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不得不匿名的故事,也是—個心酸的故事。—個已經(jīng)年近花甲老人,因為父親是人人唾棄的“叛徒”,從小飽受歧視凌辱,半生坎坷。然而。誰知令他受盡折磨的身世,原來還隱藏著一個今生難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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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筆者撰寫了一篇關(guān)于《給讀者一個真實的許云峰》(原名為《許云峰的錯誤及其慘痛教訓(xùn)》)的短文,在網(wǎng)上貼出后,沒想到引起強烈的反響。
之前,我根據(jù)中美合作所B類檔案,即敵特殺手加叛徒的檔案及相關(guān)圖片,寫了一部35萬余字的紀(jì)實文學(xué)《血手染紅巖——中美合作所B類檔案解密》?!霸S”文算是這部作品的一個小注解。正如我在文中末尾所寫的,“我們在半個世紀(jì)后的今天來重新談?wù)摗S云峰’身上被歷史的塵埃湮沒了的錯誤,絕非是要故意往‘許云峰’身上抹黑,恰恰相反,我們認(rèn)真探討英雄人物的錯誤,正是為了更深刻地汲取教訓(xùn),為了使英雄更加真實可信。因為:有著平凡人的七情六欲的英雄是永遠(yuǎn)不會過時的;過時的,只能是那些被過度拔高和有意神化的英雄?!蔽覍懗隽艘粋€犯過錯誤的真正的感人的英雄,首先得到當(dāng)時《天府早報》特稿部主編石維先生的肯定,作為首發(fā)特稿在報上占了整整一個版面。
不料,卻因為這篇文章,引出了后面的故事。
中國人大略不知道甫志高的人不會太多,一提到叛徒,人們的腦海中總不免會浮出他的影子。其實,甫志高僅僅是個藝術(shù)形象,它的生活原型是中共重慶地下市委書記劉國定與副書記冉益智的結(jié)合體。“許”文發(fā)出不幾天,石維打電話告我,劉國定的兒子劉某某(由于后面將涉及到的原因,筆者不能不掩去他的真名)到報社要我的電話號碼,渴望與我聯(lián)系,征詢我,給還是不給。
我說:給。不一會兒,劉某某便把電話打到了我家里。令我絕對想不到的是,作為大叛徒的兒子,他居然對我感激不盡,說我筆下的他的父親,和過去所有人寫的都不一樣,一點沒有故意丑化,這才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叛徒。
我有些“受寵若驚”。我對叛徒的兒子說:“與以前的寫作人不同的僅僅是,我沒有將叛徒先入為主地來一番臉譜化的描寫罷了,你完全用不著因為這一點而感激我。”
叛徒的兒子說:“不,你雖然寫了我父親背叛革命,寫了我父親出賣了許建業(yè)(即許云峰的生活原型),但是,我要感激你的是,你寫出了一個叛徒在背叛革命的過程中思想上也曾有過難以為人所理解的痛苦?!蔽也唤泽@,甚而感到心靈震撼,我想,人本身是具有多面性的復(fù)雜動物,我不過盡了一個寫作者的本分,他卻如此感激,個中緣由,想必是外人無法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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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許”文引出的故事以上僅是“過門”,接下來的,才是更為精彩紛呈的主曲。叛徒的兒子告訴我,他并不是叛徒劉國定的親生兒子,他的母親叫嚴(yán)炯濤,類似于_個孫明霞(《紅巖》人物)那樣的青年學(xué)生、忠心耿耿的中共地下黨員。后來,從一個地方來了一位人物,組織上安排嚴(yán)炯濤去服務(wù)。后來,就懷上了劉某某。人物離開重慶后,組織上隨即又安排嚴(yán)炯濤和同為地下黨員的劉國定組合成一個假家庭(當(dāng)時出于革命事業(yè)的需要,這樣的假家庭不在少數(shù)),他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誕生于人世的。后來,劉國定擔(dān)任了中共重慶地下市委書記,假家庭弄假成真。再后來,劉國定被捕叛變。再后來,人們就只知道甫志高,而不知劉國定其人其事了。
劉某某告我,他的母親嚴(yán)炯濤是四川云陽人(也是《血手染紅巖》中的一個人物),解放后因劉國定的牽連歷經(jīng)坎坷,1960年餓死在老家云陽。隨后,劉某某才談到了他急于找到我的真實思想。他說,他從這篇文章中能看出,我對重慶地下黨的情況有相當(dāng)了解,想必與當(dāng)年的一些知情人有聯(lián)系,希望我能幫他一個大忙,通過我的關(guān)系,替他查清楚他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
他還告訴我,因為背上了這樣一個大叛徒的不是自己親生父親的父親,他這一生飽受歧視凌辱,吃的苦受的罪簡直一言難盡:自小被迫輟學(xué),在建筑工地上當(dāng)小工,一干若干年,改革開放后才當(dāng)上了施工員,后來在包建商品房工程中找了大錢,才苦盡甘來。他說,他現(xiàn)在住在成都,家里生活非常富裕,有自己的豪華住房——似乎還有小車,記不太準(zhǔn)確了。而且,現(xiàn)在再也沒有人因為他是“甫志高兒子”而瞧不起他。
但是,他現(xiàn)在最痛心也是最不甘心的是,他如今已近花甲之年,卻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父親是誰。“小羅,你想想,一個人在社會上活了一輩子,連自己的父親是哪個都不曉得,這人世間還能有比這更凄慘更悲痛的事情么?”通過電話線,我似乎感覺到他這一串悲憤的呼號字字沾血,聲聲含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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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職業(yè)敏感提醒我可能面臨著一塊生活中品位極高的富礦,我的政治敏感又同時提醒我這塊富礦或許還得在地底埋藏一些年頭。不管怎樣,這樣的故事仍然勾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
我告訴他,我接觸的都是中美合作所里的死材料(檔案),而轉(zhuǎn)述給我許多故事的也都是我的同代人甚至比我還年輕的專門研究者,當(dāng)年與劉國定和嚴(yán)炯濤共同戰(zhàn)斗過的老地下黨員,由于當(dāng)時那種嚴(yán)酷的形勢,彼此之間并不清楚。某種角度上講,他們對當(dāng)時領(lǐng)導(dǎo)他們從事地下斗爭的劉國定的了解程度,更多的是解放之后來自于軍管會對劉國定與冉益智的判決書和小說《紅巖》中的甫志高形象。
劉某某說:“現(xiàn)在我知道有一位知情者,他是一位高級領(lǐng)導(dǎo)同志。我曾經(jīng)給他去過信,向他訴說了我們一家人因為劉國定而遭受的種種不公正對待,母親活活餓死,我從小做苦工。我也告訴他母親臨終之前對我說,大叛徒劉國定并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但是母親卻留下一個永遠(yuǎn)折磨著我的謎——至死,她也沒有將這個謎底向我揭開。我求這位當(dāng)年和我的父親和母親一起戰(zhàn)斗過的領(lǐng)導(dǎo),告訴我誰是我真正的父親。而且我還在信中向這位叔叔保證,我決不給任何人,任何一級組織找麻煩,我現(xiàn)在有花園洋房,生活過得比過去的資本家還好??墒牵医o這位領(lǐng)導(dǎo)私人寫的信,卻由他那個市市委組織部信訪辦復(fù)了一個函件給我,說某某同志同意證明叛徒劉國定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在目前這樣的年月,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太不重要了——卻偏偏對我認(rèn)為最重要的問題避而不談。讓我著急的是,沒過兩年,這位叔叔也駕鶴西去了??磥恚l是我的親生父親這個謎,已經(jīng)永遠(yuǎn)解不開了?!?/p>
我被他講述的這一段奇特的人生經(jīng)歷深深地吸引住了,心中激情噴涌,沖動地說道:“你何不將你手中掌握的資料包括某某市委組織部信訪辦給你的回函提供給我,讓我來再寫一篇特稿,標(biāo)題就叫做《泣血呼喚,我的親生父親,你在哪里》。此文若引起社會關(guān)注,那么我想自然會引出更多的知情者出面來幫助你尋找父親。如果你同意,我馬上趕到成都來,并且叫上《天府早報》特稿部的主編石維一起與你見面,大家在一起照幾張相。我想,石維一定樂意為這樣的選題提供版面的。”
劉某某一聽要在社會上公開,頓時猶豫起來,說,這太突然了,我完全沒有這樣的思想準(zhǔn)備。他囁嚅著說,小羅,你先讓我想一想。
電話里嗡嗡地響著,間雜著他粗濁且清晰的喘息聲。
我不催他,靜靜地等待著。
大約一分鐘以后,終于,他說話了:“這事太重要,這樣吧,我現(xiàn)在對政治影響已經(jīng)無所謂??墒?,我還有兒女,還有兄弟,我不能馬上把這事定下來。你給我兩天時間,我先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兩天后我再打電話給你?!?/p>
兩天后,他的電話打來了。結(jié)果是令人遺憾的……
又過了幾天,他并不居住在成都的弟弟的電話也打到了我家里,向我解釋他們?yōu)槭裁床煌鈱⒋耸孪蛏鐣_的種種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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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幾年過去。我和劉某某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但他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至今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