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二十世紀的作家中，楊剛的身份最為復雜。她的身上曾有過各種頭銜：建國前是《大公報》文藝副刊主編，建國后先后擔任周恩來總理辦公室主任秘書、中共中央宣傳部國際宣傳處處長、《人民日報》副總編輯。同時，她還是早期的中共黨員、左翼作家、文學評論家、翻譯家、國際問題專家……在中國二十世紀的女性作家中，楊剛的政治地位最高，先后當選為政協(xié)第一屆全國代表大會代表和委員會委員，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可以說，楊剛是影響中國的為數(shù)不多的女性之一。

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剛剛開始，并沒有被打成右派的楊剛卻以自殺的方式驟然辭世。嚴峻的政治形勢中，人們對她的死諱莫如深，但沒有追悼會的遺體告別，足已使人懂得，緘默是最好的悼念方式。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楊剛的名字逐漸被人淡忘，直到八十年代，由于《楊剛文集》的出版和蕭乾等發(fā)表的有關回憶性文章，她才又開始回到人們的視野里。

楊剛以“浩烈之徒”聞名。這是夏衍先生生前給楊剛下的一個評語。了解楊剛的人都認為，不生造這個詞，不足以概括楊剛獨特的個性。

她的性格剛毅，有著浩氣磅礴、烈火一般的革命熱情。一九四○年，楊剛寫下長達八百行的長詩《我站在地球中央》，面對危難中的祖國和面臨的戰(zhàn)斗，她大聲呼喚：“我站在地球的中央，豎起了戰(zhàn)斗的大纛！我的旗子有鮮明的紅光，有青天的榮耀！有白羽金箭的美，我的旗子出自地球孕育永恒的娘胎，它流著生命的血液，那是五千年不死的血，為了這一柄血的旗幟，我預備另一個五千年！”這首熾烈雄奇、文筆斑斕的長詩發(fā)表后廣為流傳。它鮮明地反映出楊剛的生命哲學觀，就是要在艱苦的搏斗、在生與死的極度體驗中感受生存的意義。

楊剛是湖北沔陽人，原名楊季徵，又名楊繽。一九○五年出生的楊剛雖因是女孩，被家里視為“賠錢貨”，但她仍在家塾中接受了嚴格的“四書”、“五經(jīng)”傳統(tǒng)教育。進入燕京大學不久，大革命爆發(fā)，一向為楊剛所崇拜的父親被農(nóng)民協(xié)會逮捕入獄。楊剛家雖屬名門望族，但她的父親出身貧寒，是靠寒窗苦讀中了進士，后做過江西道臺，民國時出任過湖北省財政廳、政務廳廳長和代理省長等職。父親的被捕促使楊剛對家庭、對危難中的國家、對自己的生存意義和人生道路開始有了痛苦的思考，她逐漸傾向于“革命”。不久，蔣介石背叛革命，楊剛的初戀情人作為農(nóng)民協(xié)會領導之一被秘密殺害。戀人的死將她進一步推向“革命”。閱讀了大量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書籍后，她放棄了在教會學校時信仰的基督教，自覺地接受了共產(chǎn)主義理論。在社會與男權(quán)的雙重壓迫下，作為現(xiàn)代知識女性的內(nèi)在欲求，“革命”成為楊剛的主動選擇，她找到了生命的意義，找到了為之獻身的“主義”，熾熱的性格與虔誠的秉性，更使得她把“主義”所倡導的政治制度上升為一種宗教的信仰。正如費正清對楊剛的評價，她“向其同胞傳播自己的信仰時，已具備了贏得信徒的條件”（《費正清對華回憶錄》，知識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327頁）。楊剛的老師、好友——燕京大學教授包貴思對此也有形象的描寫。在她以楊剛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小說《河畔淳頤園》中，革命女性“柳”是這樣表白自己的革命信仰的：“由于為革命工作，我找到了生命的意義。我相信上帝，可我心中有我的上帝——那就是數(shù)千年來受苦受難、如今剛剛尋得一線光明的中國人民?，F(xiàn)在沒有人能奪去我們這份希望……與同時代的其他同志相比，我個人的這點苦難又算得了什么?！?/p>

正是由于“新生”的救贖感，楊剛對身邊每一個追求進步的人都主動尋找各種機會，進行積極熱情的引導。在楊剛看來，推動他們投身革命是自己的天職，這是一種布道般的神圣使命。楊剛的同學、好友蕭乾，哥哥楊潮（筆名羊棗，著名的國際問題專家、軍事評論家，一九四六年被國民黨特務虐殺于杭州獄中）和堂兄楊顯東（建國后曾任中國農(nóng)業(yè)部副部長）等人都是在她的教育引導下參加革命的。晚年的蕭乾對楊剛當年熱情、堅定的教誨仍記憶猶新。據(jù)蕭乾回憶，一九二九年，在包貴思寓所舉辦的一次詩歌朗誦會上，他與楊剛結(jié)識。“當楊剛得悉我曾于一九二六年因參加共青團被捕過，就主動同我接近……為了引導我重新走上革命之路，她給我寫了上百封信。每封信開頭都稱我作‘弟弟’，接著不是正面宣傳革命大道理，就是駁斥我的某些荒謬論點?！睏顒偂斑€一本本借給我盧那察爾斯基和普列漢諾夫的理論書”。當她發(fā)現(xiàn)對革命有些灰心、冷淡的我“怎么硬著頭皮讀，也讀不進去”時，兩人有過這樣的談話：“她責問我：‘這么重要的理論，你為什么讀不下去！這不是隨隨便便的書，這是革命的真理！’……我賭氣地說：‘理論，理論，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張地圖。它代替不了旅行。我要的是去體驗那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我要采訪人生?！龁柕溃骸憔褪沁@么橫沖直撞，不帶張地圖？’我說：‘沒有地圖照樣可以走路，而且更不平淡，更有趣，更富于冒險性。’她警告說：‘當心你會掉進深淵里去，或者在大森林里迷了路，給老虎吃掉！”（《未帶地圖的旅人》，蕭乾著，香港出版公司一九八八年版，64頁）幾十年的血雨腥風中，他們一直保持著極其密切的關系。一九四八年夏，當作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蕭乾面臨離開還是留在大陸的重大選擇時，想到不久前他剛剛被郭沫若等人指責為“黑色”反動文藝的代表，蕭乾的內(nèi)心極其矛盾，顧慮重重、忐忑不安。邀請蕭乾前往劍橋大學執(zhí)教的漢學家何倫教授向他列舉了發(fā)生在東歐的大量事實，說明“知識分子同共產(chǎn)黨的蜜月長不了”。有人給蕭乾送來了《斯大林傳》，讓他看看蘇聯(lián)肅反運動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還有人幫他分析目前的出路：上策是去英國，中策是留在香港，下策是回到大陸。經(jīng)過幾天徹夜不眠的思考，特別是楊剛此時的真誠勸慰，蕭乾還是出于對楊剛的信任和楊剛作為一個堅定的革命家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最終，帶著對新中國的美好憧憬選擇了返回大陸。

當革命信念上升為虔誠的宗教信仰時，楊剛的身上就帶有了濃重的殉道精神。為了黨的需要，她“隨時準備犧牲，即使到了懸崖，要跳，就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憶六妹》，《楊剛文集》，楊顯東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562頁）。以犧牲為最大幸福的信念支撐著楊剛經(jīng)受住了酷刑、流產(chǎn)、失去戀人、丈夫、哥哥等眾多磨難，并且為革命四海為家，一生獨居，沒有再婚。建國后，楊剛的生活極為簡樸，在辦公室居住，在食堂吃飯，僅有的一個女兒遠在蘇聯(lián)求學。楊剛白天開會，看材料，布置工作，夜深人靜時審稿和修改社論、文章，簽署大樣，一直工作到報紙付印。常常到了深夜她的辦公室還是燈火通明，煙霧彌漫，她每天要吸四五十支香煙。尤其是在朝鮮戰(zhàn)爭開城談判期間，身在國內(nèi)的楊剛與在朝鮮戰(zhàn)場的喬冠華密切配合，在兩年多的日子里，夜以繼日地協(xié)助周總理處理冗長的談判工作，作為國際問題專家，她與喬冠華被并稱為周總理工作班子里的兩桿“槍”。工作就是她生命的一切，除了工作，她個人則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

神圣的“革命”改變了楊剛的人生道路，她從中感受到了生命的意義和燃燒的快樂。不甘于平庸的生活，不滿于不平等的現(xiàn)狀，通過革命來改變既有環(huán)境，促成“自由、公正、平等”的理想世界的到來，生命因為這種追尋才有了巨大的意義和價值，革命也因此更具有了空前的魅力，強烈地吸引著一代知識分子主動為之獻身。特別是對于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女性來說，革命的意義更多了一層爭取人格尊嚴與自主的意義，在當時的現(xiàn)實中，革命是她們進行自我救贖的唯一途徑。但正是對救贖之路的極端虔誠，不僅激發(fā)了楊剛空前的革命熱情，也使她必然表現(xiàn)出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強烈的批判精神，以及來自女性邊緣身份的天然的疏離意識。

楊剛與同自己政治理想和價值觀念相去甚遠的人，總是能夠很容易通過對話而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她極善于與不同信仰的人，尤其是國內(nèi)外知名的文化人士打交道，這在一向疾惡如仇的楊剛身上也是一個“知名”的長處。許多來到中國的知名國際友人，如斯諾、史沫特萊、愛潑斯坦、費正清等都與她過從甚密。由于楊剛的這個特點，周恩來對她很器重，從四十年代起，楊剛就開始從事戰(zhàn)時意義極其重大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楊剛以自身的人格魅力和文化素養(yǎng)超越了不同陣營間的阻隔，謀求了他們的共同奮斗，為建立廣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做出了重大貢獻。早在負責北平作協(xié)刊物《大眾知識》文藝欄期間，楊剛就曾把“京派”的許多作家如沈從文、朱光潛、張秀亞、巴金等人，與北方“左聯(lián)”的年輕作家們集合在一起，作為水火不容的兩者的交接點，《大眾知識》格外引人注目，一時間銷路甚至超過了上海有名的《幽默》雜志。一九三七年，在一向極為重視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權(quán)威性地位的左翼陣營中，楊剛發(fā)表文章，高度評價了沈從文那篇成為“差不多”論爭發(fā)端的《作家間需要一種新運動》，文中談道：“近來似乎流行著一種觀念，以為安排故事自己的思想是用不著的……寫文章說是表現(xiàn)美，表現(xiàn)人生，推動社會，但實際上寫的時候安入自己的靈魂，自己的觀點、感觸、思慮總占第一位。第一，我自己是什么？我有些什么要這人類明白；第二，是否有個應該成為文學生命的堅強的信念，這很重要。主張拋棄‘自我’去獲得‘意識’，這意識就成不了有血肉的信念和自己的生命。我們不要普遍化了的鄉(xiāng)村農(nóng)民和世界化了的情調(diào)，我們要寫這個時候，這個場合，這個民族的東西?！保ā蛾P于“差不多”》，《大公報·文藝》，一九三七年二月二十四日）顯然，在左翼一方的話語發(fā)言中，這發(fā)出的是不同的聲音。

實際上，從走上革命道路開始，反思和焦慮、痛苦就一直伴隨著奮斗中的楊剛。

一九二八年，楊剛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北方左聯(lián)負責人之一后不久，她和組織之間就發(fā)生了第一次較為嚴重的沖突。被稱為“脫黨”的這件事后來成為伴隨楊剛一生的“歷史問題”。曾為北平文化總同盟黨團成員的高承志對事情經(jīng)過有過回憶：一九三二年“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碰見楊剛，我們彼此都是讀西洋文學系的，志同道合……她把我當小弟弟看待。大約就在同年秋季……她痛苦地告訴我說，她對當時地下黨的教條主義作風很不滿，每逢‘五一’一類節(jié)日，必定要舉行幾個人，多也不過十幾個人的所謂飛行集會，游行示威，到街上去張貼共產(chǎn)黨標語，進行街頭演講，這種活動，效果不大，卻足以暴露自己，造成犧牲，她認為毫無意義。她有病，體力不支，黨內(nèi)某些人就批評她消極怠工，她覺得委屈，決心要退黨”（《淺談“北平左聯(lián)”一、二事》）。一九三二年后任燕京大學左聯(lián)支部的負責人李正文多年后反省左聯(lián)早期的教條主義作風帶來的危害時指出，當時的“左傾”做法錯誤地將楊剛等人這種觀點批判為“文化至上主義”，結(jié)果把許多要求革命的名作家拒之門外（《北平左聯(lián)時期的理論斗爭》）。當年，楊剛創(chuàng)作了一部短篇小說《一塊石頭》（《現(xiàn)代》，一九三三年第四期），小說塑造了一個堅定的左翼活動家“黎”，他雖然被同志們指責為“消極怠工分子”，卻仍然主張放棄干極易暴露的事情，而應做一些實干的工作。他穿著“資產(chǎn)階級化”的服裝，在偽裝成茶會的會議上機警地支開負責監(jiān)視的警官，掩護了會議順利進行。但就在他因工作離開北京時遭到逮捕，最后慘死獄中。借作品中的人物，楊剛實際上是再次為自己的主張申訴，并表明了一顆為革命甘愿獻身的赤誠之心。顯然，作為革命者，楊剛早年發(fā)生的“脫黨”事件，不只是因為生病，更重要的是與左聯(lián)黨組織見解上的分歧。產(chǎn)生分歧的根源是知識分子天然的批判意識和人本思想。對一名革命知識分子來說，對革命的反思與對革命的信仰總是相伴相生，兩者的沖突無法消除。

作為中國文學界“一位富有熱情又富有獨特風格和見識的難得的作家”（胡喬木：《楊剛文集·序》），楊剛一生從事過多種職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不是她工作的全部，但卻貫穿了她的一生。顯然，知識分子身份是楊剛對自我自覺的選擇與定位?？梢哉f，楊剛的創(chuàng)作生涯即開始于一種精神困境的訴求，在每一時期的作品中，總能找到她的焦慮與不安。一方面，作為一名地下黨員，十年的艱難曲折中隨著對革命的真正走進和深入了解，在理性的審視下，她發(fā)現(xiàn)了革命“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另一方面，有著夢幻般美好的革命前景又充滿魔力地召喚著她。對革命的訴求讓她痛感到一種難以終止腳步的痛苦。她戲稱自己是“有男人，不能做男人的女人；有孩子，不能做孩子的母親”（《薤》）。一九四三年六月，在《一個知識分子的自白》中，楊剛對自己的心態(tài)做了清醒而明晰的記述：“三年前，我生活在一個矛盾的懸崖上面：一方面對于人，對于生命，有一種烈火一樣的感情，另一方面對于大多數(shù)可能常常見面的人，抱著不可名狀的憎惡，盡可能做得使人不容易接近我……一方面愿意投筆在人民的事業(yè)里面，另一方面十分喜愛朦朧、晦暗，不可知的探索，渺茫無稽的空想……一方面覺得應該生活得像人民的一個工具，另一方面卻盡愛做些沒有下文的嘗試……當工作的要求十分地逼緊我的時候，我常常在陰晦無人的地方，沉沉的，沉沉的……鮮紅的火在層層的灰燼下面燃燒，狂激的流水被壓在古老的巖層下面，這是二十世紀初期，一個中國人誕生的痛苦?！边@里，真實地記錄著革命道路中一個女性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其中充滿了痛苦、壓抑與熱情、憧憬的復雜交織。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扎實的革命理論基礎和豐富的革命經(jīng)驗，使得楊剛擁有常人難以具備的政治敏感與深遠的卓見。與同時代人相比，楊剛對革命的批判與質(zhì)疑，具有相當?shù)南蠕h性與代表性。

革命的號召力就在于對現(xiàn)實提出一種更完美的想象，但革命一旦到了要求一切制度化的時候，它必然對想象進行整合，這使得理想與現(xiàn)實、精神與體制之間將陷于一種悖論。這一矛盾是革命中的知識分子不得不面臨的問題，它必然會帶來精神上的危機。一九四二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明確指出走向革命的唯一出路，便是在一種原罪式的自我改造中拋棄自我的存在，走向工農(nóng)大眾。在知識分子自我認同的焦慮與脆弱中，“轉(zhuǎn)向”成為解決知識分子精神困境的一條出路。

在自我改造的潮流中，楊剛卻于一九四四年通過私人關系前往美國。楊剛的中學和大學都就讀于美國教會學校，對西方文化和現(xiàn)代思想有很深的了解。早在一九三五年，楊剛就成為《傲慢與偏見》在中國的第一個譯者。很少有人知道，毛澤東《論持久戰(zhàn)》的英文版本也是一九三八年由楊剛翻譯的。楊剛此行去美國的主要目的，是通過實地考察真正了解美國。她認為兩條道路的對比會有所啟示，這對自身的困惑將有所幫助。四年中，楊剛發(fā)表了四十余篇通訊，報道在美國的所見所聞，這些通訊一時成為《大公報》馳名專欄。同時楊剛寫了一部長篇自傳體小說《挑戰(zhàn)》（原稿書名未定，楊剛以英文寫成，外文出版社出版英文版時，按楊剛書稿原意定名為《女兒》，出版中文版時，由譯者陳冠商和楊剛生前好友盧豫冬校對時改名為《挑戰(zhàn)》），但她從未將它公開發(fā)表。小說還沒來得及寫完，一九四八年底楊剛被周恩來急召回國。之后，她出色地完成了策動香港、桂林、天津三地《大公報》起義的工作，迎來了新中國。

《挑戰(zhàn)》用英文寫成。由于政治上的成熟，楊剛回國時沒有將原稿帶回，而是放在了好友菲爾德夫人手中保存，直至去世她從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此稿。一九八二年，菲爾德夫人去世后，她的丈夫整理遺物時偶然發(fā)現(xiàn)手稿，才使得作品重見天日。楊剛很清楚，她走得很遠，她的觀點只有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之后，才能得到檢驗與認識。在《挑戰(zhàn)》中，楊剛通過對一群出身不同的資深革命者革命道路的回顧，對中國革命進行了冷靜的反省，形成了自己獨到的思想：首先，楊剛認為在人類歷史進程中革命是不可避免的，尤其在中國的二十世紀初是社會危機爆發(fā)的結(jié)果，具有歷史的正義性。其次，革命的發(fā)生雖然是歷史的必然，但也是解決矛盾的一次痛苦的代價，常常顯示出非理性和殘酷，具有一種“非人性的正義”。在革命中，瘋狂的觀念有時能扭曲人性，這是向舊時代的回歸。革命的目的不只是自由、公正、平等，真正深刻的意義應在于人的解放，任何時候社會不能凌駕于個人之上。最后，她指出，由于對革命的曲解，總是錯誤地認為，為了將來的自由、美好與幸福，現(xiàn)在就可以暫時不擇手段，壓制個體、仇視文化、仇視思想。于是，在革命中手段成了目的，而革命所宣布的那個美好的目標卻被失落了。

在現(xiàn)實社會中，一個這樣思考的知識分子將遭遇什么？

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一開始，蕭乾被打為“右派”?！度嗣袢請蟆钒l(fā)表的第一篇反右社論就是六月八日針對蕭乾的批判——《這是為什么》。次日，楊剛以“金銀花”為筆名發(fā)表了批判文章——《請讓我也說幾句氣憤的話吧》。八月的一天，已為農(nóng)業(yè)部副部長的堂兄楊顯東見到楊剛時發(fā)現(xiàn)她在交談中時有嘆息，臉上還流露出悲戚的表情。十月初，楊剛丟失了一個重要的筆記本。幾天后，她約弟弟見了最后一面。六日，也是自殺的前一天，楊剛參加了批判“丁陳反黨集團”的大會，大會對丁玲的歷史問題做了嚴厲清算。十月七日清晨，楊剛被人發(fā)現(xiàn)躺在自己的床上，上身穿一件中式對襟紫玫瑰紅襖，下身穿一條筆挺的黑呢褲子，她服了大量安眠藥。誰也不知道離去時她想了些什么，她孤獨離開了這個為之奮斗一生的世界。

楊剛本人的看法也許有助于我們對事情的理解。一九五○年，當她得知老師馬蒂遜教授自殺的消息后，寫下了這樣的話：“通常我們?nèi)菀装炎詺w咎于自殺者的軟弱。在一定意義上這種說法是對的。尤其是當進步力量與反對力量作生死斗爭的時候，基本上屬于進步力量的個人或不堪忍受反動勢力的壓迫，或由于斗爭激烈、勝負不分、形勢混亂而產(chǎn)生了思想矛盾，看不見前途的情況，便決心以一死來解決一切。這種事情總是軟弱無力的表現(xiàn)，但是單純地從個人的因素來解釋那一個人不愿意活下去的原因，并不足以說明什么。尤其是馬蒂遜，本質(zhì)上是資產(chǎn)階級民主思想的優(yōu)良繼承者，他死，是因為在殘酷的階級斗爭中，他未能取得階級斗爭的思想內(nèi)容，而又失去了他舊日的精神依據(jù)?！保ā睹绹洝?，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22頁）也許，與馬蒂遜相同，楊剛選擇了這樣的結(jié)局，是因為她的精神也被撕裂了。

魯迅先生說，“真的智識階級是不顧利害的”，“他們對于社會永不會滿意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他們預備著將來的犧牲……”楊剛是一位真正的知識分子，她只做了她應該做的，這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宿命。