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導(dǎo)演詹姆斯·卡梅隆的電影作品《泰坦尼克號》講述的全部都是真實歷史，那么女主角露絲不但遭遇了人類歷史上最為慘痛的一次海難，還在有生之年目睹一種同樣擁有“旗艦”般地位的服飾，從全盛走向衰落。沒錯，這種服裝就是緊身胸衣（corset）。

電影中，羅斯夫人十分艱難地為女兒穿上后，又緊拉了一把的物件就是緊身胸衣。通過大銀幕，人人都能看到露絲的痛苦和無助。但是，請不要認為這是導(dǎo)演為了煽情而刻意布置的橋段，事實上，在《泰坦尼克號》描寫的20世紀初，正是緊身胸衣最后的輝煌時代。上流社會女性，無不以能把自己裝進狹窄得有些變態(tài)的緊身胸衣為榮。

這種審美觀念甚至使得20世紀末的女演員們大為頭痛，拍攝電影《泰坦尼克號》時，為了力求真實，詹姆斯·卡梅隆讓很多女演員都套上了緊身胸衣。弗朗西斯·菲希（飾演羅斯夫人）在后期配音時，怎么也找不到感覺，不得已而穿上緊身胸衣（導(dǎo)演此前沒讓她遭這份洋罪），羅斯夫人傲慢而市儈的嗓音立刻傳了出來。一件衣服給女人最大的改變，也不過如此吧。

尊奉自然的女體

如今大家提起緊身胸衣，似乎是在追溯一種上古時代的傳說。其實不然?？此瞥錆M古典情調(diào)的緊身胸衣，比起我們衣柜的其他服飾，并沒有什么傲人的歷史可追溯。

古代埃及的天氣炎熱，包裹緊密的緊身胸衣也沒什么出場的機會。而后來的古希臘和古羅馬，則崇尚自然，也很難開發(fā)一種束縛性的衣物。很多資料指出古希臘和古羅馬婦女長袍內(nèi)時常不著一縷，她們的內(nèi)衣則像極了如今風(fēng)靡全球的比基尼，采用抹胸和底褲兩段式設(shè)計。

接下來的中世紀，被普遍認為是歐洲的文化低潮期，基督教勢力在歐洲大陸日漸龐大。這一時期，歐洲人對文化的需求還沒有像后世那樣如饑似渴，在服飾方面也沒有什么明顯的發(fā)展，主要還是沿用后期羅馬——拜占廷式樣的服裝。男女服裝款式也繼承了羅馬的風(fēng)格，并無明顯的區(qū)別，都是采用圓筒形狀的長袍，長袖的款式。貴族婦女還會穿戴面衣，它不僅是面紗，而且寬大得能包住頭部，甚至覆蓋整個肩部，類似于修女的頭巾。

在這里，不能不提到基督教文化對中世紀服裝風(fēng)格的影響。由于基督教是在和羅馬帝國的對抗中逐漸傳播的，所以它極力反對古羅馬帝國的種種流弊，尤其是古羅馬后期的驕奢淫逸。所以，在中世紀初期，歐洲人的衣著簡樸，平民和貴族的服裝式樣也基本相同。而且基督教教義不追求俗世生活的炫目，并將肉欲視為一種禁忌。于是，中世紀的歐洲居民的服裝（尤其是下層）普遍以簡潔樸素為美，女性絕少刻意打扮，用長可及地的袍子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女性袒胸露乳，故意擺出“S造型”吸引人的目光，在當(dāng)時根本無法想象。

然而，看似鐵板一塊的歐洲中世紀，卻被自己的刀劍砍出了缺口。

1096年到1291年，為了收復(fù)圣地耶路撒冷，歐洲組織了前后長達200年的十字軍東征。如果從戰(zhàn)爭發(fā)動的目的來看，十字軍東征可以說是徹底失敗。但是它卻改變了整個歐洲歷史的進程。首先羅馬教廷建立世界教會的企圖完全落空，而且由于十字軍缺乏組織，所到之處經(jīng)常是焦土遍地、民生凋敝，這使得教會威望大為下降。另外，十字軍打開了東方貿(mào)易的大門，導(dǎo)致大量自由民的出現(xiàn)，加速了西歐手工業(yè)、商業(yè)的發(fā)展，這成為文藝復(fù)興與中產(chǎn)階級商業(yè)文明發(fā)展的重要力量。

歐洲人還帶回許多新奇的紡織品、香料、珠寶等，大大刺激了貴族的奢侈欲望，使用東方奢侈品成為一種時髦。伴隨著十字軍東征，文學(xué)、詩歌興盛起來，其中歌頌騎士羅曼蒂克愛情的章節(jié)，無疑誘導(dǎo)著女性意識萌芽的產(chǎn)生。十字軍沒有將基督教的旨意傳播到東方，卻在后院里種下了世俗生活的大樹。在巨大的樹蔭下，人們開始質(zhì)疑教條，開始擁抱塵世的享樂，追求感官刺激。于是，緊身胸衣有了出場的機會。

魔鬼登場

女性服裝史上，必須書一筆11世紀的法蘭西，因為在那里男裝和女裝發(fā)生了第一次分流，它便是胸衣（corsage）。它常穿在長裙的外面作為裝飾，款式是緊身無袖，背后系帶使之緊身牢靠。卷領(lǐng)，領(lǐng)子上裝飾著凸條紋和刺繡細花邊，也有無領(lǐng)子的樣式?，F(xiàn)在看來，胸衣和緊身胸衣在款式上（緊身、系帶、無袖）已經(jīng)有了很多相似之處，但是它還沒有邁出關(guān)鍵的一步——刻意凸顯女性的身體曲線。

雖然在前基督教時期，女體崇拜的習(xí)俗遍布古文明各個時期。但在中世紀居統(tǒng)治地位的基督教文化中，從未將展示女性身體當(dāng)作美，淫欲是魔鬼的誘惑，而女性曲線更被視為大敵，所以中世紀的女裝，幾乎無一例外采用了遮掩的態(tài)度。

可是誰能想到，“魔鬼”居然隨著一群老鼠翩然而至。在14世紀中葉黑死病（鼠疫）大流行以后，很多人開始懷疑上帝，離棄信仰，沉湎于無休止的放縱生活。他們暴飲暴食，終日尋歡作樂，用感官刺激麻痹自己。14世紀后半期，由于人口的急劇下降，反復(fù)爆發(fā)的瘟疫，使無論是單個家庭，還是國家城市都必須采取緊急措施來促使人口的增長。這就讓公共場合的性吸引有了口實。歷史學(xué)這樣描述黑死病洗劫過的歐洲：“當(dāng)一些婦女在公開場合戴上假發(fā)，穿上低胸襯衣，任其乳房束得如此之高，竟至可以將一柄蠟燭徑直擱在酥胸之上時，誰會懷疑人性已經(jīng)泯滅到了地獄的邊緣？”

黑死病帶來的恐懼，讓人們向往著肉體的歡愉，而文藝復(fù)興的光輝，則讓女性意識開始復(fù)蘇。城市里的新興階層，厭惡嚴苛的禁欲主義宗教傳統(tǒng)，希望歸返古希臘、古羅馬那自然愜意的精神家園。這一觀點在女性著裝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層層包裹的身體終于可以袒露在陽光下，以往被刻意忽視的第二性征，也能夠大膽展示。15 世紀宗教改革家楊·胡斯寫到：“由于女人穿著脖頸大開特開的服裝，所以任何一個人都能直接看到她們閃爍光輝的肌膚，直至裸露的半個乳房?！?/p>

正是在這股潮流中，讓女性又愛又恨的緊身胸衣登上了歷史舞臺。

緊身胸衣的風(fēng)潮起自西班牙，最開始它全是由布縫制而成，靠收緊帶子來勒細腰肢。后來，為了強調(diào)收腰和保持整體形狀，在其中嵌入了鯨須。這種緊身胸衣的造價不菲，是貴族身份的象征。有一個傳說，講的是其時西班牙正處于外國的統(tǒng)治之下，西班牙女王向她的臣民保證：祖國一日不自由，我一天不解胸衣！這個傳說現(xiàn)在看來有點可笑，真?zhèn)我灿写倘?，但是卻能反映出緊身胸衣在上流社會中的風(fēng)行。

熱愛緊身胸衣的不僅僅只有西班牙貴族。法國國王亨利二世的王妃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緊身胸衣發(fā)燒友”。在她的嫁妝中就有緊身胸衣，更讓人吃驚的是，這件緊身胸衣居然是鐵制的，分為前后兩片，一側(cè)裝合葉，一側(cè)用掛鉤固定。

正所謂“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歐洲王室對緊身胸衣的熱衷，將這種審美品位深埋進了貴婦的心坎，并代代繼承。當(dāng)然下層婦女對緊身胸衣也不無艷羨，但她們一則難以負擔(dān)高昂的價錢，二來苦于必須整日勞作，實在連穿上一試的機會也沒有。緊身胸衣，居然誤打誤撞地成為階層劃分的物件。

S型曲線，從輝煌到寥落

在王室的推動下，緊身胸衣在歐洲上流社會迅速風(fēng)靡開來，它的制作工藝也得到改善。新型緊身胸衣的縫線，從腰際向胸部呈扇形展開，不但具有裝飾美感，即使大幅度的動作，也不會讓衣服走形。除了前部要插入帶狀鯨骨或木片、金屬片定型來保證腹部平坦以外，還要把鯨須按體形曲線彎好后嵌入衣身。在胸衣上沿，也要橫著嵌入一條定型過的鯨須，背后的鯨須則必須挺直，從而壓迫肩胛骨，使背部平坦，讓胸部能更為突出。胸衣開口開始統(tǒng)一放到后部，腰圍越來越小，“可堪盈握”從修辭變成現(xiàn)實。胸衣前部下端呈尖角狀，這樣做不僅在視覺上使腰看上去更苗條，還把視線下引，極具挑逗力。

不斷改良的緊身胸衣在維多利亞時代達到了輝煌。以至于我們今天提到它，大家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英國的全盛時期。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經(jīng)典形象是：上著緊身胸衣，下著加裙撐和臀墊的長裙，通身裝飾著蕾絲花邊。如果說緊身胸衣在發(fā)明之初還帶有一點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味道，到這個時候，已經(jīng)完全淪為畸形的審美玩具。它將女性身體雕塑成沙漏形狀，所要付出的代價是健康，甚至生命。因為束縛，女性的肺部機能被嚴重削弱，胃、腎、腸等器官都被迫下移，下半身血管受到強烈壓迫，人體的三大機能——呼吸、消化和血液循環(huán)同時受阻，嚴重時會直接引發(fā)猝死。穿著緊身胸衣的痛苦從《泰坦尼克號》、《加勒比海盜》、《亂世佳人》等影視作品的情節(jié)中，多少可以一窺端倪。

問題也隨之而來，既然穿緊身胸衣如此難受，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對它趨之若鶩？

自文藝復(fù)興以來，禁欲主義的藩籬被突破，人們終于開始正視男女兩性的差別。如何在這新的前提下構(gòu)筑兩性關(guān)系，又成了一個棘手的難題。在西方文明史上，以生理上的性來截然劃分男女兩性，并以此為基礎(chǔ)談?wù)撃信刭|(zhì)與男女在社會分工上的位置，不過是最近幾百年的事。尤其是到19世紀時，女人的身體成為重新定義男女關(guān)系的戰(zhàn)場。然而令人悲傷的是，在這戰(zhàn)場上進行的交鋒，輸家永遠是女性。以女性的第二性征來吸引男性，本來是無可厚非的事情，然而在男權(quán)的語境下，這種吸引變成了獻媚，本身平等的展示與觀察，變成了一邊倒的受與施。

緊身胸衣的流行正演繹著這種邏輯怪圈：男性將自己的審美眼光強加于女性，而女性為了博得認同，不得不放大其中某種期待，男性覺察到自己被滿足后，回饋的是更多要求。幾輪過去，不論男性和女性，大家都陷入這種愈演愈烈的誤解中無法自拔。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緊身胸衣的系帶越來越緊，緊到勒得肋骨都折向后方。

法國啟蒙思想家讓·雅克·盧梭說：“看見女人象黃蜂一樣被束成兩半，那可不是什么賞心悅目之事。”但真要讓女人脫下緊身胸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16世紀中葉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緊身胸衣一直是盤旋在歐洲女性頭上的幽靈，一直揮之不去。二戰(zhàn)雖然讓全人類蒙難，但給女性帶來很多工作機會。為了方便活動，累贅的緊身胸衣必須解除掉。再加上本世紀前期幾位天才設(shè)計師創(chuàng)造的全新時尚風(fēng)潮（如波烈倡導(dǎo)的新型女士內(nèi)衣和寬松的長袍款式，夏奈爾設(shè)計的直身小黑裙等），以及戰(zhàn)后女權(quán)運動的燎原之勢，束縛女性身體、影響女性健康四百年的緊身胸衣終于被扔進了儲藏室。

縱觀緊身胸衣四百年的發(fā)展，用女性曲線雕塑史來概括毫不過分。從中世紀的完全遮擋，到文藝復(fù)興前期的貼合身體，從適度的S形到極端的X形，展現(xiàn)的是女性探尋體態(tài)美的艱辛過程。

人們經(jīng)常形容女性玲瓏有致的身材是“魔鬼曲線”，它既給予足夠的誘惑，又不知不覺取走最寶貴的東西作為交換。這四個世紀里，魔鬼正是居住在男性的欲望與女性對美的誤解中，奮力雕刻著那道讓世人迷醉的曲線。如今，緊身胸衣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但女人們與魔鬼曲線抗爭的歷史遠未結(jié)束，至于其中的成敗得失，只能留待后人評說了。

文/劉昕《先鋒國家歷史》獨家提供

編輯/拜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