雪,剛好能夠印出淺淺地跡痕。
什叔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手里挎著個長橢圓形的黃篾籃子,籃子是用紅綢布蓋住的,里面整齊擺放著杯、碗、筷、碟、煙、酒、茶,碟子中盛著雞頭、魚尾、臘肉、豆腐、花生米。什叔開始推讓我走前面,我大概因為生疏不識路拒絕了,什叔也不說什么只要求后面跟上。什叔的步子是越踢越遠(yuǎn)了,地面上揚起的雪屑兒飛進(jìn)了他的衣領(lǐng)。明忠和明志緊隨我的身后,空著手。什嬸遠(yuǎn)遠(yuǎn)落后隊伍,似乎是因為背上的背簍導(dǎo)致她的行走不快。
什叔在之字形路轉(zhuǎn)拐處停歇了幾步,板臉吼著什嬸說:“東西提好點,眼睛莫不朝路走!”什叔說完話,繼續(xù)大步踢雪。什嬸只是低頭走她自己的路,冷的時候從衣兜里掏出手放在嘴唇邊上呵口熱氣,然后搓捏幾下。
明志突然伸手在明忠的腰間抓了一下,明忠不耐煩地驚叫出聲:“干嘛了!你?!笔彩迮まD(zhuǎn)過頭,瞪著眼睛,沒有說話。明志把手停留在腮邊,似乎是打斷了說話又像是給臉上搔癢,他只是怔怔地注視著哥哥的臉,眨眨眼,不說話。
祖墳坡上面的天空斜成了個立體坡面,埋葬著喬家先人的墳?zāi)购帽仁堑孛嫱寥乐型回3鰜淼哪摪?,露出青碑和黑石。小道邊,篩盤大的芭茅叢中有焦黃地莖稈如少了營養(yǎng)瘦骨伶仃的乞丐;寒風(fēng)中,鴻毛輕的雪花也可以讓它拱手作揖,恰似一位忠誠的懦弱奴才。
天很低,很低。
我們這群祭墳的人行走如爬行在書頁的螞蟻,時刻都有被壓扁變成標(biāo)本的危險。祖墳坡的青碑和黑石暴露在冷風(fēng)寒雪中,仿佛我們每一個人原本都屬于里面的一份子。雪瓣似蘆花一樣白,天和地逐漸染成了一種顏色。梅英的歇宿無論行至何處都是不合群的。墳頭立著個五尺多高的十字架,背后是矮矮小土堆,二者比較起來,簡直就是測量著青藏高原與洞庭湖平原的相對高度。明忠和明志見著十字架覺得甚是稀奇和新鮮,如貓聞到了魚腥時候的嘴饞,興奮得荷爾蒙分泌失調(diào),犟著牯子牛的勁兒迎沖了過去。
什叔顯然是毫無防備從身后沖來的力氣,急忙用身體護(hù)住竹篾籃子,怒吼道:“趕鬼?。∪ニ腊?。”明忠和明志撅著屁股跑遠(yuǎn)了,前方傳來“嘿嘿……哈呀喔”的嬉笑聲。
梅英墳頭的十字架是用圓木梓樹劈開釘成的,梓樹表皮滑嫩質(zhì)地脆軟,紋理粗疏,劈鋸起來方便。明忠預(yù)算著他實現(xiàn)武俠佩寶劍夢頤指氣使的神氣,他樂著開心,閉上眼睛都是笑聲。明志的年紀(jì)心思僅局限于耍得有味,十字架就是現(xiàn)成的蹺蹺板,少了繩索的兩架秋千,梅英的墳?zāi)剐⊥炼咽莻€理想凳椅,剛好方便他爬上十字架吊住橫木。若不是路程遠(yuǎn),墓地就是他的迪尼斯樂園。
“反了,反了啊!”什叔彎腰大口喘著氣,籃子丟一旁,手按住胸口咳不出聲來,顫動身子嘆著氣,擺著頭。臉扭動得難看。
然而,路前方傳來的興奮笑聲,笑聲沒有中斷也沒有終止。
我想,笑聲也不應(yīng)該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